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鋒芒太露,終將折
記得八歲那年,我終被父王記起,送入了太學,因平日裏就已在母妃的教導下學完了《論語》《國策》等文,在太傅提問之時,不知天高地厚地洋洋撒撒,大受太傅的讚賞,竟被太傅稟告父王,説我是西夷最聰慧的公主,我與母妃早被父王冷落,可這一日,破天慌的,卻有賞賜進了落遲宮。
我巴巴地等着母妃的讚賞,希望從她常年憂鬱的眼神中看見喜悦,希望她為自己的女兒自豪,可我看見的只是擔憂和害怕。
接下來,便是幾天遭到的莫名戲弄,桌櫃裏無端出現的死老鼠,上學路上莫名地遇上其它品級高的貴人,被教訓不懂禮儀,被罰跪。
我不明白,不懂,去問母妃,她只緊緊地抱了我,眼淚流下面頰,我向父王稟報過,卻換得他一聲輕描淡寫:“我烏金大王的兒女,如果不能從狼羣中撕咬出來,還有什麼用?”
我這才知道,當我們不能保護自己的時候,這樣的才華,已讓自己成為眾矢之敵。
不用母妃教,我便知道了掩蓋鋒芒,在太傅的以後教學中,那樣的才華如流星劃過,再不曾現,幾次之後,太傅失望之極,以為我不過是碰巧。
可這樣,還是抵不了當時的太子暗生警意,西夷不比中朝,也有女主掌權的歷史,所以,隆冬季節,他的伴讀流沙月冒着危險悄悄地告訴我,在我上學的路上,池塘邊上,太子會推我落水。
時值隆冬,人嘴哈出來的氣都是冷的,如果我落了水,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沒有辦法,我只能自保,一連幾日,我故意走到同一處地方,接近池塘邊的地方,人跡罕至容易被他推的地方,我知道有人在暗暗跟蹤我,將我的所有行動告訴太子……他有父王狼一般的性格,發現獵物,先跟蹤觀察其習性,再尋破綻下手……我給他露了一個大大的破綻……幾日之後,他推我不成,反踩空了塘邊早已布好的松石,跌進了冰冷的池塘。
那幾日,宮內掀起了濤天巨浪,他終被查出陷害我的事實,在宮內,只要行差踏錯半步,便是滅頂之災,他沒有喪命,卻落下了終身的病根,無論他以前怎麼得父王的歡心,太子之位還是被廢。
新任太子,便是現在被流沙月擁立為新可汗,在杜青山守住西夷半壁江山的莫可察。
所以,流沙月恐怕是西夷皇宮唯一對我好的人,沒有任何條件地照顧着我,保護我,可我還是不敢對他託盡一切,也許,對他人的防備與懷疑,已然浸入了我的血液之中。
知女莫若母,到了後面,母妃終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可她沒有責怪我,反倒是從暗格拿出一本冊子,交給了我,告訴我:“錦,你想要的,想學的,都在這裏,裏面有些東西,連母妃都不懂,但我想,你能弄懂的。”
第三十二章前塵如水
她告訴我,她有機會離開西夷王宮的,這個交給她冊子的人曾來救她,可她放棄了,因為,能回到中朝,又能怎樣?永遠被人看不起?西夷王宮是一個大的牢籠,而她的母族卻是一個小的牢籠,更何況,她已有了我,至少在這裏,我是一名公主,回到中朝,便變成了私生子。
自那時開始,那本冊子才帶給了我一個不同的世界,讓我知道,原來一切可掌握手中。
因自小身體瘦弱,我不能學武,但用冊子裏的方法,卻可以將自己的雙手練得比旁人快了許多,眼神比旁人利許多,所以,我可以在榮婷‘不小心’地將馬球打到我的面前時,在它彈開之際按住了它,拍下袖中藏着用塗了馬藍和麻沸散前頭開岔的韌鐵之針,我知道榮婷每晚去演武場練什麼,自然知道她那幾個動作是什麼,在那樣的角度和力量之下,藏於裏面的韌針會刺破球面,鋒利的針尖無聲無息地劃入她的皮膚……她穿的華縷輕衫會讓夏侯燁眼前一亮,可以抵擋不了那尖刺的劃入。
再後來,榮婷便進了宮,成為我的伴讀,她的母族在西夷微不見聞,所以,沒有公主願意要她,那時的她,怯生怯地被我領進了落遲宮,與我也有過不少歡樂的日子,的確,她對我一心一意,但人漸漸地長大,當她看清了落遲宮與其它地方的差異,我的母妃在父王心目中的地位,她便漸漸地改變了,她不滿意我與母妃的淡然,督促我上進,當實在不能奏效時,便自己開始努力,我的一篇篇文采飛揚的策論便又呈上了太傅的桌前,可同時,她代寫功課的流言也傳開來,畢竟是烏金可汗的女兒,太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她,卻是得到了各方的爭搶,我的新任太子哥哥更是説過,他要娶她為側妃。
知道我所有一切的人,只有母妃,就連奶孃,都不清楚我的一切,只知道我在西夷受盡冷眼,來到中朝,一切被人忽略。
我尤記得臨桑城破那日,母妃新喪,喪期未過,我已在落遲宮閉門不出好幾日了,我感覺不到宮人的驚慌不安,只是想着,這世上,又只有我一人了,以後,誰還能陪我?
流沙月陪着奶孃闖進寢宮,告訴我:“公主,城破了,我們快走!”
當時我還不信,不信父王縱橫天下的鐵騎會被中朝積弱的兵馬所敗,一直以來,烏金大王戰無不勝已成為草原的神話,可我被他們拉出落遲宮,才知道,城……真的破了。
到處是驚慌奔逃的宮人,父王的妃嬪甚至來不及自盡,就已被擒拿,我聽到了王宮青石板地面傳來驚天動地的馬蹄之聲,身穿黑鎧的武士從四面八方湧進,那個時候,我是那麼的害怕,父汗征討它國,是怎麼樣對待他國的俘獲的女子的,我早有所聞,父王的功勳與那些女子的慘狀同時傳進深宮,我不想受到那樣的凌辱,手裏早握了一把匕首,藏於袖下,可母妃説過,要我活下去……遲疑之間,我們已被逼進了內堂……可我沒有聽見錦帛撕碎的聲音,宮內也沒有傳來女人的呻吟慘叫,我看清了手持鐵戈指住我們的中朝將士,眼裏沒有*之意。
第三十三章不過如此
而此時,一陣爽朗的笑聲從門外傳了進來:“西夷王宮,不過如此。”
空氣中有血腥味兒,陽光從他背後投落,他跨進高高的紅色門檻,只讓我覺得,他的身形,是那麼的高大。
他帶兵奇襲西夷臨桑城,卻秋豪無犯,不傷百姓,如此做為,讓許多受盡父王暴虐的人向他投誠,有的時候,我甚至感覺,臨桑城不是他攻破的,而是父王自己丟掉的,人心所向,盡歸於他,他被人稱為英明君王,盡拾天下人心。
西夷失卻的半壁江山,我並沒有想着幫父王搶回,也從未想過為父王報仇,因為我知道,父王所作所為已民怨四起,可夏侯燁不該找上母妃,她雖幫着父王鑄造,也不過為了生存,與世無爭的母妃,不應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躺在浴桶之內,前塵往事如皮影戲般在我腦內一一閃過,我記得我們被押着從臨桑城出來時,夏侯燁手提寶劍,劍頭滴血,站於城頭,城頭掛滿了兵敗被俘的西夷大將的身軀,他的腳邊,滾着一個怒瞪的頭顱,我看得清楚,那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沒過幾日,我便被告之,他將與我成婚,以盛大的婚禮迎我入宮,成為九嬪之首,我想,他之所以選我,卻是因為在西夷,我已是一名孤兒,沒有盤根錯節的勢力支撐,而對西夷降臣來説,我是一個風向標,他的善待,會讓他們不失去希望。
可誰也不知道,他私底下怎麼對我,既使我説出來,又有誰能相信?
我尤記得新婚之後第三日,是月中,十五月圓之夜,他終於來到我的寢宮,我萬沒有想到,等待我的是那樣的恐懼與折磨,他用我最害怕的東西來折磨我,讓我一次次地昏過去,又被他弄醒,那一個月,每天晚上,我都從惡夢中驚醒,渾身冷汗。
不,不去想它,不去想它了,就不會驚恐,我努力將自己從那樣的惡夢中清醒,把身體埋進温暖的浴水之中,讓那一層暖意包裹着我。
可偶一抬頭之間,我看清了我特意放在矮凳上的那面鏡子,鏡子通過屋內的機關可反射出隔了幾個房子的人影,我看清了那鏡子裏他的身影,他的面容,我一驚,嚇得幾乎跳了起來,等醒起的時侯,才猛記起他不在身邊,應該在隔了一個庭院對面賞花閣,這鏡子裏反射出的,不過是幾重機關後的人影。
可我看得清楚,他望着我的住處,臉色陰沉,眼裏閃着莫名的光芒,彷彿被點了穴道一般地站着,我一面緊張地看着那鏡子,一面急速地穿好衣服,他想幹什麼?他要過來?
可等我穿好了衣服,挽好頭髮,他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又隔了許久,才轉身離開了。
我吁了一口氣,撫了撫額頭,卻發現滿額頭都是冷汗。
第三十四章只有他能荒唐
這晚,我便整晚的睡不着,總覺他在不遠處冷冷地盯着我,如他對付我時那檀香盒子裏伸出來的三角頭,靜立一邊,隨機而噬,在暗自盤算從何處下手,我便開始仔細地回想在宮內可曾露出半點疏漏?
我知道榮婷再不會亂説什麼了,她已然徹底地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在夏侯燁心目中的地位,而這場蝗禍,蝗蟲的來源是流沙月按我教的方法早備好的……用暖房陪養出來的蝗蟲,被放進離皇宮不遠的民房之中,外邊天氣雖冷,但有陽光照着,它們便憑着本能被吸引到這裏。
不錯,除了榮婷,我也去過演武場,不過卻是白天去的,有奶孃與一大堆宮人跟隨,她們只以為我喜歡這裏,因為這裏鋪滿了青草,如同西夷草原,喜歡在這裏散步流戀。
沒有人知道我偷偷地將早已備好的藥物撒在了草葉之上,雨少的季節,這藥物的味道可幾日不散,人雖不能聞到,可卻能讓蝗蟲遠遠地飛至。
可一連幾日,宮內再沒有其它的事發生,夏侯燁也沒有再來那花閣,我暗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因為怕他,所以對自己也沒有信心起來?
又隔了幾日,華妃的壽宴被提上了日程,宮裏人都知道,華妃在夏侯燁心目之中的地位,不用他吩咐,各種好東西便送進了乾宮之中,任她一一挑選,在她隨口嬌嗔之下,夏侯燁連一些民間的戲樂班子,也被破天荒地邀請進來,以駁她一笑。
我們都明白,她以後,可是入主中宮的當然人選呢。
每個人心中皆想,也只有她,才襯得起夏侯燁吧?才配站在他的身邊吧,連身高都是那麼的般配,她只比他矮半個頭,能手握寶劍,橫刀跨馬,陪他四處征戰。
如先皇后一樣?
不像我,不過齊他胸部而已,站在他的身邊,如帶着一名孩童。
還好,我並沒有這樣的期望,所以,當她們圍着他巧笑嫣然之時,我只是望着腳下的長毛地毯,那地毯是從西域進貢而來,上面織染一隻騰海巨龍,它的眼睛正好在我的腳尖,我便踩了上去,用足尖一拔,那龍眼便如瞎了一般……
卻華妃哼了一聲道:“錦妹妹,你做什麼?”
我抬頭愕然而望,才發現他們一行人正往前走,華妃在夏侯燁的身側轉過臉來,皺着眉頭,冷冷地望着我。
自從榮婷被貶為嬪之後,她便經常對我冷言冷語,可説的,卻都是提醒我的話,我知道,我的懦弱,已讓她暗生同情,更何況榮婷的被貶,幾乎等於打入冷宮,玉妃的勢頭便漲了起來,她極需一個人與玉妃抗衡。
我忙跟上,她這才轉過頭去,對夏侯燁道:“皇上,您瞧瞧這錦妃,總是這樣……”
不經意地,我便望見陽光從樹葉中漏了下來,撒在夏侯燁的臉上,讓他的臉染上了點點金色,他哈哈一笑,回頭望了我一眼,卻將嘴觸近了華妃的耳邊,不知道在她耳邊低聲説了句什麼,讓她嬌羞不已,連耳朵根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