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麼?”劉恆半躺着,仔仔細細的為我捋順着頭髮。將手環過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懷中,“在想榮兒那孩子,實在太頑皮了。”
劉恆似乎也是這樣認為,他的胸口有些抖動,半撐起身子,我有些慌亂,拉着他的衣袖,唯恐一錯手就再摸不見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脱了形,從秋天開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着佯裝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着為他換下血染的絹帕。然而這次陡然的咳嗽來的急切,帶動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緊。他回過手,緊緊握住我的,壓着嗓子,淡淡笑着:“在這兒,朕在這兒!”
我抬頭,面向他,帶着微笑。心底的哭意湧了幾次,面上卻仍是無恙的平靜。
他瞞我,我亦瞞着他。他瞞我病情,我瞞他已知曉。不知不覺間,他便毫無預兆的蒼老,紛紛流年逝去時,我才驚覺我們一生竟是這樣短暫,還捨不得放開彼此時,日子便捱到了。劉恆笑着:“最近總是咳,那些個無用的御醫盡開些沒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頭笑着,將那濡濕的帕子轉手送到榻旁的小磯上,刻意忽視他似有若無的虛弱氣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濕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雖然沒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沒用途也能調養身體。”下面的話我梗了下來,哪怕是已經無用了,也必須喝。
也許只留給我彌足珍貴的一點點時間,我也要盡力多留他一刻。這麼多年,恩愛怨嗔我們經歷了太多,也參雜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時此刻,只剩下我們兩人時,卻又沒有了時間。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勻氣帶笑,絮絮説着:“聖上不知道,館陶那丫頭也是難弄呢,前不久館陶説要給她送到未央宮裏來教養。“哦?那就送進來吧,讓館陶帶大的孩子肯定都會給嬌慣得沒了樣子。“劉恆慢慢回答,似有一絲迷離了神智,漸漸有些睡意。“還有,劉參的兒子臣妾給送回代國去了,他沒了父親,臣妾就讓他母親鄧氏跟過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穩妥的①!”我搜颳着心底記掛的一切,只為能找着讓他和我説説話的事由,一樁樁,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來。半天他沒了動靜,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緊貼在他的胸膛,那裏有温暖的氣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徵。“哦,那就送回去罷!代國是個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氣,説的有些艱難,卻笑得讓我聽見。
“是啊,臣妾和聖上是從代國來到漢宮的呢!”我恍惚不自覺的唸叨着。
他又是一頓劇烈咳嗽,抖動的身子似乎已經沒了力氣,可是環着我的雙臂卻是越來越緊。
也許他已用盡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輕易滑落,於是我用力的攀附着他的頸項,讓他察覺不到自己的虛弱,靠在他的胸前,靜靜停留在這裏,與我的一生所愛近靠咫尺,呼吸着同一方氣息。
平復了的劉恆,呼吸細弱短促,堅持笑着:“是啊,那時朕才十三歲。”
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記憶阿,遙遠到我幾乎有些想不起,那時他是穿的什麼顏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時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緊,它越飛快地過。多年以後驀然回首時卻發現,一生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一瞬,點點滴滴間,忽而不見,它比夢還短。美夢仍需醒來,就如同我們即將要分開。
“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慣了五顏六色的服飾,卻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雙眼……”“還有,還有那時候你常常是不喜歡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興一次,而且你還特別喜歡拿館陶當藉口,怎麼也不肯説想念朕……”無聲的淚,我低頭濡濕在他的衣襟上,強笑着,緩緩説:“誰説的,臣妾確實不想。”
他低沉的笑着:“不想就不想罷!你還總喜歡讓朕破例,為你一次次破例,連冊封都是要朕下來接你。”我破涕轉笑:“難道不該麼?”“該,當然應該,否則哪有今日朕身邊的你!”他也笑,聲音低低的。那些飛屑般細碎的回憶,點點滴滴來至此生的每個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時,才發覺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暫,時間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該怎麼辦?”他有些睏倦低聲問着,聲音斷斷續續,卻帶着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邊等着聖上醒來。”我摩挲他胸前的龍紋,淡淡笑着。
彌矇的他,語氣輕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痴妄,“若是……”“沒有若是,聖上一定會醒來。”仍是笑,卻是那般虛軟了力氣。“好,朕答應你,一定會醒來,可是現在實在是太困了,讓朕先睡會兒!”他耗盡了僅盛的力氣,喃喃説着。顫抖的身體,慢慢抽離他的懷抱,顫抖的手,慢慢撫摸上他的面龐,瘦削的臉頰上,帶着最心滿意足的笑,眯闔的雙眼也是上揚的。悲愴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聲音説:“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獨,我不怕無助,我更不怕生死,卻害怕此生我們不會再相見。
一瞬間我剋制的淚全部湧了出來。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後時光連他也不陪在我身邊,若是沒了他,孤寂餘生我還能獨活多久?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都是我對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沒有機會能夠親口對他説出?
劉恆,再陪我走一段好麼?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給我留下忘記你的時間。我不想,不想在我剛剛知道病情時,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時,缺少了你的雙手來攙扶。黑暗之中,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恐懼的哭,嚎啕的哭,我尖聲喊叫“來人阿,快,快傳御醫!”哭喊聲震動了殿外守候的宮人,淒厲的聲音讓他們畏縮了手腳不敢再靠前。一時間門外響起震天的傳喊御醫的聲音。而直到璧兒攙扶我下牀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緊緊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許着諾言,在最後的一刻,在茫茫無際的來世,他拽住了我,永遠不想分開。“聖上有大礙麼?”我暗啞的聲音,疲累的身體,早已是不能聽下任何噩耗,卻仍勉強自己支撐着來問。跪倒的御醫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許可久些……”“多久?”我心中雖有準備,卻仍是如罹雷擊。御醫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説道:“少則六月,多則一載。”一載,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麼?我要一年,蒼天便只給一載?語聲沙啞,卻是對着身邊的館陶:“去把太子叫來,另外再給梁王②寫封書信,告訴他,讓他火速進京。”館陶早就軟了身子,支撐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調配,怨憤的説:“母后,只想着梁王,何時在意過我們?若是……,難道您還讓梁王即位麼?”“沒有若是,如今所説的一切也不過是猜測,做不得準,你只是去辦就是了。至於立誰,也由不得你,你不過就是一個太主罷了,哪個不是你的弟弟?”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厲聲喝住她的話語,按住璧兒上前攙扶的手臂變的那般無力。此時的館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無論説什麼我也不會改變想法。所以冷哼一聲匆匆離去,直奔太子宮。怒火中的我仍是難以恢復哀傷。死,我從未想過死會離我這樣近,大半生,直接賜死的,間接害死的人太多,卻沒有恐嚇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邊,近到就在劉恆身上。
驚駭前來的劉啓,見了我這個樣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開口,他已經哽咽:“父皇他……”
原來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瞞着我不説。究竟能瞞多久,真當我不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麼?“太后那邊知道麼?”這句話,多半也是白問,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兒子已經病入膏肓。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后。如今劉濞虎視眈眈,齊國久恨難平,消息一旦外泄,定會有些叵測。“從今日起,將諸王在京子嗣③全部密控,攔截他們與屬國來往通信,謹慎放行宮門,令李廣速回京師”我憑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應對。啓兒遲疑不語,良久以後才顫聲問出這一句:“母后,必須如此麼?”“你説呢?”我漠然反問。如今的啓兒已過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過我仍是不能全權放任,就有如我必須篤定,劉恆會渡過此次難關一樣。百般兇險光景,我猶可以預防,卻不希望真的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母后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啓兒仍是這般介意,我扶着靠椅勉強站起,他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卻仍無法平息我心中不滿:“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礙着了你,也終究是與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別打量這些年本宮什麼都不知道,本宮眼睛雖盲了,心還沒盲!就你這位置白給了武兒,他都不屑,你卻當個寶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宮死了,怕你還不知道要怎麼害他呢!不若等有個萬一,太子把我們娘倆一起勒死,這樣倒也成全了你!”“璧兒,扶本宮進去!”我憤然回身,再不理會劉啓。慢慢走入內殿,側耳聆聽着啓兒離去的腳步,我強裝鎮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湧了出來。
劉恆,你還未真的無法救治,啓兒就開始這樣迫不及待了。是不是隻要跟那個寶座瓜葛上就再沒有純淨血親?那個寶座高高在上,卻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罷,父子也罷,叔侄也罷,都為他劃斷了血脈相連。尊貴的人兒,當坐在那孤絕寒冷的位置上可會後悔?後悔為此屠殺的親人,後悔餘生生再沒有温暖親情?啓兒沒錯,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來保護我幼小的武兒,因為從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經將愧疚一生揹負。璧兒攙扶着將我送到榻旁,我摸索着劉恆的手,冰冷而無知覺的他,是我一生無緣故的追隨,我不知道為何認定了他,卻在一次次最後的危機時刻選擇和他在一起,不過我不後悔,如果再給我重新來過一次,我仍是如此選擇。茫然的我將頭埋在他的頸項間,吸聞着屬於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過他的鬢角,認認真真的説:“我們一生還有那麼多未盡之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輕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來世也不肯放過你。我們下輩子也不要放手好麼?”哀慟欲絕的我,淚順着下頜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臉上,我與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遠處等着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過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過去這個坎。撕心裂肺的大慟突然襲來,我整個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獨自撐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兒子們不互相殘殺,我更做不到安頓好自己孤獨的餘生。劉恆,沒有了你,這個九重宮闕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①漢朝皇族代王藩系的開派祖劉參是文帝的第三個兒子,公元前178年被封為太原王。3年後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劉武改封為淮陽王,劉參又被文帝改封為代王,併兼有太原故地,劉參前後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諡為代孝王。劉參死後,由他的兒子劉登繼任第二代代王。
②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陽王。前168年,梁宣王劉揖薨,無嗣,劉武繼嗣梁王。前161年就國。③漢初高祖劉邦將外姓王子嗣留在身邊,名為伴讀,實為牽制。漢文帝時仍採取此政策,將從屬諸王子嗣留於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