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責問四起
可既是攪起了濤天巨浪,又豈是輕易能平息得下來的?
“好,好,好……”他一連從牙縫之間説了三個好字,這才道笑道,“朕倒要看看,他求見朕,是為了什麼!”
“謝皇上。”林必順等他一説完,立刻朝外吩咐,“請葛大人進宮見駕。”
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將我陷於泥潭之中了。
夏侯燁心情不好,因而在等待葛木林被傳喚的過程中,沒有人膽敢自找沒趣,殿內頓時陷入令人滯息的寂靜中,夏侯燁放鬆了身體在龍椅上坐着,手肘撐在扶手上,手掌托腮,另一支戴了白玉斑指的手卻在另一邊的扶手上輕磕,整個大殿只聽得他的輕磕一聲聲,一聲聲彷彿重錘敲於眾人心上。
葛木林跨進殿內之時,額頭卻是鮮血淋漓,眼內卻滿含了沉鬱悲傷,雖穿着朝廷官員繡麒麟團紋的錦繡朝服,戴方耳官帽,也帶來一股鬱郁之氣,加之他的腳走路之時微跛,給人的感覺彷彿已不堪重負。
夏侯燁並沒有為難他,在他行完君臣之禮之後,反而和顏悦色地問道:“曹卿家,不知你一再要求見朕,所為何事?”
葛木林站於堂下,與君王對話,原是不能抬頭直視的,可他卻緩緩地抬起頭來,望着夏侯燁,與他對望,夏侯燁雖年紀雖輕,但年少便皇袍加身,更兼領兵四處征伐,眼睛之中自然而然地帶了殺戮之氣,連他的叔父昌親王都要暫避其鋒芒,而我,更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可葛木林居然微仰了頭,直視着他,問道:“臣請問皇上,流着烏金可汗血統的六公主伊木麗.烏木齊.東宮錦,如今卻在何處?”
夏侯燁倏地直起身來,在龍椅上端坐立起,眼神卻是極凜冽地朝他一掃,沒有任何言語出聲,殿內便如颳起一陣冷風,朝臣們有控制不住情緒的,更是發出幾聲緊張低喘。
可葛木林對他的怒火卻如若不見,依舊抬頭道:“皇上,臣既來此,未得結果,便沒想着要出去,臣再問皇上,六公主伊木麗.烏木齊.東宮錦,現在何處?”
夏侯燁呲地一聲冷笑:“好一個西夷舊臣!”
昌親王卻是上前道:“葛大人,你寐了嗎?怎麼問皇上這樣的話?”
葛木林語氣變得極為悲憤,忽地在地上磕起頭來,咚咚之聲在殿內迴響,三下之後,再抬頭道:“皇上攻破臨桑城時,是臣勸了西夷舊臣不作抵抗,投誠繳械,只因為皇上城破之時善待西夷百姓,軍紀嚴明,讓臣看到了希望,認為西夷歸於中朝未免不是西夷之福,能使西夷免受戰禍之苦,是臣與臣的族人之福,免受被四處驅趕的慘狀,可臣萬萬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
他哽咽不能出聲,卻忽地抬頭利喝:“夏侯燁,你不過是一個偽善之極的昏暴之君……”
無人能想到他呈述之時忽地直呼夏侯燁之名出口大罵,話未説完,就有侍衞上前拉扯堵嘴。
我心中忽地升起不祥的預感,雖知事態正向我與流沙月預計的方向發展,可我沒想到,流沙月不知對葛木林用了什麼手段,竟讓葛木林想要拋卻性命?
第九十六亡命一博
當堂直呼皇帝的名諱,是對皇上大不敬,會處以誅三族之刑,而我更從葛木林的語氣之中聽得出來,他已準備拋卻性命了。
“你説什麼?”夏侯燁陰惻惻的聲音響起,竟如利刃刮過了冰層表面,使殿內彷彿倏地颳起一陣冷風。
我只感覺他説話的那一瞬間,連窗隙之間吹進來的風都悄悄地將聲音降低,而殿內,更是聽不見一絲兒聲音。
從鏤空花雕的屏風處望過去,葛木林奮力叫出這話之後,臉上雖依舊是悲憤莫名,裏也有了幾分畏縮,他原是西夷十大勇士之一,也曾橫刀烈馬,可夏侯燁只一個眼神一句話,讓他奮起的憤怒與勇氣幾乎散盡,我心底忽有些茫然,對這樣的人,我真能實現自己的計劃嗎?
我忽然理解了流沙月做的安排,只有將葛木林逼至了絕境,他才能在夏侯燁的淫威之下奮起。
夏侯燁身上的噬血殺戮之氣,無人能擋。
我站在屏風後面,鼻端彷彿也感覺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就如許多夜晚一般,滿屋的靡媚之氣也掩不了絲絲隱隱傳來的血味,使人周身冰涼,我不由自主地用雙臂環抱了自己,雙手握住了身上披着的玉絲錦袍,那柔軟微温的感覺讓我略定了定神。
卻聽得殿內有布帛撕裂之聲,從鏤空之處望了過去,卻見葛木林忽地一振雙臂,掙脱了兩邊拉住他的侍從,朝堂前大喊:“夏侯燁,西夷舊臣至死都會化為冤鬼來找你報仇!”
緊接着,他忽地彈起身子,衝向了殿中那雕金龍飾金片的紅木立柱,只聽得咚地一聲,他的頭便撞向了那立柱,他原是習武之人,這一下撞得極重,金龍的尾部瞬時染上了鮮血,朝冠脱落,翻滾於地。
我不由一聲驚呼,卻看見他原是滿臉鮮血地躺在地上的,卻勉力將頭轉了過來,披散發絲,滿臉的鮮血之下,我看清了他眼眸裏那濃得化不開的憂傷與思念,彷彿聽見了他一聲低嘆:瑟兒……
可那憂傷與思念卻化成了絕望,他應證了自己的判斷,我不是他的瑟兒。
殿內之人萬想不到他想盡辦法來求見夏侯燁,就是為了在他面前一死,只一瞬間,他身上的鮮血就從雕龍柱下流趟開來,婉蜒如一條來回曲折的小溪。
懂醫術的昌親王上前察看了他倒於地上的身軀,將兩指放於他的頸部探查,回稟夏侯燁:“皇上,他已是不行了。”
有宮人上前拖了他的屍身下去,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留下一條極長的血痕,清掃的宮人拿了乾淨的吸水棉布急急地擦着那血痕與龍身上的血跡,更擺上了能去除異味的茉莉香襄,不過瞬息功夫,殿內便又恢復乾淨整潔,連些微的血腥味兒都不聞,可我知道,葛木林這一死,在西夷舊臣之間的震動,卻不是這樣簡單能撫平的。
夏侯燁端坐於龍椅之上未動,臉色卻已是鐵青,他如他們一樣,都沒有想到,葛木林連分辯與稟奏都沒有,就用自己的性命一博,給他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
第九十七章引子
他恐怕已經意識到了,葛木林之死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
“嚴愛卿,近幾日景州府可有什麼動靜沒有?”夏侯燁忽地問道。
景州府並非一個州府,不過是建都城一條街道而已,臨桑城之戰後,夏侯燁使工部在這條街上修屋建宅,使原本是貧民居住的景州街大為改貌,變成豪院富宅林立,使西夷降臣全部集中居於此處,並命名此條街為景州府,並給其特權,如其中人等有作奸犯科案例,一般府衙不得擅管,只能呈報昌親王的金吾衞府衙門,更是賜了在臨桑之戰中有功的西夷重臣免死金牌,無論犯下多大的罪,都可憑免死金牌獲得一次生機,而葛木林,就是獲免死金牌的其中一人。
可卻阻止不了葛木林自己選擇的死路。
嚴丞相的顯然未從震驚之中恢復過來,聽得夏侯燁不滿地哼了一聲,這才答道:“啓稟皇上,臣近幾日都與昌親王追查那一晚闖進兑宮之內的刺客下落,發現此批刺客雖大部分服毒身亡,但逃脱的,卻是當真全都出自一個神秘的江湖門派……”
夏侯燁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此説來,你毫不知情?連葛木林為何堅持要見朕,也沒有絲毫頭緒?”
他聲音卻是輕柔淡雅,與剛剛的隱隱怒氣全不相同,可越是如此,卻越是使人感覺到風雨欲來,讓嚴子考不由自主地跪下,連聲道:“老臣該死,老臣該死……”
我瞧得清楚,夏侯燁坐於龍椅之上,卻是眼光一掃,殿內之人便人人垂下了眼,皆不敢抬頭,連他的叔父昌親王也是如此。
隔了良久,昌親王才道:“皇上,都是臣等的失誤,景州府一向風平浪靜,自臨桑城破之後,他們皆安分守紀,與中朝百姓並無二樣,除卻有幾位水土不服,染了傷寒舊病復發的以外,並無作奸犯科之事,因而臣等……”
“因而皇叔就忽略了,是嗎?”夏侯燁低沉柔和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卻使得原本站着回話的昌親王一下子跪倒在地,伏地磕首:“臣該死!”
“你們別左一個該死,右一個該死的,朕並不缺該死之臣!”夏侯燁從牙縫之中發出聲音,“朕可以肯定,葛木林的這一出,不過一個時辰,便會傳遍整個京師,人家都張織好了網了,你們還在懞懞懂懂地往網內闖!”
正值白日,有陽光從疏影雕窗之間投了進來,使得隔窗之處的地面如鋪上了用金梭織成的地毯,隱隱散着毫光,與殿內金碧輝煌相襯,卻帶來莫名的冷意,如被陽光耀着的刀鋒。
不錯,葛木林的這一出,會從皇宮內院傳了出去,最終傳遍整個京師。
第九十八章動靜
殿內頓時寂靜無聲,恐怕人人都知道了其中的嚴重性,隔了良久,昌親王才道:“皇上,臣會加派人手察探他們的動靜,如有異動,臣定當……”
話未説完,夏侯燁卻是哼了一聲道:“傳大理寺孫長忠。”
昌親王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孫長忠為大理寺廷尉,為人心狠手辣,行弄起來皇室族親皆不放在眼裏,是夏侯燁於底層屠狗輩中提拔上來的,一向不與以皇室族親為首的昌親王相睦,向為夏侯燁直接掌管,夏侯燁如此做,等於將孫長忠的地位提高到昌親王之上,當眾落了昌親王的臉面,昌親王在朝內可稱得上權傾一世的人物,也是夏侯燁唯一有血源關係的親叔叔,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如此,可他就這樣做了。
而令人驚訝的是,昌親王卻是隱忍地退下了。
我從沒有到過他的朝堂,從沒有看到過他處理事務的樣子,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他雖是一名少年天子,可已沒有人能掌控得了。
他下令不過一會兒,就有宮人急急地進門傳喏:“大理寺孫廷尉求見……”
堂上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那冷氣到了中途卻是停住了,因夏侯燁冷笑一聲:“皇叔,看來不等你派人去,他們就已成事……”
昌親王低聲回道:“皇上,臣慚愧……”
隔不了一會兒,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在堂上響起:“稟皇上,臣孫長忠有事啓奏……”
聽到他的聲音雖是低沉和緩,可不知道為什麼,又讓我想起了那冰冷陰滑藏於暗處之物,彷彿帶了那物暗夜潛行之時擇人而噬的嘶嘶之聲,讓我陡生寒意,夏侯燁掌握在手裏的工具,果然全都是這樣令人驚恐。
我強壓了心底的驚慌,從鏤空雕花處望了過去,看清楚站在堂中之人,卻全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委縮卑劣,卻是身長玉立,迎着我的側面耳朵之上有一小塊缺失,除此之外,面容俊朗,眼神卻是冷得可怕,我瞧得清楚,孫長忠一走進來,嚴子考與昌親王便不約而同地側過了身子,離他敬而遠之。
他的身上如夏侯燁一樣,沾滿了血腥味兒,所以,他如夏侯燁一般,使人不由自主地害怕,可夏侯燁會用爽朗與聖明裝扮,而他卻是*裸地顯現,所以,既便身上穿了金魚補服,腰有白玉佩綬,卻也抵擋不了從身上散發出來的絲絲寒意。
我原就知道夏侯燁的打手不同尋常,可到真正看到之時,卻是隔了既使中間隔了描金廊柱,香雕屏風,也擋不住那股肅殺之氣,他選材只求結果,不求身世,與父王完全不同……我從心底發出的疑問,我真的……真的能扳倒這個坐於龍椅之上正處盛年的皇帝嗎?
行禮之後,孫長忠拱手而立,道:“啓稟皇上,臣一直派人暗中監視景州府,多日之前,景州府便有異動,不斷有人深夜出行訪友,出行者多屬原西夷貴親眷屬,臣見事有不妥,未得皇上下旨,臣不敢妄自行動,便派人暗中監視住那些外出訪友的眷屬,他們行動極為隱密,臣的屬下多方收集證據,匯論結果,讓臣發現,他們最近都和西夷有聯繫,一開始臣以為他們圖謀不軌,可臣發現,他們卻是在查找自臨桑城之變之後來投西夷之臣的病亡之事,而臣更是發現,在他們查找之時,某些流言開始在西夷投臣之間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