落心有情
毓婉安排好一切已近午夜。所有事在心中憂慮一遍,還算妥帖。能否救出周鳴昌不再重要,她更願將此次舉動作為對周霆琛的償還,償還她此生不能償還的情分。
回到杜家公館,她心中負累難當,想抱抱承業逗孩子緩和自己心中焦灼。還躺在若歡懷中酣然入睡的承業不停嘟囔了小嘴,若歡邊為他蓋被,邊對毓婉露出幸福笑意:“這孩子還算懂事,不怎麼累人,他們都説少見這樣不苦惱的孩子。”她仔細端量疲累的毓婉:“二嫂看起來很累,是不是還在擔心二哥他……”
“允唐已有消息了。”毓婉將自己連日來的苦累隱藏在背後:“日本人控制沿路兩線港口,他坐的船不能停泊只得取道去了東北,一切還算順利,他剛剛落腳就託了人給我們發來電報。”
“天,那要是東北打起仗來,二哥他……”若歡的擔心恰恰也是毓婉最為擔心的,可她佯裝一切盡在自己掌控之中:“他是個男人,應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何況距離如此遠,就算我們真怕了也幫不上什麼。”
“那我們也要去東北嗎,還是在上海等二哥回來?”若歡惶惶,毓婉將懷中的承業緊緊抱住,壓抑住心底同樣忐忑難安的念頭回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許沒有幾天他又能回來了。”
門被推開,雀兒全身緊張奔進來,先是猶豫望了眼若歡,隨後悄悄走過來趴伏在毓婉耳邊嘀咕,毓婉聽得與若歡勉強笑笑:“又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先帶承業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要去處理。”
不等若歡説話,毓婉行色匆匆隨雀兒趕至樓下。
誰會想在緊要關節再生諸多變故,倘若真為此刻發生的一切壞了明朝行動,她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了。毓婉焦急神色嚇得雀兒噤聲,一雙手顫抖的攙扶毓婉一路奔向杜家大門口,得到消息的杜允威和翠琳也一同趕到,三人同時站成一排,望向杜家欄杆外的陰鬱面龐。
黎紹峯全身散發令人作嘔的酒氣,似夢囈,似酒醉,當着杜家人面大喊:“幹什麼,你們看我做什麼?”
失魂落魄的他面容消瘦,整個人歪歪斜斜貼在銅欄杆上,身上一套淺色西裝被揉搓得失去原來面貌,雙腳鞋子沾滿黃泥,似不遠萬里才趕來杜家。不知為何陰鬱的臉上又多了一刀疤痕,從眉間直至頸下扭曲抽結在一起,這條傷疤使得兩邊臉頰無法做出同樣表情,朗笑竟似比慟哭還可怕。
醉眼朦朧的他踮腳向內眺望,似在尋找什麼人的身影,杜允威唯恐他無理取鬧會帶禍自家先失了耐性喝令周圍傭人:“你們都是死人?還不趕緊將他請出去!上杜家來做什麼,滾回你的黎家去!”
黎紹峯任由傭人如何推搡,始終手把了銅欄杆無論如何不肯放手,傭人門強扒了幾次也無法讓他鬆開。
毓婉上前一步站在黎紹峯面前,言語緩和了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杜二少奶奶,難為你還能記得我?”黎紹峯目光觸碰到毓婉時剎那明亮,似乍見到相熟故人的驚喜,可惜這種態度本不該屬於他,他明明該對毓婉恨之入骨,刻意做出來喜悦來倒讓人不知心底事的毛骨悚然,毓婉眉頭蹙緊:“你來杜家做什麼?”
“允唐在嗎?我向見見他。”為情所困的黎紹峯,神情哀哀,滿心都是思念心上人卻不得見的痛苦。
“是你,報信給許將軍要抓他,允唐不得不逃走。”毓婉毫不留情的咬牙回答。如果沒有黎紹峯的告密,杜允唐或許還可多留在上海幾日,在此危難時刻與她相互扶持,幫她完成畢生心願。如今,她們一個天南一個海北。此生能不能再見尚且不知。
黎紹峯彷彿被人戳中了心底事,瘋一般手舞足蹈,嘴裏發出歇斯底里的怪叫:“不是我,我沒有!我不想出賣他,是他跟我説從來沒有愛過我!是他從來都不肯愛我!”黎紹峯淒厲叫聲在寂靜的杜家花園傳出很遠,杜允威聽得這段情事神色還算淡定,翠琳聽罷簡直覺得荒唐大口啐道:“你也不覺得害臊嗎?你們不過幾年同窗好友,偏做出個下流想法來!簡直傷風敗俗,敗壞門風!”
黎紹峯受不得翠琳言語刺激,猛撲身上來,隔了大門銅鑄的欄杆縫隙伸出手狠狠抓住翠琳的脖子,翠琳再想掙脱髮覺黎紹峯狠狠扣住她的喉嚨,想跑除非被掐斷。杜允威見母親受難當下大力往外拽了母親身體,翠琳嗚嗚直叫不讓他拉扯,傭人們也上來掰黎紹峯鉗制的手指,可無論如何也掰不開黎紹峯的決絕,只見他雙手合在一起,十根手指共同用力狠狠摳入翠琳的皮肉,頸項本就是最脆弱所在,他只用上五分力氣,翠琳已翻白窒息,手腳不住抽搐,他扭曲的咆哮:“你憑什麼瞧不起我,憑什麼?”
杜允威操起手臂粗的棍棒向黎紹峯擋在大門欄杆上的手腕狠狠打去,咔嚓,右手筋骨盡斷,痛苦難當的紹峯赤紅了雙眼,拼命忍了鑽心疼痛也要拽翠琳一同下地獄。他用力將左手狠狠攥緊:“我就是愛他怎樣,他與我耳鬢廝磨整整四年,我甚至願意與青萍一同服侍他,為什麼你們要嘲笑我,為什麼要給他娶妻!”
毓婉已知不妙。這些話倘若被若歡聽到必然傷心欲絕,她正準備吩咐雀兒去攔住若歡,若歡不知何時已抱了承業站在不遠處,震驚的若歡雙手勒緊孩子,承業耐不住疼痛大聲啼哭,她從未想過黎紹峯對自己冷漠是因為這些,之前她誤以為黎紹峯對與青萍相貌肖似的紅羽有心,甚至多半還仰慕過能力卓羣的毓婉,卻萬萬不曾想到自己的情敵居然是二哥。
毓婉拼命攔住若歡不讓她再聽黎紹峯瘋言瘋語,她喝令傭人立刻將小姐送上樓,若歡拼命掙脱開毓婉的鉗制向前又走了幾步,顫顫開口:“我只問你,你到底愛誰?”
黎紹峯此時似乎也清醒許多,見若歡懷中還抱了孩子,乍然明白那正是自己的骨肉,心頭一熱,可礙於性子收不回自己之前説過的話。月光直射在他泛青面容上隱隱可見邋遢胡茬,喉嚨滾了幾下才狠下心説:“我不想與你説話,我只要她的性命!”
杜允威再不能忍耐,生生又一下砸下去,正敲在黎紹峯斷裂的手腕上,黎紹峯再吃痛不住被迫放手,跌落在地的翠琳半晌緩不過起來。黎紹峯劇痛難當,扶住折斷的手腕歇斯底里的咆哮:“你們杜家沒有一個好人,我黎紹峯與你們定勢不兩立!”
杜允威聽得黎紹峯的瘋話好不可笑,他一手拎過若歡懷中的襁褓質問:“我們杜家沒好人?你這兒子又是誰給你養這麼大?單憑你對杜家的所作所為,我們就是掐死他也活該!”
黎紹峯不將杜允威的話放在心上:“好啊,那你現在就當着我的面摔死他,也算我謝謝你們杜家的大恩大德了!”他緊緊捂住受傷的手腕,被杜允威用力敲擊過的手腕皮開肉綻正滴滴答答向下淌血,血滴落在他的鞋面,黑紅相間的詭豔。
若歡從大哥手中搶過孩子,她淚流滿面質問同牀共枕多年的丈夫:“你真捨得將我們的孩子摔死?”
黎紹峯似鐵石心腸的冷人,目光直直注視若歡:“你怎麼這般笨,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從未喜歡過這個孩子?我討厭他,也討厭你,更討厭杜家的一切!”
他的聲音冰冷,字字凍結人心,若歡愣住不動,原本抱了孩子的手也緩緩垂了下來。她怔怔看眼前自己愛的男人似陌生人:“那你為什麼要娶我?”
毓婉近乎窒息的説道:“不要説!”
黎紹峯昂頭,索性狂笑咬牙:“我與杜允唐從小情投意合,我愛的人是他,不是你,我想借你重創杜家臉面,我要讓杜允唐為愛上別人付出代價!”
黎紹峯拾起半斷的左手穿過欄杆狠狠掐住若歡衣領,將她帶到自己面前,毓婉再不能忍,從杜允威手中搶過木棒指住黎紹峯的鼻尖:“放開她!”
黎紹峯將手指按在若歡喉嚨上,對毓婉顫抖動作鄙夷:“你想打死我?那就來吧,我知道杜允唐已經愛上你,所以我寧可他死也要拆散你們,我去將軍府告密就是要你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哪怕他不屬於我黎紹峯,也絕不可能屬於你佟毓婉!”
毓婉再不能任由他胡説刺激若歡,將木棍砸向他未斷左手,身懷有孕的她要提防木棍傷及若歡,又要防止牽動腹中骨肉,這一棍敲下去並不如杜允威心狠,卻足以讓黎紹峯的手從若歡頸子上吃痛落下。
被丈夫掐了脖頸的若歡仍痴痴凝望了黎紹峯,她彷彿才瞭然頓悟:“所以,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毓婉見若歡仍在痴傻逼問,氣喘吁吁拽住她向後退:“不要聽他的,他已迷了心竅,説話算不得數的,你不要相信,更不用去聽!”
若歡隨毓婉踉蹌後退,杜允威帶傭人衝出門去將黎紹峯圍住。杜允威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十幾人揮舞了手中傢伙劈頭蓋臉打下去,黎紹峯任憑眾人如何毆打也不肯呻吟半聲,蜷縮了身子半死了般一動不動。
若歡呆呆抬起頭望向毓婉:“二嫂,你也知道是嗎?所以從一開始你和二哥就不讓我與他結婚,是因為你們早知他愛的人不是我?”
毓婉無奈點頭:“是。”
得到答案的若歡甩開毓婉的手臂,瘋狂衝過大門,全身狠狠撲在黎紹峯身上。動作在頃刻間,雨點般的棒擊竟有十數下打在她的身上,杜允威瘋一樣想要拎起若歡,偏她狠狠抱住黎紹峯,兩人共同夾緊孩子重疊在胸口處,她回身淒厲大叫:“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傭人們也有些傻愣,手中棍棒咣噹當掉落在地。若歡淚眼朦朧,緊緊抱了黎紹峯許久才將被打得丟了半條命的他鬆開。此刻,他滿臉是血,嘴唇眼眶泛了青紫,身上的西裝更是髒破不堪,承業被擠在他的胸前拼命啼哭,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抱抱這個流有自己血脈的孩子。
若歡用自己袖子為黎紹峯仔細擦拭了臉,邊擦拭邊粲然笑了:“二十歲那年認識你,以為你不嫌棄我的出身肯對我好,今天,雖然知道你並不愛我,偏我痴傻不覺得後悔,這孩子你還未曾見過吧,他叫承業,我想他子承父業,即便黎家沒有了,你去到天涯海角,他仍會陪你。”
若歡的話讓黎紹峯勉強睜開腫脹難以看清的眼睛,定定望住眼前淚流滿面的妻子。若歡將孩子放在他的胸口:“帶孩子走吧,去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找份足以養活孩子的工作,好好體面的活下去。告訴孩子他的父親並不是個懦弱無能的人。”
黎紹峯心中動容,偏嘴不應心的冷笑:“怎麼,連養活黎家的孩子,杜家都覺得是累贅了嗎?當年黎家鼎盛不衰時,你們哪一個不是給我卑躬屈膝,包括你!”他的手指向杜允威:“你從黎家拿走多少好處?你們杜家能在日本人手裏逃生,都是我在憐憫你們!今天也輪到你們嘲諷我了……”
若歡並未否認他對杜家的指責,只將孩子臉上眼淚也仔細擦乾淨後,遽然站起身向杜家公館絕決走去。
杜允威見妹妹閃開了身子,將手中棍棒扔在黎紹峯身邊:“給我滾!孩子還給你們黎家,從今天開始,杜家與黎家一刀兩斷!”
黎紹峯斷了半隻手臂,左臂也有傷,強用腋下夾起孩子,承業在他懷中被吊過來頭脹難受,哭聲越來越大,一時被眼淚嗆了嗓子劇烈咳嗽起來。
毓婉見孩子哭得傷心實在不忍,撲過去拉住黎紹峯:“你把孩子給我!”
黎紹峯使盡全身力氣將承業掄過來:“憑什麼?這是我的孩子,他母親都不肯要他了,你一個外人又憑什麼與我吼叫?”
毓婉語塞,任由他吊了孩子一瘸一拐迎向月光走去,孩子哭聲漸漸小了,她心中焦急卻也無可奈何,突然間,黎紹峯仰面大笑,眼淚順了眼角滾落:“老子有兒子了!老子不是一無所有,最起碼還有個兒子!”
説着説着,雀兒奔出杜家公館來淒厲喊人:“二少奶奶,快去看看,小姐她……”
毓婉心頭一墜忙與雀兒奔上樓去,若歡房間早被傭人砸開,她人躺在牀上手腕垂在被褥間,脈搏被剪刀深深剖開,不留一線生機的傷口又深又大根本無法救治。毓婉抱起若歡撕心裂肺喊叫:“快去找大夫!”
儘管知是無用,卻仍不願放棄若歡如花生命。毓婉將手絹堵在傷口處,涓涓流出的血很快染滿整條絹帕,紅羽奔跑上樓幫忙,見到此景也是驚愕,簡單檢查後很快斷定若歡再無就還可能。
毓婉恍恍惚惚踉踉蹌蹌奔下樓去任憑傭人如何阻止也擋不住她的動作,她憤然衝到尚未離開的黎紹峯面前瘋狂抽打他的耳光,一下一下震到雙臂發麻:“你若不愛她就不該娶她!你為什麼要告訴她真相?為什麼不能騙她一輩子!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你不配説這個字!”
黎紹峯聽得若歡自殺消息也痴傻呆住,任憑懷中孩子呱呱啼哭也不知去哄,毓婉的耳光震得他全身晃盪,眼看歪歪斜斜就癱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的黎紹峯,在泥土裏打了滾靠雙肘向杜家公館爬去,整個人身上鮮血泥水混作一塊,如同人彘滾動,杜允威腳一次次踏在黎紹峯爬行的身上,重踏使得黎紹峯口中鮮血噴湧而出,再踏,他仍雙肘支撐向前爬去。
毓婉將跌在一旁大哭的承業抱起,人悲慟,眼中偏乾涸無淚。黎紹峯在杜允威腳下最終失去了全身力氣,整個人趴在杜家大門外,一動不動了。
杜允威放聲下令:“關門,不讓這個禽獸進來!”
暴雨傾盆,電閃雷鳴劃破夜空,黎紹峯始終停在遠處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沖刷身體也沒有起身離開。
大雨整夜似在為若歡送行,惋惜她錯愛的一生。承業尚不知自己同時失去父母,在毓婉懷中睡得酣甜,翠琳被黎紹峯掐喉窒息再舒緩過來卻傷了氣脈,死挺挺躺在牀上只剩不多氣息,知道若歡自殺消息,淚順了眼角悔恨流淌。她此生也歷經太多磨難,失而復得的女兒如今再次失去,才懂得追悔莫及。
杜允威急躁不安的在大廳裏徘徊。就在一刻鐘前,他剛接到告密電話得知毓婉明日即將採取的行動。
沒想到,明日一早這個女人會用杜家所有財產交換周鳴昌那個老匹夫,他投入沙遜洋行的錢居然也神不知鬼不覺被佟毓婉提了出來,明日一早只要罷工大潮開啓波瀾,她將會趁機進入將軍府將錢送給許浩南。一旦交易成功,杜家人將會一無所有。
杜允威當然不甘心。他自負杜家實業張公子,此生絕不可能為個老匹夫捨棄全身家當,就算是佟毓婉欠了周霆琛一條命,那也該由她自己去還,憑什麼要拖累杜家全家一起同她等死!
萬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為了骯髒舊情會瘋狂到如此地步。杜允威目光陰森狠狠咬了牙。沒錯,他不會任由事態發展,他為杜家實業費盡心血,絕不可能任由一個女人將它拱手他人。
“弟妹,你還有什麼話要與我説嗎?”杜允威含了深意質問毓婉。
“沒有。”毓婉依舊哄着身邊的承業,似突然想起什麼又開口:“明天一早我去幫若歡張羅喪失。”
“哦,那就麻煩你了。”杜允威隱忍咬牙將事情演得完滿。“我居然忘了感謝弟妹能將事情解決圓滿。”
毓婉察覺杜允威話中有話,不想再被他看穿自己明日打算沒有回答,抱起承業順樓梯走上去,不曾發現杜允威在自己身後仇恨目光。
毓婉決定一早出發前往將軍府,為避過杜允威猜疑還特地將承業包了襁褓抱在懷中,由雀兒陪同上車前往相熟製衣店為若歡準備大殯裝殮。
晨霧瀰漫,涼風捲起旗袍一角入骨冰冷,她抱緊承業駐足杜家公館門口悵然回頭,長長影子投在地上不捨離去似眷戀在此生活的六年時光。恍惚間,又見自己第一次邁入杜家大門時的繁華鼎盛。
人生漫長,不過彈指一瞬,卻經歷了那般多的離別,那般多的生死,那般多的興衰。歲月飛刀頻催人老,即便她想再變回從前青澀稚嫩的佟毓婉,也是不能了。
毓婉暗暗按好隨身攜帶的手袋,內裏有些隨身可用的銀錢以及將杜家財產兑換的全部匯票,珍貴擺件為避出逃嫌疑並不曾一同隨身帶出,待從將軍府出來她將一無所有,説不惋惜是假,只是由不得她去想到底是否值得。
這件事她必須要做,即便為此丟掉性命也再所不惜。
毓婉將身上暗黑色絲絨旗袍整理完畢,攏緊披肩將承業重新抱入懷中,冷冷收回視線準備彎腰上車。
背後有人輕飄飄拍她。
毓婉大驚回頭,見黎美齡斜倚靠在車門邊,濃妝豔抹挑了眉腳:“怎麼,想偷偷一個人溜走,把我們當做包袱甩掉?”
被指明行徑的毓婉頗為驚愕。她自認行事隱蔽無人知道內情,為何黎美齡會未卜先知開口猜疑自己?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帶錢去見許浩南救出周鳴昌,為賭生死,毓婉索性決定與黎美齡拼了,若柳夢璃膽敢阻攔,她只能……手指按下包裏另一樣物品,硬邦邦的形狀已凸顯出來,正是一把小巧精緻的手槍。
這是沙遜給她自保用的手槍,也意味着若她不能遵守諾言,勢必要用他給的手槍來結束自己性命,沒有其他選擇。
黎美齡彷彿毓婉全身戒備未曾察覺。輕佻瞥了她鬢角的白色珠花嘖嘖:“若歡死了,我弟弟失蹤了,你這場戲唱的可真好聽,如今又戴白花,是想做樣子給死人看嗎?”
她一把從毓婉耳邊將白色珠花揪下別在耳後冷冷諷刺道:“你哭什麼喪?杜家不是好好的?我們黎家人全死光了,才需要帶孝呢。”
毓婉不想黎美齡耽擱自己行程,隨她發瘋不理睬,自己徑直彎腰進入車內,誰知黎美齡不肯就此放過她也隨之貼上來:“我知道你想去救老情人的父親,不過今天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去哪裏,我也去哪裏。”
“大嫂,你在説什麼,我聽不懂!我現在是給三妹辦喪事用品,如果你想跟隨就來吧。”毓婉可以佯裝無謂,任由黎美齡跟在自己身邊,命雀兒坐在前方,司機將車子緩緩啓動,直奔城內。
“佟毓婉啊佟毓婉,你真是我們黎家人的剋星,我、雪梅、紹峯,都栽在你的掌心。”黎美齡冷笑:“杜家娶你分明是自掘墳墓,即便富可敵國也耐不得剋夫的命。”
毓婉根本不想理睬黎美齡的挑釁,黎美齡見毓婉緘默掏出絹帕擦了擦手上戴的寶石戒指:“想去將軍府煽動鬧事嗎?你怕是去不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怎知背後沒人盯梢呢?”
不肯與黎美齡瘋言瘋語的毓婉將承業再次抱緊。黎美齡見承業烏黑眼珠直視自己,似紹峯年少時,襁褓裏探出的小手幾乎能碰到黎美齡的面頰,心中頓時湧起憐愛:“喂,讓我抱抱吧,就讓我抱一次。”
“從前承業在家,也不見你想要去抱他。”毓婉心中多有怨憤。若歡被黎家趕回,黎美齡從她分娩從未主動幫忙照料,如今偏又要抱孩子實在令人氣憤。
“那時,他還不像我們黎家的人。”黎美齡的話越聽越覺得混亂。
也妥不過黎美齡磨纏,眼見離目的地尚遠,料想將承業交給她也來得及收回,只得在遞過去時小心叮囑:“剛醒過來,你動作要小心些。”
黎美齡滿不在乎將承業抱到自己面前,撇了嘴:“那麼金貴做什麼?我沒生過難道就沒抱過孩子?我自小帶了弟弟妹妹們長大,那三個不知道要必承業難帶多少!”
不想惹閒氣的毓婉索性閉嘴,手中偷偷再次按住手槍。一旦黎美齡想要挾持承業威脅自己,她必定要拼了命將孩子搶回來,絕不能讓若歡的骨肉再遭到磨難。
黎美齡低頭哄了哄承業,見承業正用清澈目光盯住自己,肖似自家人的眉目終還是引起她温熱淚意:“我嫁入杜家十六年了,也想過生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可惜,不是我不行,是杜允威他做不了男人。”
她瘋癲癲將閨房之事説在弟妹面前着實不妥,毓婉不禁皺眉。可黎美齡似全然不在乎這些,將眼角濕意一擦:“他自己找過西洋醫生檢查,以為我不知道,哼,我只是樂得清閒不想管罷了。後來又以我不能生育為名娶了紅羽,誰不知這不過是個幌子,不過是想把紅羽佔為己有罷了。”黎美齡又哭又笑根本顧不得在傭人前的臉面狠狠啐了:“我跟他杜允威這輩子算兩看相厭了,下輩子,做人做鬼再不要進杜家的門!”
下輩子,做人做鬼再不要進杜家的門。毓婉心中被黎美齡這句話所震撼,竟也有些傷感共鳴。
一次錯過誤終身,她的大半生也還是被一次進錯了門堵在此處,進退不能。
“愛這個字,你們讀過書的女子總是懂的,我從小疏於讀書,那些愛來愛去的才子佳人故事也不想聽,人生不過度過今日又是明朝,今生斷了來世再續上,要什麼愛談什麼情,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場空。”黎美齡瘋瘋癲癲的言語越現詭異,毓婉抬眼望她鬢髮上戴着原本屬於自己的白色珠花更覺異樣。
黎美齡雖有可憐之處,卻總抵不過令人憎惡的所在,這女人一生終還是跌在自己手中沒辦法翻身了。
見美齡與承業臉頰貼在一起,毓婉恍惚有些錯覺,似若歡幸福的與孩子相擁,片刻也不想分離……
車緩緩停靠在喪儀館旁,毓婉狠心將承業要回:“孩子還是由我來抱,別弄髒你的衣服。”
黎美齡冷笑:“你怕我劫持孩子不讓你去救人?”
毓婉硬是將孩子抱回,黎美齡深深望了眼承業,露出慈愛笑容:“你要好好待他。”毓婉不解黎美齡話中意思,憑了心中不滿冷冰冰回答:“那是自然的,我會如同自己孩子般好好對待。”
瘋癲一早上的黎美齡這才粲然笑了,毓婉嫁入杜家六年從未見黎美齡如此動人微笑過,她朝承業招招手露出再和善不過的笑容:“承業,我是你的姑姑,你要記得。”
若按照黎家輩分排起,黎美齡確實是承業姑姑不假,但從杜家論起輩分卻該是舅媽,女子出嫁從夫,理應由杜家算清輩分。毓婉差異黎美齡失言,見她擰了眉頭推開車門對眼前置辦殯葬用品的商行厭惡擺擺手:“真討厭,這麼喪氣的地方你去吧,我怕沾染一身晦氣。”
剛剛過世的若歡平生從未得罪過她,何必如此出言刻薄?毓婉恨不能上前抽醒她,雀兒大力拉住她的衣袖:“二少奶奶,咱們不跟她一般見識。”毓婉知道眼下救出周鳴昌才最為重要,所以顧不得黎美齡冷嘲熱諷任由她先下了車。
黎美齡倚靠在車旁冷笑,毓婉按按手袋,裏面的槍還在,彎腰正準備抱承業推開自己一側車門。
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毓婉被眼前一幕怔怔驚呆。
一輛疾馳而過的黑色轎車將佇立車旁的黎美齡撞起,整個人重重摔在擋風玻璃上再跌到地上,滾出很遠,那輛車子似奉命要取她性命,見黎美齡癱倒在地還不罷休,又猙獰了聲音狠狠碾壓過去,毓婉失聲大叫,尖鋭叫聲驚嚇到懷中的承業也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已被撞暈的黎美齡躲閃不得,硬生生遭車輪碾過,鞋子因撞擊不翼而飛,黑色絲絨旗袍卷在雪白腿上,鮮血順腰間噴湧而出淌滿大腿。
毓婉奮力鑽下車去,車內人見事已做畢瘋狂倒退,車子拉了刺耳剎車聲迅速向另一方向小巷逃竄,毓婉撲過去再看胸腹癟塌躺在地面的黎美齡,鮮血噴濺滿臉,唯獨雙眼依舊是笑的。
就在她跌倒的地方,鬢髮間的白色珠花散落在地,一顆顆珍珠滾在泥土中被血染成了赤紅色。
毓婉想去拉黎美齡的手,又怕傷了她,司機摸了脈搏連連搖頭:“二少奶奶,怕是沒用了。”
黎美齡嘴角吐出的血紅豔駭人。黎美齡搶奪珠花的一幕掠過眼前,毓婉心中頓時明瞭。
原來,她在替自己去死。
恐懼與悲哀同時襲來,毓婉從未如同今日般惶然無助。她將黎美齡抱在胸前,以手帕為她擦去臉上血污:“大嫂,我錯怪你了。”這句道歉發自肺腑,卻來得太遲。
黎美齡身體不停的抽搐,她極慢的張開嘴再吐不出半個字來。
如果黎美齡能知道即將有車子來撞死她,也就意味着杜允威洞悉全盤計劃,為阻止事態發展不得不採用魚死網破的手段。這周圍還有多少地方隱藏他的怨恨?還有什麼人是他僱來報復的工具?雀兒拼命拽了毓婉上車,毓婉再看一眼黎美齡唇邊笑容,心中悲愴湧起。
她也是愛過杜允威的。婚後十餘年夫婦琴瑟,終被紅羽插入破散。黎家敗落,黎母過世,妹子被殺,弟弟失蹤無影,似乎此生再沒有存活下去的必要。或許她偶然偷聽杜允威的計劃,或許是杜允威失策與她説明,無論如何這樣的計劃目的只有一個:阻止杜家敗散。她不想就此成全自己的丈夫,更不想黎家敗落杜家獨活,玉石俱焚是她選擇的方式。未必是想替毓婉當災,只不過想按住杜允威的喉嚨將他徹底掐死。
至死,他將永遠記得她。
滿臉滿身是血的毓婉被拉入車內,連同承業也被沾染上全身血污。她沒有時間替黎美齡收屍殯葬,瀕近七點鐘,事態一觸即發,她無論如何都要出現在將軍府。
車子再次啓動,離仍躺在地上沾染泥土鮮血的黎美齡越來越遠,她似靜卧在舒適的牀上沉沉睡去。即使灰塵滿鬢,依舊能看出年少時的美貌。那灰色的面容曾是風光無限的杜家大少奶奶,於舞會中抬起酒杯的莞爾微笑,於談判桌上千嬌百媚的調和,於兄妹眼中無可撼動的長姊威嚴,誰又能説她是在至惡之人?
不過是利益薰染了最初乾淨的心,再不見純真,甚至還為此丟掉一世性命。
毓婉遮住承業懵懂無知雙眼。他還小,尚未沾染世俗塵世,毓婉願此生他永不會為此所困,一生無憂。
將軍府外再次被罷工工人與學生圍困,人潮洶湧似想將上海灘灰色陰霾撕破透出光亮,被青紅幫打死的死難者家屬抬上遺體棺槨參與遊行,唯恐自己也會步上後塵的市民們更是自發隨行,他們不想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們更不想上海灘永遠警笛長鳴,自己每日生活在膽戰心驚當中。
許浩南閉眼躺在沙發上,手指間的火光一點點吞噬了煙,直至全部染成灰燼。
連日來他心意煩亂。時局日新,究竟該怎樣投入南京政府才不至被天下人唾罵?這場棋局,他表面看贏得光彩,實則丟盡面子和裏子。北面棄保,南方拒接,他遊離在中間行差踏錯一步皆有可能滿盤皆輸。外面圍困的百姓和工人從不是他需斟酌的變數,身陷囹圄的他不過想竭力避免自己被捲入此次政治混戰,在亂世裏尋求一份保靠利益。
沈之沛面對暴民時尚且明白槍口朝上的道理,他如何不知。可眼下這些被共產黨煽動的學生似有不得子彈不肯退去的必死決心。上海之前為剿滅異黨所作所為已在全國掀起輿論浪潮,一旦他此刻下令開槍,勢必引起民眾譁然,政府彈劾。失民心,便無利用價值,最終必會被南北政府同時拋棄。
好一個兩難抉擇。他將煙蒂狠狠捻滅,走至窗前看遊民猶如螻蟻在街道上爬行,緩慢而又有序。許浩南嘴角溢出冷笑:“這幫蠢人,永遠不懂得什麼是視局勢而定,以為一個遊行就可以逼迫他改變決定。”
眼下,孫總理遺孀宋慶齡脱離武漢政府意味着國民政府即將面臨再次重組,周圍虎視眈眈之人是敵是友尚且難辨,他怎麼可能會在如此嚴峻時刻輕易表態。正因為不能,所以任憑民眾如何掙扎也逃不脱被屠殺的命運。許浩南又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再狠狠擲下:“雪梅,殺過你,就算在多殺幾萬個人,也不覺得心痛了。”
“殺!”他終狠狠開口。
等待命令的士兵被震住。下面集會是上海灘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規模,真正大開殺戒,十里洋場勢必淪為修羅地獄。
方崇山悄然出現在會議室門口,步履匆匆走進稟報:“將軍,聽説連同沙遜一干商界外籍人士也集合了領事們在將軍府門外懇請將軍釋放周鳴昌。”
“憑什麼?”許浩南眼睛再度眯起,將軍府外被遊行圍困的街面上有輛黑色汽車正緩緩駛來,人羣自動向兩邊退開,把守將軍府的士兵上前將其攔住,車上邁步下來位風姿傲挺的女子,懷中還抱有一個嬰兒。
“他們説,周家向來從事碼頭運輸,沒有他就不能促成各國與上海的港口貿易。”方崇山懂得荒謬藉口背後永遠藏匿不荒謬的事實,沙遜等人無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逼許浩南表態即可。
一旦得罪外國人,即便是在各派政治鬥爭中獨善其身也將後防不穩。
那女子昂頭向將軍府上望來,清冷目光似能抓捕人心猝然驚住許浩南。
那時他是雪梅身邊隨從,她卻已是萬眾矚目的杜家二少奶奶,他也曾見她在生意場上漂亮斡旋,萬沒想到,今日這場政治遊戲的背後操縱者居然是名弱質女流。
能恰好運用政治鬥爭以達到自己救人的目的,這個佟毓婉果然了得。
許浩南失聲而笑,驚得方崇山心中忐忑:“將軍的意思……”
“你那位黎姓小妾如何了?”許浩南遽然回頭直逼方崇山畏懼目光,將軍府人人皆知方崇山懼內,將黎家二小姐收為妾室後常被原配羞辱,偏方崇山格外疼愛這名妾室,更有非議説是方崇山早年肖想將軍夫人不得,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已故夫人的二姐。許浩南乍然問及此事,方崇山豈能不毛骨悚然:“回將軍,是屬下管教無方,讓家務事貽笑大方。”
“讓她活着也是受苦,早點送走吧。”許浩南目光裏帶有詭異色彩:“方參謀,你説,送哪兒去好呢?”他故意拖了長長的尾音,眼睛斜睨了額頭滲出涔涔汗水的方崇山。
許浩南仰起頭,終於長嘆開口:“就讓她也去陪雪梅吧。省得也耽誤了你方參謀的名聲!”
“將軍!”方崇山神色激動,往前衝了想要攔住許浩南改變決定,許浩南陰冷雙眼直視他,彷彿只消一句反抗,他將會成為外面那場混亂的無辜替代品。如今北洋政府略顯頹勢,方崇山能存活在許浩南身邊不過仰賴將軍心情,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還有問題嗎?”許浩南冷笑開口,方崇山畏畏縮縮退回了身子:“沒有了。”
“去叫外面那個女人進來,我要見她。”許浩南冰冷一笑:“我倒想聽聽,她打算怎麼平息這場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