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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嫁

    文帝六年末,朝堂風雲詭變。杜戰擁兵不歸後,被文帝誘擒於內宮,並繳獲廢后奏章,朝臣一片譁然。

    隨後又有南越國暗通杜戰信件又被人發現,劉恆下令嚴加查辦,一時間猜疑四起,彈劾奏章累加疊落,牽扯出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很多人會希望可以藉着此時除掉異己,取得權勢,所以陰霾迅速充斥了整個長安城。誠惶誠恐的臣官和諸王們不肯被動挨打,於是政局再變,諸王們紛紛遞表要求削權,而另一些朝臣開始要求告老還鄉。對於這樣的結果劉恆是滿意的,他不過只是動了動手腳就讓心虛的諸王們緊張起來,不過削權,彈劾他都不會,朝堂空了下來,誰來拱衞漢室。於是和顏悦色地將諸人的請表辭回,另附有勸慰書,將話題一轉,感念起舊恩親情。一番懇切的話語,一封動人暖心的信讓很多諸王和朝臣有些感慨劉恆的仁德。當然也有不忿之人,例如吳王劉濞。吳國世子劉賢原本寄居漢宮,為的是陪伴啓兒讀書成長,可是小兒間的爭執卻讓啓兒將劉賢用棋盤打傷,未等送回吳國,就嗚呼而去。誤傷致死吳國世子我本是愧疚的。甚至還曾召劉濞進內宮親自賠禮道歉,無奈那是人命一條,又是吳國世子,怎樣也無法做到圓滿。所以在吳王領回去去世子屍體後,他就再不朝覲。

    劉恆是忍讓的,只是這次他卻開始貿然反抗,就其原因也是因為兒子的痛還梗在心裏。

    就這樣吧,畢竟我們是虧欠了他。於是劉恆又派專使前去吳國,劃分了十座城池給他,另又賞賜許多物品。

    而這場浩大的風波平息下來,也用了三個月之久。未央宮後花園中,一片蕭條冷寂的地方。我靜靜坐在椅子上。杜戰被帶到我面前的時候,還被捆縛着雙手,戴着沉重的腳鐐。赭色囚服上仍是血跡斑斑,傷已經痊癒,血印卻留了下來。他瘦了好多。聽説在獄中他不肯吃飯,每日用盡各種方法尋死。只可惜,我已經下了死命,若是他死了,我會讓整個看管囚房的人來陪葬!所以他前襟上的白色米湯是那些人掰開他的下頜硬灌時流淌下來的。

    我揮手,讓璧兒帶人退去,只留我與他二人單獨相對。杜戰,曾經和我們一起走來。一路上,經過那麼多的動盪起伏,卻已再不是從前。這其中有他的自負猜疑,也有我們的幾度失信。雖然恨他,我卻心中仍是悽楚。因為,當着靈犀的面前,我卻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讓他們見面。我凝視着他,咬牙問道:“你可知這裏是什麼地方?”杜戰恍若未聞,頭仍是低着,跪在那裏巋然不動。“好!好!好!若是咱們杜將軍不想知道,本宮也就不説,只可惜她一生為你,連個墓碑都沒有!”杜戰驀然抬頭,直勾勾的看着我,疲倦的面色下顫動着雙唇:“你再説一遍?”

    我咬住唇,側過臉,任風吹乾眼底潮意。“這裏——是她睡的地方,是靈犀睡着的地方!”半晌無音,再回頭,他已跪倒在地,匍匐着。撕心裂肺的狂吼,慘然不似人聲。

    風吹落了百花,光禿禿的枝葉下,是豔如朝霞的靈犀。這一生她從懵懂少女,到謹慎女官,卻時時刻刻都那麼的美。她總是善良的,她從未對我有所懷疑,也一直堅定的站在我的身後。如今去了,我的記憶中也都是她的笑,那笑燦爛流光,卻是最動人心魄。世人都説,美能傾城,如今才知道錯了,最美的是一塵不染的心。而靈犀強過了我。她也是最美的女子。靈犀,你聽到了麼?他對你的那聲嘶喊,是從心底發出。你沒看錯,他到底是你該等的人。只可惜,你不在人世了!嗚嗚之聲,我再凝神一看,竟是杜戰咬舌自盡,蜿蜒的血順唇縫流下,越湧越多。

    我上前一步,尋了一截枯枝,強掰着他的下頜硬戳進去,撬開嘴隔擋着他再用力。然後狠狠拽着杜戰的衣領,厲聲質問:“你想死麼?死太容易,就像靈犀,她為了我們二人兩面為難,就死在這裏,你想死麼?可惜本宮偏不讓!”杜戰蒼白的嘴唇在抖動,被塞住樹枝的地方血泡仍是噗噗直冒。咯咯作響下,他開始用力咬斷樹枝。看來他決死的心是這般的強硬。我冷冷笑着,咬牙説道:“你一生都懷疑本宮,你就這麼放心麼?不怕本宮哪天害了皇上?你放心,本宮不讓你死,本宮要讓你看着,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着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杜戰悲極又笑,笑罷又悲,身子來回晃動下,目光渙散的他已經不在乎是否被囚禁一生,他只是沉浸在濃烈的自責中無法掙脱。怔然看着血淋淋滿地掙扎的他,我突然掩面,躬下了身軀,放聲哭泣。太久了,久到我忘記我該哭。幾日來,報仇的想法一直繃在心底,如今卻惶惶的,錦墨也沒了,杜戰也跪在這兒了,可是我卻開始找不到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我還要做什麼?人生就這樣了了麼?還是我已經到了頭?曾經,我想過有一天可以偷享自由,也曾渴盼過歸鄉後可以安穩度日。笑看雲起,任翔天高。在那裏有我攜手共生的人,也有我至親至愛的家人。可是一步踏入宮闈中,就在抬不起腳走出去,歷經磨難,千般撕扯下,我更是想也不敢想了,於是,那心願便埋藏在心底,一生也不能實現。今日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那個我埋藏心底十五年的夢。還會實現麼?就從現在開始?不能,我長嘆一聲。不能,我無法做到。竇漪房不是蕭清漪,她還有孩子和丈夫,她的夫君是尊耀的帝王,她的兒子是繼祧皇位的太子,她自己更是萬眾矚目的一國之母。她不會有遺憾,所以她不會惋惜。那麼我呢,我又是誰?我會遺憾麼?恍惚中,我輕輕笑了,看着悲絕的杜戰,“她等了你一輩子,愛了你一輩子,你一生都不肯娶她,今天你還不肯娶麼?”杜戰頓住,愣愣的看着我,眸子裏的悲傷更甚,赤紅的雙眼,滿臉的紅豔血色下印襯着白色的雙鬢,他已是老了……相視那麼久,久到一生恩怨全部閃現。我笑着的眸子裏,看見了靈犀,他漠然的眼底也是他最愧疚的她。“好,我娶她,我懇請皇后娘娘,能給她最好的!”含糊的言語,是我猜測出的話。杜戰低下頭,用此生唯一一次的相信,來求我。身體有些顫抖,我虛軟的笑。就這樣了吧!靈犀,你的心願已滿。我仍是笑,眼前卻黑了一片。如今,還要什麼光亮?我猛的閉上眼,啞聲低笑。慢慢起身,我平視前方,澀苦的眸子再沒有淚水。原來黑暗是那麼的靜。靜到心底再沒有不捨,靜到一生再不難過。“你等着吧,本宮定會給她所有!”我鄭重允諾,空洞的看着他。看不見他的臉上是否還掛有悲愴,我只當他也笑着的。靈犀阿,你看見了麼,我許下的東西都給你了。“混賬,你再説一遍!”劉恆就坐在我的身邊,陡然暴怒。“皇后娘娘的眼睛耽誤了治療,怕是……,怕是日後會更加惡化了!”聲音微微顫抖的是哪個御醫?我潛下心,卻仍是無法辨別。原來擁有時我並不曾珍惜,失去了便是一生再想找也找不回。以後看來要多加註意了,畢竟從今天起,我將靠耳聽來過完下一生。哀求聲,咆哮聲,迴盪在大殿。而我仍是靜靜的,辨別着每一個人的情緒。其實,還是可以看見的,只是微弱的光而已,模糊晃動的影子,模糊不動的殿門,以及眼前不動的劉恆。有些亮亮的東西從劉恆腮畔滑落,我笑着留戀那最後一絲光芒。慢慢的,他跪在蹋上,俯身將臉深深埋在我的頸項。我彎起嘴角,摸索着他的雙手,只是在密匝匝的繡紋袍子上卻總是無法能順利抓到。他驚覺,將手遞了過來,我仔細的摸着。原來他的手是這樣寬厚,三四指間還有一些薄薄的繭子,是書寫時留下的麼?還是什麼時候呢?

    我忽的笑了一下,原來我連枕邊人都那麼的不瞭解。默默地順着衣衫向上摸,薄削的嘴唇,文雋的面龐,閃動的眸子,還有緊蹙的眉頭。

    “聖上不要蹙眉,臣妾希望聖上一生都不要蹙眉!”我弱聲的懇求道,不想他在此時痛疚。

    “好,朕不蹙眉,不信你再摸。”痛到極處的言語是那樣的抖動,恐懼的,抑制的。

    我點點頭,恬笑着摸索,印着深深紋皺的額頭上沒有那駭人的緊蹙。“臣妾以後就算是什麼都看不見了,聖上也不要蹙眉。而且只要聖上説,臣妾就信!”

    世事兜兜轉轉,當年獲得他的信任時是那般難得,今日,我也將全部的信任奉上,交付給劉恆。攜手走過十五年的我們,馬踏天闕,重建漢宮,沒有什麼再是我們的隔閡,我萬事放心。若説最後一點還有擔憂的,便是十日後靈犀的出嫁,我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怎麼給她操辦呢?

    劉恆抓住我四處流連的手,用極低的聲音,那低微的聲音伴隨着心痛:“朕答應你!朕一輩子都不騙你。”默默與他十指相扣,笑着説:“還有一件事情,臣妾想懇求聖上。”“説,你説的朕都應允!”劉恆急惶惶的説,甚至想給我他擁有的全部。

    “臣妾想讓靈犀嫁給杜戰。”我説完就感覺到手中的他微微一震。這有些太過分了,冥嫁是民間的習俗,男女雙方都是早夭才可以結冥婚。親眷們唯恐他們在黃泉那邊孤苦無依,便找媒人撮合了,讓他們有個相伴。如今杜戰雖是帶罪,卻不該如此羞辱。至少城中的百姓這樣認為,這是對活人杜戰的巨大恥辱,如此一來讓他們成婚的皇上也就壞了仁德的形象。

    寂靜的內殿上空無聲響,若不是手中仍有些温度的手來自於他,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想?”劉恆的聲音平穩而縱容。“嗯,臣妾想,靈犀一輩子都想嫁給杜戰,跟臣妾這麼久,臣妾必須為她完成心願!另來,杜戰也同意了!”我平視前方,細細解釋着。“好,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記得給朕備份厚禮!”我點頭笑了笑,靈犀,再等等,很快杜戰就會來接你了。一道賜婚的聖旨,三日後頒下,直送到杜戰的囚房。囚犯之身的杜戰,迎娶安平郡主靈犀,是轟動長安城的冥婚。有人説,這是一場陰謀,為的是籠絡帶罪人心,平服外臣諸王怨忿。有的説,這是一場悲劇,為的是成全蓋世英雄和忠心不二的郡主。一時間稱讚聲,跳罵聲越演越烈,而我,笑坐在未央宮,等着他們把靈犀從後花園抬出。靈犀,這是一場好姻緣,雖然你們不能再有兩情相悦,卻是生死相伴,也算美滿了。

    我面前的大殿外,堆滿了煊赫的嫁妝,一挑挑,一擔擔上的物件都是我親自摸過,檢查過的。小至梳妝用的梳子,大到銅鏡牀榻,沒有一樣不是從漢宮寶物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而此時,杜戰應該也已從囚房出來,騎馬進宮走在迎娶靈犀的路上。殿門開啓,透進一絲暖洋洋的光,璧兒默默走進來,那光掃過我的眼睛,讓那佈滿陰翳的灰暗劃過光芒。“娘娘,郡主已經請進棺槨,請娘娘賜錦蓋!”璧兒帶着哭腔的聲音回稟着。她為什麼哭呢?是被靈犀嚇到了麼?還是為靈犀終於嫁人而高興?我伸手,摸過紅色的霞紗,慢慢起身向前,輕輕地將那紗遞了過去。紗滑手軟,一不留神飄離手中。璧兒小心接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替郡主拜別娘娘!”我緊抿嘴,慢慢再退回到座位上。抬頭平視下,靈犀瘦弱的身體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大紅色的鸞鳳衣衫下,是對我一生的忠誠。燦金耀眼的點綴髮飾下,是那雙恬靜的眸子,飛霞驟升,她羞澀不已:“娘娘,奴婢就此拜別了!”終於,在冷寂的大殿上,只聽見我的揚聲長笑:“好,走吧!”逆着光,她盈盈轉身,那一身紅衣,是我見過最為鮮豔的紅,帶着光暈,似九天仙子,明媚嫵麗。吱呀一聲,殿門在面前砰然關閉,眼底幻象的那一抹亮紅也消失不見。突然心底空蕩蕩的,一如這空空的大殿。冷,真冷,我縮緊了肩胛。還冷,將周圍可以摸索到的織物全部纏圍在身上,可仍是冰冷。那冰順着我的雙腿結起,慢慢爬俯在我的身上,直到頭頂。原來——冬天要來了。文帝七年初,杜戰獲釋,刺面帶罪,服禁尉軍,職守未央,稱陛楯郎①。

    本宮要讓你看着,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着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

    ①陛楯:謂執楯侍衞陛側。亦指執楯立於陛側的侍衞。陛楯郎:執楯立於殿陛兩側的侍衞。又以手持兵器不同,分為執楯郎、執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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