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恐慌與流言
在他眼裏,我尚不如他的寵獸。
他將那樣的恐懼無限的拉長,讓我無時無刻地處於驚恐之中,其實已不用再加別的懲罰了。
他的影子被屋內的燈光拖得長長的,覆於我的身上,讓我感覺無來由的滯息,絲被雖覆蓋於我的身上,卻也如千斤般重。
我瞧見他身上的明黃絲袍繡花的一角掃過硃紅雕花的門框,這才坐了起身,將衣服穿好,有宮女拿了洗漱用品進來為我梳洗,看清屋裏的情形,臉上都有羞意,怕是在她們的眼底,我也是長寵不衰的吧?
雖是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但隔日卻未見絲毫流言流出,宮人們見了我,臉色並沒有一點不自然,宮內依舊風平浪靜,只不過華妃外出的時間少了,有好幾次我們幾個妃嬪陪着夏侯商,卻沒有見到她的人影,乾宮的一切信息也被封鎖起來,一絲兒消息都傳不出來。
至我的身邊,自是又換了一批新人,奶孃到了最後還是被放了出來,她的腿治好之後,便變得有些行動不便,人更是老得厲害,沉默了許多。
我的行動並沒有受到限制,只不過不可能獨自一人外出了,無論何時,總有三兩個人跟着,她們來來去去的面孔,我記得不大清楚,她們對我也不過盡了自己的本份而已,我看清了她們眼中小心謹慎的神色,唯有在心中苦笑。
今日天氣晴好,窗邊的金葉榕葉子反着着陽光,有金子般的燦色,錦色羅裙的宮女穿行於間,綠樹紅牆,美不盛收,被陽光一照,空氣中都浸了暖暖的香氣,不比殿內,層層紗帷遮障,雖是錦秀榮華,卻陰陰暗暗。
奶孃見我悶在屋子裏幾日沒有出去了,便道:“公主,今日陽光甚好,老奴陪你出去走走吧?”
我瞧見了她眼內的隱憂之色,不想讓她擔心,便點頭同意了。
我們走在前頭,後面自是有幾名宮女跟着。
多日前為祝賀華妃壽誕特地催熟的花開到盛處,到底敵不過季節的力量,今日出來,便眼裏只有青綠黃敗了,只剩廖廖幾個殘花掛於樹葉遮擋隱避之處,躲過了清理的宮人。
奶孃恐是見到了我眼中的索廖,一路上並不開口相勸,只是默默地陪了我往前走,剛繞過一叢扶疏,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如珠玉落盤一般的笑語:“華姐姐近日有些風寒,這些金桔挑果大肉厚的摘了,加些蘿蔔汁,梨汁飲,可治咳嗽呢,摘多一點兒,餘下的本妃拿回去做成蜜餞,給諸位妹妹姐姐嚐嚐。”
“娘娘真是有心。”
彎道一轉,我便看清了玉妃身穿一身淺藍拖地的鳳尾長裙,廣袖微展,垂雲髻下墜幾滴玉珠,襯在她潤膩的臉上,在晨早陽光照射之下,當真如一尊玉人一般,她的手指端夾了一個金黃的金桔,巧笑嫣然:“靈珠,瞧瞧這園子裏,滿園的花不過幾日便都謝了,只有這應季的金桔依舊結得金燦燦的,我們當真有口福了。”
第六十八章燦燦藏惡
旁邊有宮人便笑道:“也虧得國舅爺有心,特地從尤溪調了大批金桔入宮,要不然,壽宴過後,園子裏反差太大,看在人眼裏,卻是不太好的。”
這宮人看來是玉妃入宮時從孃家帶進來的了,也只有她,才能在玉妃面前湊湊趣兒,她的話顯然極得玉妃的心,在她的指揮之下,幾名宮女便又仔細地挑撿一樹金桔之中結得極好的,放進細蔑的金鑲玉竹籃子裏。
我正想避開她們,卻未曾想,玉妃眼利,一眼看見了我,便揚手笑道:“錦妹妹,錦妹妹……”
我只得走了過去,向她行了禮,道:“玉姐姐當真有空閒呢。”
她把手裏的金桔放進籃子裏,笑道:“錦妹妹可有好幾日沒出來了,想是上次嚇着了吧?錦妹妹放心,聽聞那些賊人現身海陽府,皇上親自下去督察,必跑不了的。”
兑宮一向消息閉塞,連夏侯燁已有好幾日不在宮內了都無人告知,自是不比得玉妃消息靈通。
她眼神之中俱是探究之色,我不欲和她再以這個話題談下去,便指着那籃金桔道:“玉姐姐可真有心,想必玉姐姐自有秘法,製出來的蜜餞比宮裏頭原有的味道好上許多。”
她笑道:“那是當然,妹妹沒聽説過,京城珍果坊,就是我們曹家開的嗎?妹妹如想要,我順便也為妹妹制上一罐,妹妹如有心神不定,胸悶鬱結,平日裏當零食吃,晚上睡覺可都安穩一些呢。”
我聽明白了她話語之中的試探之意,不由向她望過去,卻看清她眉目含笑,眼神純如淨水,仿是無心之言,便垂目道:“既如此,那便勞煩姐姐了,説起來那日之後,雖有皇上撫慰,到底是心驚,誰曾想會有賊人混入宮內?”
她見我不願多説,唯有笑笑,道:“錦妹妹,華姐姐也風寒了好幾日了,我日日去看她,近幾日才略好了一些,你如無事,不如和我一起去乾宮瞧瞧她?”
想起她與端木華的仇怨,原是親姐弟,卻弄得如此不堪,至親之人變成了想拿自己性命之人,想來她這幾日也倍受煎熬吧?
可我不想見她,一見到她,我便會想起我差點就能獲得的自由,觸手可及,卻終不可得,我走至那金桔樹前,只見陽光照於樹葉果樹之上,潤成一片金黃,離得近了,便聞到金桔散出的淡淡香味,沁人心肺,我將手指撫上了那金桔的果子上,道:“還是姐姐去看她吧,我是一個悶人,又不會説話,沒有姐姐那樣的本事能讓滿室歡顏。”
玉妃走過來拉了我的手,勸道:“錦妹妹,你整日悶在屋子裏,可別悶壞了,皇上回來,可是會心痛的。”
我聽清了她語意之中的酸意,不由心中苦笑,見栽種金桔的青瓷盆之中掉了一枚金桔,於是不動生色地將手抽離她的掌握,蹲下身子撿了那枚金桔,道:“零落成泥輾為塵,這金桔如不拾起,過得了幾日,便會落得梅花的下場了……”
第六十九章用為所用
不經意之間,我看清了這株金桔嫁接口的樹疤,心中不由一動,再望向手裏的金桔,只見它圓潤飽滿,皮質光滑金燦,其上彷彿塗了一層油一般。
再轉眼望向玉妃,她的眼神卻始終是淨如純水,全不見一絲心機……但,能代表一個家族入宮的人,豈能單看外表?
但她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一些,想是以為此種方法無人能識?又或以為宮內之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能想到她會用這樣引禍上身之法?
夏侯燁的後宮自是鬥得越厲害越好,只不過,這倒是我一個極好的良機,這些日子兑宮防守嚴了,流沙月沒有辦法傳了消息進來,我也沒辦法傳出消息去,但我們自少時便相處良多,配合默挈,他得不到兑宮的消息,但如果玉妃鬧出了大的動靜,想必他自會配合。
一想及此,我便道:“玉姐姐,既是如此,我便和你一同去看看華姐姐吧?剛剛我行走於路上,遠遠地便聽見姐姐在説國舅爺送金桔之事,想必這盆金桔便是國舅爺送的了,真是不同凡品呢,想是請了民間技藝高超的花王嫁接栽種,原本桔樹嫁接,需樹品相類,可此樹卻是樹品相異嫁接,卻也成活了,接出如許燦燦如金的金彈桔來,國舅爺當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説這番話之時,留心觀察她的神色,可有一絲兒異樣沒有,可我瞧不出她臉上的異樣,只感覺她聽了我的話,眼中反有喜色,道:“是啊,大哥可花了不少心思。”
難道我猜錯了,這件事她本沒有份?偶一偏頭之間,我卻看見剛剛她身邊的那名宮女靈珠微垂了頭,彷彿在避過我的視線,我放下心來,玉妃一向扮得嬌嗔可愛,不動生色,可她身邊的人,就沒有她這樣的火侯了。
只不過,我得再加一把火。
“既是這樣,我卻是從未見過這等嫁接之法呢,改日便請國舅爺也為兑宮送上一盆,我閒來無事,平日卻喜弄些花花草草,看這砧木部分,那樹品……”我故意停留了一下,果見那名宮女頭垂得更低了。
玉妃卻道:“這我倒是不太明白的,你若要問我女紅繡功之類,我倒能説出個一二來。”
難道她真不知情?我不禁有點失望,可轉念一想,不理她知不知情也罷,此事她總會知曉,有時侯,身處局中,卻不能由得她了。
我嘆了一口氣道:“我卻是與姐姐相反,恐怕是因為來自西夷吧,那裏氣侯變化大,便喜歡自己親自動手種些花草……説起來,這嫁接的砳木當真特別呢……”
玉妃笑道:“妹妹來了宮內日久,我卻是從沒和妹妹詳聊過,未曾想妹妹以前卻全是做些雅事兒?”
我們一邊走一邊朝乾宮行去,乾宮離御花園不遠,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就到了,華妃的住處,我自是來過幾次,可今日進殿來,卻感覺到宮裏頭彷彿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憂鬱,過來領路的宮人臉上都多了幾分沉重,乾宮的總管聶戈突忽地消失,雖被夏侯燁嚴密封鎖了消息,但乾宮之人想必也隱隱察覺出什麼吧?
第七十章計長路短
我們來致端木蓉寢宮之時,她正歪在榻上小憩,身上穿了一件寬適的雙紋細紋長袍,卻不似是中朝流行的修身款式,反倒有幾分象南越的女服,臉色卻有些焉焉的,一縷長髮從額頭垂下,更襯得她面頰如紙一般。
宮人輕聲道:“玉妃娘娘,錦妃娘娘,我們娘娘剛剛睡着,不如你們到偏殿等侯?”
我們站於窗前,離她甚遠,可只是這樣微小的動靜,便驚醒了她,便看見她從榻上坐了起來,道:“是玉妹妹來了嗎?進來吧,每日你都是這個時辰來,剛剛我還在想,不知道玉妹妹今日可有什麼好東西送來呢,可沒曾想,便眯了過去。”
玉妃聽了,便笑着拉着我走進:“華姐姐,可不止我一人呢,今日啊,連足不出户的錦妹妹也來看你了。”
我們轉過屏風走入,早有宮人搬了兩張錦緞鋪就的椅子依次位放好,華妃從榻上起身,迎向我們,行過禮後,玉妃便將剛剛採的一籃子金桔遞了過去,吩咐宮人拿了一個小碗過來,取了一些,吩咐她們榨汁取用,與蘿蔔汁同服,可治咳嗽。
那宮人靈珠一直站在玉妃身後,我用眼角餘光觀察,卻見她不由自主在盯着玉妃遞過金桔的雙手,雖只是一小會兒,我便是明白,這一主一僕,實則早有準備,只不過我一向隱於宮內,不問世事,她便以為我今日偶遇,説出這番話,不過偶然罷了,她既是明目張膽地弄了那棵金桔回來,想是早被人明裏暗裏查過多遍了,並沒有被人發現端倪,她又何需怕我幾句言語?
華妃蒼白的臉帶了幾分笑意,道:“玉妹妹總是這麼貼心,送來的東西卻是甚合我意。”
玉妃便笑道:“我也就只能小打小鬧弄些吃食了,不比得姐姐是做大事的,如能讓姐姐開顏,便是我的榮幸了。”
我決定再加上一把火,便道:“華姐姐,這蘿蔔汁配上金桔汁,原是極好的,可有一樣姐姐可得小心些,可不能空腹喝,也不能與牛奶同飲,聽聞飲了,可有些傷胃……”
玉妃聽了,有些嗔怪地笑道:“華姐姐,你可不知,錦妹妹這個悶葫蘆在花草上知道的東西可多了呢,一説起來就停不了嘴……”又回頭向我笑道,“知道你在花草上見識廣博,可這些個事兒啊,我早吩咐華姐姐身邊的人了。”
我有些歉意地道:“原來玉姐姐已説了啊,只不過我看見華姐姐面色白而無華,鼻色白,有血虛傷血之相,便以為更要小心一些才好。”
此話一出,玉妃臉上毫不動容,但立於她身後的那靈珠卻是抬頭掃了我一眼,才將目光垂下了,看來,我説猜對了。
華妃原是精乖之人,聽了我的話,眼內疑色一閃而逝,卻是笑道:“御醫也是這麼説呢,想不到錦妹妹還識得醫術?”
我道:“因平日閒着,喜弄花草,便順道從書上看了些藥性,不知不覺地,也學了些皮毛,讓姐姐見笑了。”
玉妃嬌憨地道:“華姐姐,幸得我早得了御醫提醒,提前告之您的宮人金桔的吃法,如若不然,姐姐的病卻是因為誤食金桔而變重,倒是我的過錯了。”
她一邊笑着,一邊用左手自打了一下嘴巴,巧笑嫣然,語氣誠懇,只這一言做派,華妃眼裏的疑色便消失了,反倒拉了玉妃的手,道:“錦妹妹也是隨口説説,既便吃錯了,也不過些微小事,我怎麼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