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連天
眼角有些笑紋的沙遜第一次在毓婉面前冷了面孔:“為什麼,佟小姐?”
雖然沙遜明知佟毓婉羅敷有夫卻始終不肯以夫姓貫之。大約是想如此出色的女人應該是獨立自主的女子,而不是如同印度女人嫁入夫家後被綁住了手腳般失去自由。
甚至可以説,他希望她永遠獨身,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於心不忍。”佟毓婉繼續以微笑回答沙遜先生,兩人合作雖只有區區兩年短暫時間,卻也彼此瞭解懂得,沙遜先生從商精明幹練,他永遠不會懂得於心不忍四個字的真正含義。於是毓婉又進一步坦白:“我不忍看尋常百姓流離失所,不忍心看餓殍遍野。”
“這只是你們國家是、當局政府無能造成的,若是政府肯於體恤百姓,再多一百個沙遜和佟毓婉,這些人也不會無家可歸。”沙遜聳肩,儼然不將毓婉的憐憫放在心上,只將眼前一切固執歸於身為女人的不理智。
“你説的一切,我都知道。中國版圖滿目瘡痍,內有爭鬥外有窺視,自滿清遜帝開始百姓從未有過片刻安寧,軍閥割據,南北混戰,即便是再有十幾、二十幾年皆不會改變如此現狀,但我不想參與其中,哪怕從沒有人知道我的放棄。”毓婉態度依舊淡淡。
“可你這麼做能改變什麼?能勸服南北政府不要開戰?還是能去找那些租界領事勸説他們放棄瓜分中國的決定?或者能將天下黎明蒼生都給予錢財温飽?佟小姐,我們是商人,商人只需利益不計政事,對於我們來説,誰成為最後的統治者都無所謂,只要能讓我們賺到足夠多的金子。”
“商人也有良心,我做不到干涉政局,至少還能做到放棄分食同胞血肉的事業。”
沙遜先生棕褐色的眼睛矇住陰霾:“是不是你的丈夫希望你迴歸家庭?”
在沙遜猶太人的本性中,荒唐的民族大義是不能被理解的,他只將一切歸結為佟毓婉丈夫歸來後的阻礙。
毓婉從容對沙遜微笑:“我的丈夫從不干涉我做任何事。一切決定都與他無關。我只希望您能准許我離開,就像最開始時准許我進入一樣。”
沙遜目光有一絲憎恨閃過,但最終還是長嘆:“幸好你不是因為我是猶太人。”
能説出戲謔的話,或許心結已開,毓婉坦微笑:“我對您非常感謝,無論您是什麼人,都是我的朋友。”
語音未落,毓婉身子被他擁入懷中,他的親吻落在她的額頭上:“你們中國人,最不喜歡女人拋頭露面,若我是你的丈夫或情人也不會容許你在外面為生計奔走。從今天起,我們不是朋友,你要麼成為我的女人,要麼成為我的敵人。”
毓婉掙脱開他的擁抱,轉回身向自家車子走去,頭也不回的回答道:“那就做故人吧。”
沙遜屏氣凝視毓婉背影,靜了片刻,無聲笑出來。
這才是他認識的佟毓婉。
毓婉坐上車,腦中一片混亂。車子轟鳴陣陣向杜家平穩駛去,她滿心想的卻是接下來該如何避開沙遜報復,忽地車子一個急轉,雀兒跳起來拉住她的胳膊猛烈搖晃:“二少奶奶,快看。”
亂哄哄街面上兩夥黑衣人在血肉廝殺,飛起的刀斧砍在人身上濺起血霧。司機見情況不好,連忙掉頭拐彎溜了前方小巷:“二少奶奶,大概是那些幫會的流氓在內訌,咱們還是躲躲吧。”
自從青洪幫參與鎮壓罷工學潮後,總能見到幫會混戰,想來也是些有血性的幫會人不肯與同胞廝殺想要脱離掌控。毓婉收回視線並沒再出聲,車子往前開了沒多遠,被個血葫蘆樣的人趴在車窗上,司機為避免撞上將車打向一旁緊急剎車,雀兒驚叫:“是馮香主!”
毓婉爬過去搖下車窗,那滿臉是血的男子果然是大頭,大頭見到車內毓婉也是驚訝:“大姐,堂主他……”
迎了大頭手指方向,毓婉發現小巷子內停一輛車,車門向外打開,駕駛位置上的司機已斃命癱倒在外。
她想推開車門下去查看,雀兒連忙阻攔:“少奶奶,不能去的,外面正……”
毓婉根本聽不得雀兒勸阻強行推開車門跑下去,巷子外悽慘呼喊聲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眼前正是已身中數槍躺卧在座位上的周霆琛。身後那些黑衣人又呼喊着衝上來,小巷內槍聲大作,間或有枚子彈貼了毓婉耳邊打在車門上,穿出一個洞來,大頭打口哨示意青龍堂弟兄們盡力拖住那些身穿黑衣的青紅幫人,必須給堂主留出時間離開。
毓婉咬牙用力從車上拖下週霆琛的身子。周霆琛身材高大沉重異常,司機和雀兒見狀也只能硬了頭皮跑下車來幫忙,三人連搬帶扛終將全身是血的周霆琛扶上自家車。眼見情勢惡劣,司機當機立斷發動車子,毓婉趁車子尚未發動探出半個身子朝大頭大聲呼喊:“大頭,快跟我上車,快!”
大頭扭過頭來,滿臉滴滴答答是血已看不出面容,毓婉這才發現他的頭頂早被人用刀斧劈開了寸長的口子,血滾滾從傷口中湧出,她不覺變了腔調:“快上來,我帶你們去看醫生!”
“快走,大姐!你能念在以往情分上救堂主,我大頭已感激不盡了。我兄弟小胖方才被青紅幫的人砍死了,為了救堂主我來不及替他收屍,您先走一步,我去找他屍首!”大頭踉踉蹌蹌向前邁了腳步,從地上操起半截青石磚向巷子外走去。
毓婉咬牙呼喊:“那素兮怎麼辦!”
大頭頓住腳步,旋即留戀回頭:“大姐,替我照顧她吧!”
青紅幫的黑衣人再次衝上來,手中槍械朝毓婉的車子胡亂掃射,毓婉橫心將車門關上,摟起周霆琛大聲命令司機:“快,開車!”
説罷這句,再回頭望了望以性命為兄弟收屍的大頭。
那些黑衣人終還是突破了青龍堂的拖陣,揮舞刀斧抬起長槍衝了上來。
大頭奮力揮舞了手臂向青紅幫人撲去,一陣槍響與廝殺,身上又多中了數十刀十餘槍,噗通跪倒在地,血染滿灰色長衫。
他極慢的回過頭,似等待的毓婉的最終允諾。毓婉淚流滿面,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的回答:“好,大頭,我會替你照顧好素兮。”
雀兒發覺周霆琛的身體有些冰冷,連忙翻找衣物為他蓋上,“周少爺好像不行了。”
毓婉緊緊抱住周霆琛,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他的脈象極弱,微弱跳動意味隨時都會離開。
車子瘋狂在巷子裏狂馳,身後追趕的黑衣人越來越少,槍聲也逐漸減弱。又鑽過幾條街巷,終於到了法國醫生所在的醫院。與周霆琛相熟的醫生不由分説上了車,“現在醫院不敢收周先生,許浩南與每家醫院發過通示,哪家醫院敢收留身上有槍傷刀傷的人都會被牽連停業。”
毓婉顫抖了聲音:“那怎麼辦,難道看他等死嗎?”
醫生也有些激動,夾雜了法語跟毓婉解釋不通,語言問題讓他惱火,砰的推開車門衝下去很快又跑了回來,將雀兒拉出車去,自己和毓婉坐在後排,用荒腔走板的聲音命令司機:“開車!”然後從身上掏出紗布和止血藥,“你找個地方安排周堂主,我來取出子彈。”
車子在城區轉了幾個來回,也不知該停在何處安全,渾身是血的毓婉只得喝令司機:“回杜公館。”只有那裏沒有幫派敢去騷擾,也只有那裏礙於沙遜臉面沒有軍隊敢去查共產黨。
司機連連踩踏油門,以極短的時間衝回杜家公館。滿身是血的毓婉命傭人將周霆琛抬入客房,聞訊前來的翠琳見得滿地鮮血驚慌尖叫:“你這是要做什麼,你把這個人帶回來是想要害死杜家嗎?”
毓婉懶得與她囉嗦,再命傭人趕緊去醫院取來各種救治用具,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許多了,偏翠琳還在旁邊不依不饒的嚷嚷:“我要去報巡警,我要讓他們來把你們抓走!膽敢在杜家隱藏奸夫,你這個無恥的女人,老天爺不會放過你!”
話音未落,毓婉一個巴掌大力抽過去:“給我閉嘴!如果他被坐實在杜家,你兒子也活不了,有能耐你就去報巡警,屆時咱們大家一起死!”
翠琳被毓婉打得眼前發黑,張開嘴,開合幾次再沒喊出聲來。
她當然明白此事輕重,一旦被外面許將軍的人知道杜家收留身份莫名的周霆琛,株連是不可避免的。這不是日本人的威逼,日本人雖有妄念卻在中國地盤不敢擅動,新任將軍許浩南信奉寧可錯殺一萬不肯放過一個,當真杜家窩藏罪犯被坐實,杜家上下再不會有一人活命。
翠琳癱坐在地,呼天搶地大哭起來。原本孤零零獨坐一旁的黎美齡對毓婉的所作所為無動於衷,此刻杜家人是生是死對她來説沒什麼要緊,反正她自己整日如同行屍走肉,生或死並無太大區別。
毓婉徑直準備上樓,正迎上紅羽戒備的神色。面對毓婉一身血污,紅羽的目光從懷疑到坦然,乍然開口:“我在國外學過急救。”
還可以信任她嗎?還敢信任她嗎?毓婉曾經害得她丟了孩子,還將她和杜允唐的感情破壞,如今身在杜允威身邊紅羽生活的並不幸福,她會不會藉機報復到周霆琛的身上?也讓毓婉嚐嚐痛苦滋味?
毓婉站在門口沒有閃身,“為什麼幫我?”
紅羽推開毓婉的身子走進半掩的門去,“我不是在幫你,而是不想被連累。”
失血過多的周霆琛臉色慘白,醫生正在將他身上的衣服用剪刀剪開,猩紅血色染透三層衣衫,被掀開的衣服內有三個彈孔,分別在肋骨兩側和腹部,彈孔邊緣焦黑,內裏鮮紅皮肉向外翻開正滲出鮮血。毓婉緊緊握住周霆琛的手給予他默默支撐,紅羽幫伯納德醫生將衣服剝離清創。
“醫生,他能活下來的機會有多少?”毓婉顫抖了聲音問,她想知道最壞的打算。醫生淺棕色的眉毛擰在一起搖搖頭,毓婉倒吸口涼氣:“一成把握都沒有?”
醫生手中的鑷子探進去,周霆琛原本僵硬的肌肉抽搐糾結,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很快,一枚銅色彈頭被夾了出來,醫生這才操着變調的中國話回答:“周堂主失血太多,即使我把所有的彈頭都取出來,他也未必能活,而且,還有兩種止血的西藥我的醫院沒有,這樣的藥現在都被政府控制起來了。”
毓婉立刻命雀兒通知杜家知道的傭人嚴封口舌,任憑是誰也不能將此事説出去,再派三兩個可靠的傭人分別喬裝從各個醫館購買能夠用到的止血中藥。
借用毓婉中洋結合的辦法,醫生終於將手術做完,他擦汗嘆息道:“我已經盡力了,到底周先生能不能緩過命來,就看天意了。”他與毓婉示意抱歉。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周霆琛的身體因失血過多越發冰冷,蓋了幾牀被子也不見温暖過來,紅羽送來滾滾的湯婆子,毓婉小心翼翼用棉布抱起放在周霆琛的身側,避免將他失去知覺的皮膚被燙傷。
“他就是你説過的那個愛人?”紅羽開口,毓婉點點頭:“曾經是。”
“現在呢?”紅羽不難看出毓婉對這個男人的深重感情,可言語間的明顯疏離又迷惑了她。
“現在,我配不上他。”毓婉緩緩開口,眼淚剎那滴落。
杜允唐歸家時聽得翠琳向自己繪聲繪色描述了佟毓婉不守婦道將情夫帶回家中療傷的經過,疾步衝上二樓,推門見昏暗燈火下,毓婉守着周霆琛一動不動坐在那兒,正為他輕輕擦拭額頭汗水。
毓婉回頭見丈夫歸來,站起身,滿身鮮血染過的旗袍迎着杜允唐步風搖擺。她心懷愧疚剛要開口,杜允唐先發制人擺了手:“不用解釋,我信你。”
一句信任將毓婉的眼淚再次逼出,杜允唐從不肯低眉落勢,他肯這樣説定是怕她自己先多心:“謝謝。”
“我聽説,是因為周霆琛不肯參與青紅幫組織的聯盟會去殘殺暴動學生才會被伏擊。他們幫派人,向來講究非友即敵。”杜允唐將房門關攏,也坐在周霆琛身邊。他們是昔日好友,多年前因毓婉和青萍發生爭鬥許久不曾同坐,沒想到再見面卻是性命攸關的時刻。
他同她一同緘默,目光落在周霆琛身上,時鐘滴滴答答向前邁進,時間不等人,杜允唐艱難開口:“毓婉,只怕我在上海也待不了太久了。”
“發生什麼事了?”毓婉一天之間遭受兩次打擊,有些支撐不住。
“黎紹峯為求重振黎家向許浩南檢舉我與工人武裝暴動有關,恐怕這次會牽連到杜家……”杜允唐定定望住佟毓婉:“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去避避風頭。”
毓婉停住手上動作。在杜家這些年,她的心早有鍛鍊,變故接踵而至她再不會因為任何突如其來的問題做出驚訝表情。她垂首,原本搭在牀邊的手指微微顫抖,她生命裏最為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病重,一個逃亡,偏又要她做出艱難選擇,她苦澀開口:“準備什麼時候走?”
“正在聯絡船隻,準備去青島。”杜允唐的回答令毓婉錯愕,不禁抬起頭,“為什麼去那樣遠?”
“杜家在山東青海有嫡系親屬,我先去那裏避難,只是聽聞青島如今也不太平,日本軍艦停泊青島港伺機而動,不知此次能否順利成行。”
亂世沉浮,哪裏會有一塊安靜天地,無論去哪裏,多半都是逃不開烽火的。她怔怔伸手摸上杜允唐的面頰:“這一走怕又是幾年見不到了,記得與家來信。”
前所未有的親暱動作讓允唐露出率真笑容:“沒關係,無論我到哪兒,我都必定與你來信。”
“等周霆琛傷好了,我就會讓他離開。你放心,我還是你的妻子……”毓婉的話説給杜允唐聽,明知道這是他臨別時最為惦念的事。
杜允唐容色是從未有過的深信不疑,他拉住毓婉手指,握得那樣緊,目光一瞬也不肯離開:“毓婉,我深知你的為人,若是今日你棄周霆琛於不顧,反不是我認識的佟毓婉了。這麼久以來,我始終以他為敵,終日怕你隨他而去,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聚散皆有命數的道理,不管你照顧他多久,不管你留下來多久,我都信你會回到我身邊。”
“你不怕我會改變主意離開你?”毓婉淚眼婆娑,嗓子也變得哽咽沙啞,她不敢相信杜允唐會如此信任自己,杜允唐頓住,嘴角常掛的紈絝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柔和温潤的揚起:“不怕。即使你改變了主意離開我,於我心中,你仍是最有情有義的女子。”
毓婉別過頭,淚水唰的滑落臉頰。她寧願杜允唐能再自私些説出狠話留下自己,偏他這樣坦然放開手,她卻真的不能再離開了。
分別即在眼前,杜允唐從歸來到離開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將毓婉緊緊抱在胸前,不停親吻她的臉頰,她的眉眼。也許是明日,也許是後天,將再見不到她的容顏,他想將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都刻印在腦海。他在她耳邊喃喃説到:“我忘不了你,永遠也忘不掉,無論去哪裏,我都會記得你。”
毓婉笑了,淚水顫顫落在杜允唐的掌心,劃下一道温暖的痕跡:“也許這是最後的紀念,你收着吧。”
説是不在意,説是要放手,終究還是忍不住心底的惶恐,害怕再見面她已經姓了他人的姓氏。
杜允唐啞然開口,故作無所謂的笑容看着懷裏慟哭的女人:“佟毓婉,答應我,若有一天你真隨他而去,至少別改姓周。”
“你永遠是獨立的佟毓婉,不屬於任何人。”
毓婉徹夜不眠照顧瀕危的周霆琛,期間杜允唐來過幾次,多是悄悄推開門,見毓婉仍在為周霆琛一遍遍擦拭發熱的身體又悄悄合攏,只低聲吩咐來回端水的雀兒要悉心照顧毓婉的身體,不要讓她太過操勞。雀兒滿口答應了,他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這一夜,毓婉俯身睡在周霆琛牀榻旁,手始終握着他的,以便若有萬一她能最先知曉。
春日暖陽斜斜照拂全身的時候,她忽做了一個再美好不過的夢。夢中杜家重新煥發了春意,那些離去的人又重新一一歸來,杜瑞達、凌寶珠、母親、還有思唐,在温暖的家中團團相聚,笑看了彼此。這一夢,可真美好,美好到她幾乎不想醒來。
有一寬厚手掌撫摸過她的頭頂,眼前甜美夢境被擊碎,毓婉發覺自己掌心空了惶惶睜開眼,發現周霆琛正用深邃目光注視自己的睡靨,見他無事一顆心終於落下了:“你可算醒了。”
周霆琛見毓婉歡快笑容也不自覺笑了,雖然雙臂仍無力抬起,卻並不妨礙他竭力展現自己恢復良好的狀態:“是啊,睡得太久,是該醒了。”
毓婉這才想起該去向杜允唐報信,匆忙到二樓推開自己房間,發現牀鋪依舊是未展開模樣,拉開衣櫃已空了屬於他的那塊,再回頭,雀兒正扭着手指怯怯開口:“少爺一早走的,現在正在去碼頭,他特別叮囑我不許告訴二少奶奶。”
聽罷雀兒的話,毓婉慌忙換了衣裳奔出杜家大門坐上車趕往碼頭。半路上警笛乍響,毓婉惶惶望向窗外,但見半人高的報童揮舞手上的報紙一蹦一跳高聲叫嚷:“號外號外,日本出兵青島,百年港口罹難。”
震耳欲聾的消息讓毓婉險些喘息停止,她連忙抓了零錢丟給報童順手抄過報紙,報紙頭版頭條赫然書寫醒目的八個黑體大字——日本軍艦出兵青島。毓婉眼前一黑。
車子一路在街道上衝行,到處是委地痛苦呻吟的窮苦乞丐,到處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軍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跟隨軍車奔跑的士兵們朝着阻攔行進方向的乞丐和行人揮舞長槍,凡是阻攔者,必死無疑。
整個上海,一夜之間進入全城戒備狀態。
被砸傷的百姓們哭喊慘叫,粘稠的血液沾滿全身,血腥氣息逼得毓婉胃裏不住翻滾,酸氣再翻上來,險些吐出。她捂住嘴一時茫然,只希望自己是猜錯了。
萬不容易車子開到了港口,見港口聚集許多還未登上船的人,毓婉欣喜,她推開攔在前面阻攔的男男女女,想要從中找到杜允唐的身影,可走到口岸邊才發現原本應該停泊靠岸的輪船早已不見蹤影。
“聽説是提前兩個時辰開了船,怕被政府攔截,所以才甩了咱們!”那些來不及上船的旅客還在岸邊憤憤開罵:“據説這船不開往青島,而是取到道威海去了東北。”
毓婉急促喘息着,聽得他們的議論越發覺得事態嚴重,倘若杜允唐所坐的船不去青島,取道威海直奔東北,就當真沒有回還的可能了。
日本人暗地裏始終在鼓動滿蒙獨立,全因奉系張作霖壓制未能成功,關東軍不肯罷休,索性教唆猶在天津避難的溥儀建立滿洲政權。眼下南北混戰,一旦張作霖退守東三省,必將與關東軍爆發大戰,嚴峻事態恐怕難以遏制。更有南北政府頭腦尚且清醒政要呼籲先罷內戰,一致對外,奈何兩方當局一味沉默縱容,關東軍在東北所作所為越發囂張跋扈,杜允唐此時去往東北避難實屬危險。
雀兒察覺毓婉臉色慘白,只道是她擔憂杜允唐安危,上前好言勸説:“二少爺定是吉人天相,總會逢凶化吉的,二少奶奶不必擔心了。”
毓婉又幹嘔了,一股酸意再次湧出,這一次不單單是她心中吃驚,連同雀兒也是驚訝,她試探着攙扶住毓婉為她拍撫後背:“少奶奶,你是不是有喜了?”
突如其來的喜訊已來不及告訴正在海上漂泊的人,或許他再也聽不到這個喜訊了。
杜家在風雨飄搖時刻又迎來一雙喜事,在杜家待產的若歡分娩產下幼子,她執意為孩子取名黎承業,又聽聞毓婉也懷有身孕,算是為杜家留有後嗣。毓婉和若歡因此臉上帶了喜色,也算掩蓋了黎紹峯失蹤,杜允唐離別的悲慟。不過杜允威面對自家雙喜臨門表現並不開心,黎美齡嫁入杜家十多年不曾生育,紅羽也是大半年沒見動靜,眼前喜事反刺激他心中時常忿忿,面對若歡笑靨時總忍不住嘲諷:“這孩子以後要吃杜家的米長大,還不如隨了你姓杜。”
他的話正戳中杜若歡心底傷疤,圓潤的面龐熱辣辣漲紅,翠琳原本指望若歡嫁給黎紹峯能從中得到些好處,誰知黎家敗落,杜若歡孤兒寡母回到杜家幹吃米糧,臉上自然也沒什麼好顏色。黎美齡近來脾氣越發古怪不肯説話,見他們話裏話外總是諷刺黎家敗落更是徑直摔門走人,只有毓婉坐在若歡身旁,端着燕窩親手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面對親母兄長的刻薄,這喂到嘴邊的燕窩着實能難能可貴,杜若歡心底發酸,淚水正墜在碗中,“二嫂,你也不必為我浪費東西,沒有我這家本來就好好的,就是從我準備嫁給紹峯開始才惹了諸多麻煩,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也不在了,你不要再受我的連累,好好管自己吧。過些日子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帶孩子去找紹峯,一家人出去生活。”
毓婉沒有將黎紹峯再次出賣杜允唐下落一事告訴若歡,怕她情緒激動反難照顧孩子。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若歡,這些年黎紹峯對你好不好?”
提及丈夫,若歡不由得苦笑:“怎麼算好,又怎麼算不好呢,他給予我温飽,也不曾為難我,除了與杜家發生矛盾時會在我房間內摔些從杜家帶來的東西,其他時間對我還算不錯,此次黎家罹難,他走得悄無聲息,我想與他留個孩子的名字也不能。”
若歡當年是個再天真不過的女子,如今也塵染滿面,眼角深深印了紋路,眼底更是青黑成片。雖然若歡與允唐不過同父異母,可毓婉始終當她是自己親妹妹般照顧,見若歡如此為情痛苦也暗暗難過:“當年也是我們不好,不該任由你去了黎家,或後來早些將你接出來也不至於如此心傷。”
“嫁給紹峯我不後悔的。”若歡忽抬起頭,將目光投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身上,還在熟睡的孩子粉嫩嘴唇吐了舌尖,她小心翼翼為孩子掖住被子:“我心底怨過他,恨過他,但從不後悔嫁給他。我知道,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但一生能真正情投意合的夫婦又有幾對呢,他對我,最大的恩惠就是給了我這個孩子。”她説着説着,又紅了眼圈伸出手去摸孩子小臉:“這孩子仍是姓黎,無論何時我也等他回來。”
人間情愛不外乎如此,痴愛一人,只對他笑對他哭,為枯守一生,任天荒地老也無怨無悔,倘若心中真能有甘心為之付諸一切的人,又何嘗不是幸。
“但願他當真有一天能明白你的苦心。”看着眼淚還在眼底打轉的若歡,毓婉只能給予最無力的祝福,畢竟心存希望是好事,總好過她日日做夢皆是杜允唐在東北受難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得知佟毓婉退出沙遜洋行股份,杜允威暴跳如雷,恨不能將佟毓婉這個女人的心肝挖出來瞧瞧究竟是什麼做的。她簡直就是魔鬼,逢喜便喪,明明正是賺錢的好時機會為何會得罪的、恩人自斷生路?他怕毓婉的瘋狂舉動會影響沙遜先生對杜家態度,巴巴送去許多古董擺件來討好,生怕自己的股份也會被牽連遭退。
杜家也因毓婉所作所為被劃分為兩半,杜家財產早已由兩房分別繼承,所不能劃分的產業就是偌大一座杜家公館,因杜允唐及其家眷猶有一半居住權利,杜允威即便恨毓婉如同眼中釘也無法將她輕易趕出去。翠琳杜允威母子在大廳迎面遇見毓婉各自側臉不肯説話,尚且坐月子中的若歡更是被杜允威母子關入客房不許毓婉前去探望。
周霆琛在杜家養傷一事,杜允威始終沒有透露出去,如今陰霾籠罩的上海城凡是異己必被誣為共產黨,而每查出共產黨必株連收容之所,杜允威為避免禍連自身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容忍周霆琛在自家恢復元氣。
倒是周霆琛甦醒一週後強行離去,任憑毓婉任何阻攔也無法擋住他執意要走的腳步。
“我在杜家養傷只會牽連你,我不想你有任何閃失。”周霆琛一句話道出心中憂慮。
“可是……青龍堂已經……”毓婉沒有再説下去,她知曉日日都有送來的報紙出賣了所有有關青龍堂覆滅的訊息,三百九十五人,無一人生還。此刻,大頭與小胖的屍體正高懸在將軍府門口作為亂黨示眾。
她輕輕開口:“你……已經無處可去了。”
由青紅幫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等人組織的中華共進會和上海工界聯合會以維持公共租界安全為由清除異黨,凡不與許浩南合作的幫派皆被剷除,青龍堂因不售鴉片阻止古董出口貿易等舉動早已是幫派之中的異類,得到黨同伐異的大號機會便是第一個遭到清洗。
此次內訌繳獲青龍堂四百餘條槍,整個幫會無一人生還。滅門之前日租界曾與周霆琛暗中洽談,若肯投靠他們為大日本帝國做事,日領事願與他國領事庇佑青龍堂,結果被周霆琛斷然拒絕。而傷害周霆琛的那批黑衣人,究竟是日本人還是其他幫派打手全然無法猜出了。
“你從杜家出去,要去哪裏?”如今南京國民政府,武漢國民政府,北京還有奉系軍閥,無論走到哪都不會有安穩生活。
“去救我的父親。”周霆琛身上尚未癒合的傷口再次裂開流血,猩紅滲出衣衫,但他不能坐視父親被斬首示眾。青龍堂被清洗後,周家被將軍府查封,周鳴昌一夜之間由上海灘富甲一方的大亨到夜夜受刑捱打的階下囚,只因沒能交出令許浩南滿意的禍首周霆琛。
“你救不出他,你知道的。”七年過去了,毓婉心中不再痛恨曾經害自己被關押監牢的周鳴昌。這個世界,有好人,必然會有惡人,他們由生到死都在延續自己的人生軌跡,或正或邪皆是命中註定。諸事經歷過後才發現,從前那些個人恩怨在動盪時局面前格外渺小,每個糾結其中的人不過是困在時局中的獸,只有束手赴死一條出路。
周鳴昌被抓,表面上看只需要周霆琛出面自首即可解決,實則恐怕還有更深層用意。許浩南如今坐視南北中三家政府明爭暗鬥,各方皆以爭取他的投靠為要緊。許浩南手上所掌握的周鳴昌不過是向南京政府邀功的小小玩意,多他不多少他也不少,卻必定不肯輕易放手,要麼取鉅額財產交換,要麼以重要情報交換才可使周鳴昌脱離困境,使許浩南就此放手。
偏這兩樣周霆琛都不具備。
“不要去,如今林林種種足以證明監牢之中關押的人是你或是周老爺都無所謂,許將軍並不在意這些,但你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牢獄之苦,貿然前往必然白搭了性命。”毓婉對周霆琛苦苦相勸,只希望他不要無謂犧牲。
周霆琛停住準備離去的腳步回身張望,她依舊還是從前温婉模樣,他輕輕開口喚了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微微怔住待周霆琛繼續説下去,他笑得虛弱又勉強:“我知道杜允唐走時候與你説了什麼,那夜我都聽到了。”他苦笑説下去:“連他如此唯我獨尊性格的人都懂得尊重你的選擇,為何我不能?”肺部傷似又被扯動,他捂住嘴猛烈咳嗽起來,咳嗽反作用於傷口,迫使他全身劇痛不住顫抖,毓婉上前攙扶周霆琛,他伸手推開她的靠近,卻不曾用力:“毓婉,我尊重你的選擇。也請你同樣尊重我的選擇。”
周霆琛迅速推開房門,唯恐杜家周圍有埋伏耳目,踉踉蹌蹌從側門悄然離開杜家。即便此時青龍堂只剩餘周霆琛一人,他也絕不能縱容自己被她憐憫度過殘生。
或許,此次離別後今生再也不能相見,他寧願留與她美好背影,而不是落魄無助的乞求。
毓婉很清楚,此時境地下,周霆琛自投羅網甚至會致使他們父子雙雙罹難。如果想要化解這場危機,就只能以性命和財產奮力搏上一次。
毓婉下定決心做一件事,一件或許可能會震動上海灘的大事。
夜已沉沉黯黑,星斗繁鬧似不知人間多有疾苦,終施捨給百姓廉價的平安之夜。
希望明日又是晴好天氣,多半是不會下雨的。
上海郊外遠達紗廠,因為南北混亂此處早已不再開工生產,機器停歇,工人散盡。工廠內極其安靜,紗車高高探了鐵架手臂,機器上再沒有一錠錠紗錠纏繞,她的手觸碰冰冷的鋼釺,回想從前此處喧鬧的聲響,再回到眼前現實中的寂寥。杜瑞達救國實業夢的破滅,原來竟是這般簡單。
門外響起沙沙腳步聲,毓婉沒有回頭,凝神辨聽露出得體微笑,果然身穿布衣長衫的中年男子推了推眼鏡,上前與她點頭示意:“杜二少奶奶,別來無恙。”
她與這位先生也算見過三兩次面的。雖不熟知卻知曉他背後身份。能在此處見面還多虧他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時的膽量與信任,或許,他的信任並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她背後父親和允唐兩個男人。
毓婉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撫了微微隆起的肚子坐下。
她向來人説明本意,他低頭沉吟許久才抬頭正色回答:“杜二少奶奶,我們無法幫你去救一個幫派頭子,你也知道,周鳴昌曾經做過許多危害百姓的事,我們去營救他不符合組織規定。”
毓婉神色平靜得出乎意料:“我不需要貴黨為周鳴昌做什麼,只是想求助你們幫我一己之力。畢竟此事也會關係到貴黨生存之現狀。此次行動,快則一日,最慢三日,我們聯手完全可以憑藉此次機會製造輿論敦促和談,我希望能夠看在我家公公對貴黨支持的情分上,能將事情圓滿解決。”
再次沉吟,又是許久。佟毓婉當然知道此事決定對他們來説太過艱難。眼下上海灘上空陰霾籠罩,隨時會有抓捕殺戮,任何一次不小心的行動皆有可能導致全體成員覆滅。
南京政府一再出爾反爾,地方大權又落在許浩南手中,共產黨人在夾縫中謀求自由與平等,處境艱難。
毓婉艱難開口:“先生如果實在為難,我佟毓婉也不強求,倘若真無力與我相助,您權當不曾聽過此番求助。”毓婉暗暗咬牙站起身,徑直走向門口。
腳步即將邁出車間大門,身後人將眼鏡摘下輕輕擱置在桌上,帶了萬分決心鄭重回答:“杜二少奶奶,為能解決當前困境,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毓婉趕到沙遜公館時,他正在與友人閒暇鬥牌。充滿異域風情的會客室金碧輝煌,波斯長毛地毯上活色生香趴伏許多身披沙麗的印度美女,或腰肢扭動以拴了金鈴手環的纖纖玉手為沙遜捶腿,或探起半個只着寸縷的身子與他餵食車釐子,再或趴伏在其腳下做金絲貓樣纏膩。妖冶的情狀迷亂了牌友的眼,不覺紛紛苦笑:“沙遜先生,再這樣下去,我們可當真無心再戰了。”
毓婉駐足在沙遜身旁許久沒有開口,沙遜眯眼掃視她的面容,端起水晶杯輕抿一口:“今夜我有要事,這些美女都歸了你們,任君品嚐!”
話音落下,原本道貌岸然的富商們紛紛起身撲向自己最中意的美人,打橫抱起衝過一、雕花木門去了另一房神仙天地,富麗堂皇的會客廳中迅速走得乾淨,只剩下毓婉和沙遜兩人曖昧對視。
毓婉心中忐忑,卻仍佯裝鎮定。
“為什麼救他?”沙遜端了酒杯駐足窗前,窗外繁花似錦多是選自印度的花卉,異地移栽居然又能煥發勃勃生機活了下來,可當真是他此時境遇的另一番寫照。
“他是周霆琛的父親。”毓婉選擇毫不隱瞞和盤托出:“我不能對這件事坐視不理。”
沙遜目光直視毓婉:“據我所知周老先生曾傷害過你,這樣的人我會幫助。你懂得我的意思?”
毓婉的目光也定定望向窗外,入夏後,她很易出汗,額頭涔涔濡濕了鬢髮:“但是周霆琛一次次救過我的性命,我將自己一生還給他都不夠。”
她的話令沙遜側目。心中敬佩之餘沙遜命傭人為毓婉倒杯酒放在掌心:“那我就更不會幫助他,我不想見到你們在一起。我喜歡的女人,只要不能留在我的身邊,我就不希望她留在任何人的身邊。”
眼下局勢錯綜複雜,偏偏沙遜的獨佔欲又使得事情雪上加霜,她明白他到底需要什麼,他不是周霆琛和杜允唐,不會容許她選擇任何男人。所以在事情明瞭之前必須儘快決斷,倘若再徘徊猶豫,將會徹底失去沙遜這個最有力的盟友。
照沙遜話中意圖,只要她不選擇任何人就可以達到他的要求,於是毓婉舉手發誓:“沙遜先生放心,事情結束後,我會去北方找個偏僻城市生活。”
“你能做到嗎?”沙遜先生犀利目光落在毓婉面容上,仔細辨認她話語的真實性:“或許,這又是你另一個緩兵之計?”
“我對你所能做到的保證就是:我絕對不會和周霆琛在一起,更不會留在上海。”
看似言辭鑿鑿,她卻當真鑽了他言語漏洞,沙遜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問:“好,那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