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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嫁盟約上

    臘月初一時,佟家已經開始準備妝奩。以龍鳳喜箱裝滿各式珍寶擺在花廳前方,大大的抬箱下壓滿各式喜錢,漫天遍地的紅色錦緞映襯得低眉順眼許久的佟苑內外又重新煥發了生機,丫鬟僕人紛紛笑逐顏開,只嫁出毓婉一個人,似乎全天下都是喜慶無邊。

    毓婉覺得自己心底有些疼痛,可又説不出究竟是哪裏疼痛。她鎮定的做一個待嫁女子應做的事,應説的話,每走一步也要仔細想想該不該,對不對。她知道此生也許就斷在此處,記憶裏那個人似她在沙漠裏窺見的海市蜃樓,帶給她少見的祈盼,虛無的蘸濕了乾裂的唇,灌溉了乾涸的心,於是她一邊汲取,一邊警告自己一切終歸是要散的,待到真的散了,她輕輕的鬆口氣,放下心中負擔,果然是散了,真不負她所望。

    她在逐一的試鞋。今日洋行送來了她陪送的鞋子以供挑選,因為按禮數要備足百雙,快到昔日發覺還差了幾款不曾準備,那氏特地命商行送來給毓婉挑。

    毓婉坐在閨房裏,由商行送來鞋子放在外,素兮捧着各式鞋子往返內外為她試鞋。一清早到現在已有兩個時辰,可毓婉就是覺得哪雙鞋都不是她最後想要的,她抬起頭,陽光正照在梳妝枱描漆彩繪的首飾奩上,那一對兒手鐲靜靜的擺在那兒,似乎已經沾滿了灰塵。

    “小姐,這雙鞋合適不合適,會不會擠了些?”素兮彎腰詢問,毓婉整個人像似有些痴了,並沒有回答。

    素兮連忙又換了一雙,將毓婉腳放進去,毓婉仍是面無表情,素兮有些急了:“小姐,再不挑出鞋子,鞋箱就裝不上,太太會生氣的。”

    過了好一陣子,才扭過臉去看,整個人漸漸回過神,隨手點了幾雙:“就它們吧。”

    素兮歡快的拿了鞋子走出去,門外乍現的陽光帶着冬日裏最温暖的愜意照在她的臉上,毓婉人有些木木的,仰起頭,對那縷存在的陽光並不開懷。

    今日準備好妝奩,後日出發,聽聞雪梅也一同出嫁,毓婉惆悵不已。原本非議流芳嫁與他人做續絃的她們,一個也做了續絃,另一個嫁給並非自己所愛的丈夫,可見世事輪轉,總有一天會印證在自己頭上。

    那氏走進房來,見毓婉臉色還算紅潤坐下與她嘮叨一番,無非就是事已至此要懂得認命,杜家送來的聘禮拯救佟家於水火,甚至可以憑此東山再起,毓婉連日來天天聽父母對杜家聘禮唏噓,多少也知道自己價值幾何,時間久了人也木訥起來,對那氏的灌輸反映極小。

    那氏見她如此,有些無奈的喚了一聲:“毓婉。”毓婉緩慢的抬起頭,那氏嘆口氣:“我也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過。知道是極難的。這些日子你忍過去了,也無非就是痛上一時罷了。”

    “母親,我知道了。”毓婉並不想與那氏去談及心底的傷痛,生怕一經提醒又疼起來。

    那氏順着毓婉的目光,看到那對手鐲,站起身一邊走一邊説:“當年我也是覺得熬不過的,可嫁給你父親後又再見他,發乎情止乎禮,倒也不覺得怎麼痛苦,尤其又有了你……“轉到梳妝枱的那氏輕輕將那對手鐲摸了,滴血茜紅的寶石如同當年那氏哭嫁的霞帔,紅得那般刺目。她伸手抹了去,將手鐲揣入袖口,“這一生,誰又能惦記誰一輩子呢?也許有一日我死了,你父親轉身又娶了比我年紀小許多的續絃,那今日這些堅持,不就變得可笑了?”

    毓婉沒有看見母親將手鐲拿走,只是聽着母親説來日她沒了,眼睛發酸,險些跌下淚來。她不敢想真有那麼一日父親會如何做,更不敢想,若真是她不嫁給周霆琛,周霆琛會不會也很快將自己忘掉,人總説自古男子多薄倖,她嫁了,怕是他也會忘了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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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臘月初二,佟家開始大請筵席。此舊例延續滿清先嫁女,後迎媳的規矩,婚前先在孃家與待嫁的女兒做了筵席,連擺三日。震天喧鬧的鞭炮聲從今日起就沒斷過,內外喧譁的賓客湧滿了佟家,被佟家僕人紮了綵帶的花園雖是隆冬卻異彩紛呈,還有些彩燈掛在樹梢象徵即將到來的瑞年。

    今日原本有些老令,毓婉孃家的表姐妹要登門道喜,奈何她們遠離上海,炮火齊飛也來不得,所以明明該熱熱鬧鬧的一天,又是冷清。

    毓婉倒是覺得這樣清冷的日子她很愜意,推開門看見父母張羅婚事忙前忙後,又縮回了房間。素兮得了令,在越忙碌的日子越要看緊了小姐,毓婉在房內走動,她便偷偷的趴在窗户上看。

    忽然人羣起了騷動,素兮眺望了一下頓時吃驚,連忙回身拍了房門:“小姐,周少爺來了。”

    毓婉猛地站起身,顧不得身上穿的洋紅縐紗的旗袍限制,人快步走了幾下,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勉強自己鎮定慢慢的推開門,“誰來了?”

    她從門前抬頭,只見花廳處人影晃動,原本喧鬧的聲響都已靜下來,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在正中,她一顆心狂跳的厲害,整個人彷彿木頭釘住了腳步,那人高大身形穿過眾人,從花廳正門轉過來,正是她的房間,眉目依舊的他,還是熟悉的模樣,嘴角一如既往緊緊抿着,不見一絲笑容。

    那氏聽説周霆琛到此,連忙攜了僕人上前,隔着她的髮髻,周霆琛半露出的視線正落在毓婉身上,毓婉向台階下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過去。

    那氏冷色:“周少爺,賀喜請去前廳。”

    周霆琛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警告,又上前一步,毓婉心跳得彷彿能從腔子裏蹦出去,咬住嘴唇也向前走了一步。

    佟鴻仕慌張趕到,見圍觀眾人立即使眼色給佟福,佟福連忙向各位賓客鞠躬:“可是都去前廳用餐,主人家大喜,各位隨樂!”

    賓客們自然識相,縱使再對佟家小姐緋聞有興趣,心底誹議即可,他們退去,佟鴻仕與夫人一同攔住周霆琛:“周少爺,後日便是婉兒出嫁,請你恪守規矩。”

    四周少了圍觀的賓客,那樣安靜,整個一方天地只有四個人,那氏隨侍的丫鬟與佟鴻仕隨身的僕人都不敢貿然上前。毓婉靜靜注視眼前熟悉的男子,周霆琛眼底露出堅定與沉着:“前些日並非我不想來,只是我受了傷。”

    “嗯。”毓婉點頭答應,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來,一定不會退縮。

    “今日我來問你,還願意與我走麼?”

    佟鴻仕被這話氣得發顫:“混賬,你在這樣目無法紀,我就要報官!”

    周霆琛的聲音有些虛幻,毓婉聽不甚清楚:“你説什麼?”

    “我今日為你來,你還願意與我走麼?”周霆琛忽然笑了,那笑容彷彿能安定一切慌亂的情緒,誘惑毓婉就此跟他去了天涯海角也是無悔。

    毓婉彷彿被蠱惑了神志,緩緩張開嘴,那氏瘋一般上前抽在周霆琛臉頰,“你為什麼要害婉兒,你願意去死就死好了,為何還要多走我的婉兒!”

    那氏抽打周霆琛使盡了全身力氣,可他根本不在意這些,彷彿被蚊子叮咬般擒住那氏手腕,仍凝望毓婉:“走麼?”

    毓婉心慌得厲害,雙腿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她氣息極其微弱,“我不知道。”

    周霆琛沒有回信,他笑了:“原以為放你嫁給杜家,會是最好的結果。你無需與我天天擔驚受怕,也無需揹負親情負重。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在醫生為我取子彈時,我喚的都是你的名字。今日我來,不容你拒絕,哪怕是死,我也要你死在我身邊!”

    毓婉聽得他被醫生取了子彈,又上前幾步,被素兮攔住身子,她顫抖了言語:“傷在哪了,那天你咳嗽我就覺得不對,嚴重麼?”

    霆琛直直望着她,笑得異常開心,“不嚴重,不過,如果你不肯跟我走,可能會舊傷復發死掉。”

    這樣難過的時刻,他還説得出笑話,毓婉惶急,掙脱了素兮的手腕,撲在周霆琛近前,隔了父母的阻擋與他對視,他的眼底只有她,她也再看不見他人。

    “還以為你真的不來了。”一句話憋了幾個月,險些伴了淚水跌下來。

    周霆琛眼底閃現心滿意足的笑容:“我先要救回我自己,才能救出你。”他大雨前剛剛做罷開胸手術一日,按住胸口剖開半個身子的刀口站在佟苑門口淋雨後便發了高燒,久治不退。渾渾噩噩時他只想睡在她的懷中,緊緊抱着,哪怕是就此死掉也是歡喜的。他那樣渴望她,那樣思念她,甚至覺得如果此生能有她在身邊,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醒來後,他便要來帶她走,可一系列的事物糾纏了他的精力,他安慰自己,無論何時只要他能來得及阻止婚禮,她還是他的。憑藉這點相信,他努力讓自己忘記所有,將日本人挑釁事件處理得當,再與黎家斷了買賣,又鞏固了青龍堂的內務防範,清除了那日出賣他行蹤的叛徒。

    再抬眼,已是臘月。差一點,他就錯過了他的女人。

    “來,我帶你走。”周霆琛堅定的説道,將手伸出去。

    毓婉望着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是她企盼許久的一幕,她木訥久了甚至忘記自己設想過的該有的表情。

    她快速向前踏過去,腳步未停,那氏已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與杜家已經交過庚帖,還有兩日就是大婚,你一走,我與你父親該如何自處?”

    毓婉愣住,佟鴻仕更是漲紅了面龐,攔住她:“婉兒,你要逼死我與你母親麼?”

    ☆、花嫁盟約中

    毓婉慢慢回過身,定定望着母親絕望的面容,她彷彿在説,若你就這樣走了,我再不活着。

    毓婉顫抖了聲音:“母親。”

    那氏立即拿了髮髻上的簪子橫在自己脖頸旁:“你去吧,全當沒了我這個母親。”

    周霆琛發覺毓婉臉色突然蒼白起來,整個人晃晃悠悠的望着自己,明明在笑,又似悲愴,他怕她真的改變了主意,伸出手隔着那氏將毓婉的手抓住,一個用力帶到身邊,“走。”

    毓婉憑藉周霆琛的力道向前踉蹌了幾步,再回頭,佟鴻仕已命僕人隨身操了傢伙在一旁候着,跳了腳的準備玩命。他們怕傷了小姐,便只敢錯了腳在一旁攔住去路,無論兩人向左向右都有人攔到底。

    眾人僵持,周霆琛的手緊緊攥住毓婉的,毫不猶豫帶着她面對前方所有阻撓,前廳的賓客聽得此處響動又湧了出來,見兩人十指交扣準備闖出去,更是驚詫。每個指指點點的人,每個瞠目結舌的人都讓毓婉備受心理折磨。她甚至不敢抬頭與他一同面對千夫所指,理智告訴她,如果和他這樣奔出去,佟家就完了。

    毓婉抬起頭遲疑,周霆琛俯下身詢問,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她悄悄從他掌心抽開了手指,他感受到她的退縮,目光還是平靜,彷彿一早就料想是這樣的結局。

    毓婉聲音有些發顫:“你來的太晚了。”

    周霆琛儘量勉強自己平靜,聲音低啞:“我以為,只要你還沒嫁給別人,都不算晚。”

    “可是聘禮已經下了。”毓婉只能不停的找理由拒絕明明是自己最為渴望的愛情,她熱乎乎的淚水就滾在眼底:“我父母甚至已經將聘禮置辦了廠子,也買好了地皮,一旦我走了,誰來還這筆錢?”

    “我來。”周霆琛不容置疑的回答,將手指攥的更緊,她妄圖逃走的指尖就這樣固定在他的手心。他有足夠的實力説這樣的話,她也相信他可以做到,但,她不能這樣自私。

    就算周家能解決財務危機,那麼信譽呢,父母的顏面呢,甚至還有周霆琛自己呢,日後出入內外都會有人説她是臨婚逃出的女人,他會為此蒙羞。

    那些被新時代女性摒棄的枷鎖還是牢牢套在她的頭上,瞻前顧後,總有那麼多事要考慮,那些能叛逃出去的女子固然有她們莫大的勇氣,可她偏偏做不到。

    周霆琛深深與她對視,眼底湧動一絲可見的憤怒:“你是想放棄?你想嫁給杜允唐?此生都不會後悔?”

    那氏的胳膊還拽在毓婉的袖口,兩鬢斑白的佟鴻仕手裏握着手槍衝了上來,那一羣看熱鬧的人圍着笑着窺視着,她閉上眼睛,點點頭:“你走吧。”

    周霆琛一生都沒有懇求過任何人任何事,為毓婉破例兩次,一次是救她出獄,還沒開口已有人搶了先。一次是今日,他用最卑微的語氣問:“我再問一次,你真不願陪我走?”

    原本院子裏人聲喧譁,那麼多雙眼睛死死盯着兩人,可週霆琛問過後,整個世界漸漸安靜下來,甚至能聽見有人踩了落地的枯枝發出嘎吱吱的斷裂聲。

    需要顧慮的事太多了,她不敢就這樣邁步與他不顧一切的離開。所以她輕輕笑了笑:“下輩子吧。”下輩子,他不再是青龍堂堂主,她也不是什麼世家小姐,做一對尋常為生計奔波的男女,就在橋頭相識,就在草堂結髮,一生一世養幾個兒女,待白髮蒼蒼時,兩人互相念着彼此的好離世。

    這些夢,也只能給下輩子留着。

    他的手,緩緩鬆開,斷了半截的小指藏在手套裏直直的彎不過來,他眼底忽然湧起了一層模糊的東西,他笑:“你倒説的遠,那這輩子可怎麼辦?”

    毓婉側過身去對上母親焦急的目光,心中劇痛:“各念各的吧。”

    周霆琛突然向前走一步一把將她摟在懷裏,那麼多人看着,他也是顧不得了,緊緊的摟着,恨不能將她身上所有的氣息的留下記憶,他再卑微的懇求一次:“可我怕記不住。”

    毓婉再説不出話來,眼淚啪啦啪啦的掉,無需解釋,他明白她為何不跟自己走,但他不明白她怕也是一生都不能忘記自己的決定了。

    最終,他笑着鬆開雙臂,頭也不回的轉身:“好,我聽你的。”

    上海灘少見的大雪隨着他一句話紛紛揚揚飄落而下,飄散的雪絲勾勒他離去的背影,彷彿一生的記憶刻畫在毓婉心頭,雪砸在泥土上,終變成黑色的水,可見,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潔白無瑕的,他們的愛情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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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初三,送嫁妝。連綿不斷的嫁妝由佟福領隊帶着僕人和僱來的十全老婦們抬着搬着,由佟苑步行出發,直走到杜家豪宅為之。

    臨行時,那氏將那扇翡翠屏風命素兮包好了,放入最後一個紫檀木的妝奩中,她對呆呆的毓婉説:“我給你説説這枚翡翠屏風的來歷。當年老佛爺想將葉赫那拉氏家的女子都許給正黃旗鞏固家族勢力,我被定給了你父親,你太太是恭親王的和碩格格,姻親套着姻親,總歸是道保靠。那時我並不甘願嫁與佟佳氏,他們終究有些沒落了,縱使有個頂着和碩格格的太太也沒得到什麼皇家好處。更何況,我心中還有另一個人。”

    毓婉眼珠動了動,隨即又黯了下去。

    那氏將翡翠屏風摸了摸,“於是上面賜了一道御旨,將緬甸國送來的翡翠屏風賜為嫁妝,此事幹繫到家族顏面,便是想逃也不能逃了。”

    “母親的意思是怕我逃?”毓婉抬起頭,眼底已沒了先前的靈氣。

    那氏停頓許久,才嘆口氣:“我的意思是,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保靠。”

    嫁妝隊伍已出發得差不多了,翡翠屏風這箱子還在毓婉房內停留,素兮送那氏出門,毓婉忽然站起身將屏風從箱子裏搬出來,四周找了一圈,將畫板與調色板放入其中,她吃力的將翡翠屏風搬入衣服箱子。

    望着箱子裏的翡翠屏風,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掉了包。可心底總有一道聲音在對自己説,從明天開始,她需小心提防,把保靠留在自己身邊才是最重要的,放到杜家,也許會輕易毀於一旦。

    那氏歸來時並沒注意太多,那箱子隨着毓婉其他的嫁妝送往杜家,毓婉甚至有一種報復後的快感,猜想杜允唐和杜淩氏見到畫板這份厚重的嫁妝後會有怎樣的表情。

    也許,他們也會開始提防了她吧。

    ☆、花嫁盟約下

    臘月初四,大婚。

    昨日送到杜家的嫁妝送了大半夜,才算將八十八抬嫁妝送完,領喜錢的人一直鬧到凌晨才歇了會兒,天剛矇矇亮,佟苑內外的僕人丫鬟們又亂作一團。

    鋪天蓋地的紅色綢緞懸掛在佟苑門口,各色彩燈映襯了雪景將沉沉閨房佈置得喜氣洋洋。素兮和佟福一早就換了大紅的喜慶衣裳帶着丫鬟僕人給太太老爺道喜,佟鴻仕覺得可算心裏石頭落了地,不免樂得開懷,每人賞了十塊銀元做喜錢。

    原本毓婉準備帶兩個體己丫鬟去杜家當陪房,不知為何臨時被那氏換了素兮和另一個年長的丫鬟一同陪嫁,毓婉聽得母親逢時換人,知她是怕自己在杜家受委屈,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提出異議。

    一早新人需梳妝打扮,將原本梳好的髮辮打散了,整整齊齊由姑翁父母子女十全的兩位婦人給毓婉梳了婦人髮髻插上髮釵,素兮在一旁幫忙戴了首飾,一對兒紅寶石的耳璫,一對紅寶石的手鐲,金色的項圈墜了紅色的瓔珞,梳好頭又帶了嵌了紅寶石的鳳冠。

    又將紅色的褂裙穿好,外罩了金色絲線滿繡的緙絲喜服,配全套霞帔。隨後由那氏為毓婉蒙上蓋頭,繡了永結同心並蒂蓮的紅緞子蓋頭矇住臉,隱隱落下的縫隙裏,那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此刻的毓婉,一臉木然,似乎沒有惱恨,也沒有欣喜,平靜的如同一次尋常出遠門散心,彷彿出門轉個圈就能回來了。

    蓋上蓋頭的毓婉由喜娘攙扶着邁步走出閨房,杜家的迎親儀仗在門外已經等了許久,這也是做規矩的一種,等得越久,新人越受重視。

    佟苑外鞭炮噼離啪啦震耳欲聾,鼓樂手也是嘰裏呱啦不停的吹,紅氈子一直從佟苑外鋪至毓婉閨房,毓婉小心翼翼的跟隨喜娘的動作抬腳,落地,一步步謹慎行走。

    那氏和佟鴻仕隨了毓婉的步子一同出門,待毓婉抬腳邁過佟苑的大門,踏上金絲線繡的花轎上,整個人彎腰坐進去,再由喜娘躬身入內為其更鞋,並將孃家的鞋子送還。

    素兮接過小姐鞋子遞給那氏,那氏抑不住淚,回頭擦拭。

    孃家鞋臨行換去,從此一別是他人婦。

    換完鞋子,毓婉將腳收回轎內,聽得負責喊儀令的司儀高喊:“起轎!”

    黑黑的轎子晃悠了一下,毓婉連忙扶住轎子,感覺轎身在佟苑門口慢慢的迴轉。她慣是坐汽車的,轎子許多年都不曾坐過了,轎子裏又有些悶熱,很快整個人被驚得熱得汗溻濕了衣衫。

    身後的鞭炮還在震耳齊鳴,毓婉幾乎被鳳冠壓得喘不上來氣,按照老例她此時是要哭的,哭即將離別孃家,哭自己前途未卜,不知為何毓婉硬想了想,卻哭不出來。

    是的,現在不能哭。她甚至可以想象以後的日子要哭的時候多着呢。杜允唐怎麼會甘心娶她,杜家那些凌厲的太太妯娌怎麼會放棄把剛過門的她整治的服服帖帖的大好機會,太多不可預計的未來讓她無暇哭泣。

    思想到此,毓婉突然有了勇氣,與其懦弱悲泣,不如直面走下去,杜允唐不屑與她做夫妻,她就當換個地方重新過日子,杜家人頤指氣使,她全做耳邊風無視放任。日子總是能過的,端看身處其中的人,如何看待。只要人不是死,還有什麼熬不下去的?

    轎伕們沒聽到新娘的哭聲,也是面面相覷,故意將肩膀上的轎子顛簸起來,提醒新娘要哭,喜娘也在窗簾旁小聲提醒:“大小姐,該撒金豆了。”

    滿人將哭嫁稱之為撒金豆,臨別要撒一把金豆富裕孃家。毓婉鄭重説:“我不哭,即使有一天我哭了,也不會讓人聽見。”

    喜娘聞言不由嘆氣,早聽説佟家大小姐倔強,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她揮了揮手絹讓轎伕趕緊抬了新娘走,別讓他人看出笑話。鼓樂手見狀立即奏響歡快的喜樂,轎伕們也放棄了顛簸轎子,跟着鼓樂手低眉順眼的走。

    佟家婚事如此大事鋪張的原因還有另一個,同日,督軍沈之沛迎娶黎雪梅的婚禮也在舉行。兩家新娘是舊日手帕之交,又是昔朝同窗之誼,自然為了取個喜慶路線走了個交叉,所有喜慶隊伍走到外灘交匯熱鬧一下,再各自分開趕往喜事會場。

    毓婉對此安排並無太大感觸,既然她與雪梅兩個人都是嫁得不甘願,那麼即使同日辦了喜宴又有什麼值得感慨萬千的?就好比乞丐明明知道來日都是受苦的,今日得到一點餿食又怎麼能笑得盡是粲然?

    花轎出了佟家,該奔往事先定下的地點外灘,拐過街角上了大路,忽然前面喜樂鼓手停了下來,連同毓婉的花轎也停住腳步,佟福壓尾,見狀立即快步跑上前,街道兩邊圍觀的人羣開始有些輕微的騷亂。

    蒙了蓋頭的毓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心頭還是突突一跳,手上的茜紅喜帕立刻攥緊了。

    聽得前面有人惶恐的退避,毓婉伸直了身子,仔細辨別轎子外的聲響。

    花轎前方不知何時已經被數十黑衣人人團團圍住,鼓樂手和喜娘驚恐的看這些人不知所措,他們穿得非常正式得體,但面目兇惡,看上去極像幫派裏的人物,他們對自己此舉並不解釋,只是將想要逃走的路人拎回隊伍裏扔下,再從懷裏掏出槍,靜靜的頂住隊伍裏所有的人。

    就在人們牙齒髮出咯咯聲響擔憂性命時,有位高大魁梧的男子從前方小汽車緩步走下,認識他的佟福,見到他冰冷的面孔不禁倒吸口冷氣:莫非,今日他還想搶親不成?

    那男子緩緩走到花轎門口,想掀開花轎的簾子,喜娘見狀連忙上前擋住他放肆的目光:“這位大爺,新娘子是不能外人看的。”

    遭到喜娘出言拒絕,他抬起頭,冰冷的目光從喜娘身上掃過,像把鋒利的匕首劃過她的肌膚,半百的喜娘嚇得差點尿了褲子:“你是説我?”

    喜娘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怯弱的躲到花轎後藏起身子。

    他又俯下身,將轎子簾掀開,頂着紅蓋頭的毓婉一動不動坐在內,迎着來人的目光僵直了身子。

    在一旁跟隨的佟福見狀有些急了,以眼神示意僕人們趕緊準備東西搭救小姐,可就在他們剛剛抬起手,身後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打手們嘩啦啦將槍栓拉上,立即頂住佟福等人的太陽穴,所有佟家隨行的僕人再沒有膽敢發出異議。

    毓婉的手還絞着茜紅色的喜帕,那是母親吩咐過,需入得洞房,待丈夫喝醉酒入內時,蘸濕了為他擦臉用的,驟然被人拽住抽了一角,她本能反應用力捏住一角握在掌心,倆人一來一回,她無力的鬆開手被他奪去了喜帕。

    他握住那抹紅色的紗,恍惚的笑了笑:“都準備好了?”

    毓婉在蓋頭後點點頭。蓋頭四周垂下的瓔珞隨着她的動作晃來晃去,惹得他眼底如千年冰窟般寒冷。他大半個身子探入轎子內,身後的眾人被他身上的大衣擋住視線,根本看不見轎子裏發生了怎樣旖旎的情狀。

    佟福和素兮急得亂蹦,恨不能立刻去救小姐的聲譽,可身邊冰冷的手槍唬得他們不敢動彈,只能眼睜睜看周霆琛對小姐肆意侮辱。

    毓婉隔着蓋頭始終能感受到他憤怒的目光,那目光透過蓋頭將自己每一寸面頰都細細打量過,彷彿凌遲,她勉強自己故作鎮定:“請周少爺不要耽誤我的吉時。”

    周霆琛緊緊盯着她,過了好久才抬起手,將蓋頭一角扯住,毓婉驚得拉住蓋頭,兩人來回掙了幾下,又是她先軟弱無力的放棄,蓋頭順着鳳冠緩緩而落,抹了殷紅嘴唇的她穿着鳳冠霞帔,有着不同以往素衣淡妝的嫵媚。

    他愣住,嘴角慢慢抿起,一字一句的由衷感嘆:“你今天很漂亮。”

    毓婉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還來不及説些什麼,他已低低吻下。毓婉怕弄花了妝,只能靜靜挺住,任由他貼在自己唇上,慢慢品了滋味。

    一動不動的毓婉如同木頭人,周霆琛離開她的紅唇,眼底盡是無垠的失望。

    “看來,你真是想嫁杜允唐了。”他彷彿被她的無動於衷刺傷,笑容異樣憤怒,為了挽回面子,他回手將蓋頭重新為她披好,咬牙切齒道:“那我就護送你去嫁他!”

    毓婉的眼前又恢復一片紅暈暈的黑暗,眼前的陰影也因他的離身撲進光來,聽得他勃然大怒的吼道:“備!”

    轎子外那些原本頂着杜家佟家人腦袋的槍得到命令槍口都朝了天,佟福見狀又想喊:“不能鳴槍,鳴槍不吉利。”

    可週霆琛根本不理睬佟福的阻攔,回手一掌摑在他的臉上,率先鳴槍。一聲槍鳴震得毓婉身子一顫,他惡狠狠的盯着佟福:“若你再阻攔,下一槍送你先行!”

    再沒有人敢阻止這場鬧劇,花轎被轎伕抬起緩慢向前,周霆琛站在後朝天鳴槍,周圍數十支槍一同朝天鳴放,彷彿是臨行前催促新娘子流淚的鞭炮,帶着喜慶的冰冷絕望。

    蓋頭下的毓婉,淚淌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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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手記: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終於到了北京,佟老太太想去北平的敦儒貝勒府看看,我沒忍心告訴她,七七事變後,敦儒貝勒府被日軍一把火燒了精光,連同敦儒貝勒的兩位格格也都消失民間不知蹤跡,前些年有人以敦儒貝勒後人自詡出書,但經過驗證是假。

    也就是説,她在北京,已無親人。

    作者有話要説:説好前天要更的,結果到成都開會耽誤了。

    我在成都變態的桑拿天氣下感冒了……流着鼻涕過生日,外加更文……

    大約沒有比我更悲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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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小時候對喜帕特別有愛,每次都覺得是嫁過去掀開蓋頭後,丈夫喝多了,我浸濕喜帕為他擦臉,然後就滾牀單……捂臉,好色情

    不知道大家發現沒……小琛子沒還毓婉喜帕,這個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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