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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

    是夜,我低聲詢問着靈犀:“你可聽到代王怎麼回答的太后?”

    靈犀沉默,而後一笑:“奴婢沒聽見。”

    我輕輕一笑,再不追問,回身進入內殿。

    坐在榻上的劉恆有些怔然,細碎的胡碴讓他顯得蒼老,見我進門,他抬眼望着我,赤紅的雙目中盡是痛楚和愧疚。我默默地坐在榻邊,用手撫摸他的面頰。有些傷痛雖然明知,卻是我不能觸碰得到的地方,也許此時的他只需要有一個人陪在身旁即可,其餘什麼都不用做。

    我的心也痛,痛卻是為劉恆如此神傷。也許本身少了至親的血緣,心的距離也是遠的,我可以喜愛熙兒,卻沒有像劉恆一樣切肉削骨的痛。

    劉恆把臉埋入我的頸窩,聲音有些發抖,語氣沉痛的讓人跟着發顫:“熙兒前幾日還曾央求本王,説講學堂枯燥無味,想出去玩,本王答應他,等過兩天和杜戰帶他出去狩獵,熙兒那時高興跟什麼似的,只是他到最後也沒去成,如果那日本王就帶他去了,他走的也會少些遺憾”

    我貼着他的面頰,心痛不已,此時他的他只是個尋常的父親,揪住自己的愧疚不放,一味的自責,可是世間的事誰又能提前預料呢,即使真能預料,最想做最該做的也許應該是去挽救孩子的性命吧。

    我攙扶他躺下,輕聲説:“代王不能不睡,現在是非常時期,您若是垮了代國怎麼辦?好生睡吧,臣妾在這兒陪您。”

    説罷我低身為他褪去鞋襪,又拿過被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劉恆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亦温柔凝視着他。

    緊緊攥住他的手,給他以沉穩的笑。

    夜薄涼如水,我卻只想這麼坐着,什麼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劉恆沉沉睡去,我悄然起身,漫步到窗前,窗外起風了,鋪天蓋地的颶風捲起的小石子敲打着窗上的白綾紙,撲撲作響,值夜的宮娥聞聲慌亂起身去關外殿的門窗。我依舊站在那裏,風起了,接下來該是場大雨了。

    那個傳信的人應該是彭謖定的手下,停留在此也是為隨時可以向京城稟明代國的動向,彭謖定也在賭麼?他那日的話是在賭我會幫他策反?

    彭家一向以詩書禮儀聞名,彭越的耿介不私甚至連高祖也是頭痛不已,滿朝文武包括我祖父對他都是敬佩不已,不曾想子孫竟是這樣,也許每個有才能的人都是渴望有亂世的,亂世可以成就帝王,亂世可以成就功臣,亂世可以成就一切可以成就的一切,卻無法成就黎明百姓的安穩。亂世好麼?成者王侯敗者寇麼?那誰又來可憐飽受戰火的天下蒼生?

    劉恭一死,天下無數雙眼睛都在覦視着京城的動靜,如果此時呂氏有所動靜,必然給了諸劉姓王一個大好的理由,不消五日,劍鋒直指朝廷。

    這是個風雲詭譎變幻之時,兩方已經劍拔弩張,水火無法相融,呂后會犯險麼?我不得而知。不過杜戰已經調齊了兵馬,如果此時風起,劉恆必然與齊王連手,再小的勝算也要拼此一搏。

    在那之前,也許杜戰會脅迫劉恆,先用我的頭顱劃清與呂氏的界線,鼓舞鐵血三軍,想到這裏我微微一窒,難道這也是彭謖定説我能改變代國的原因麼,畢竟此時攸關自身,我也不得不助他。

    頭開始有些痛,如鼓捶怦怦敲擊,我也是兩夜不曾安睡了,覺得有些疲累,回頭看看劉恆,他剛剛睡沉。我走到榻旁,褪去履襪,輕輕坐在他身旁,用手撫摸劉恆的眼眉,既然大家都在賭,那我也賭一把,我賭劉恆的心,生死就看他的了。

    不願驚動了他,我倚靠在榻邊眯闔上雙眼,好累,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來,該有多好。

    一夜噩夢頻頻,驚醒數次,索性劉恆睡的還算安穩,我也能安下些心神。

    翌日劉恆依然起身上朝,見我坐陪在他身邊一夜,只是默然凝視我片刻,起身離去。

    我捶打僵硬的頸項,喚來靈犀。

    靈犀見我仍是昨日打扮,有些微怒,起身想要斥責值夜的宮娥,我攔住她,淡笑道:“本宮有用,不用更換衣衫,另外,你去把館陶和啓兒叫來,對了還有記得叫奶孃把武兒也抱來。”

    “娘娘這是要做什麼?”靈犀見我大動干戈,有些費解。

    “本宮定是有本宮的主意,你莫要問這許多,趕快去吧。”我仍是不肯解釋太多,只是推她快去。

    我坐在銅鏡前,自己將散發梳攏,只隨手綰了個髻,命宮娥出去尋了桃樹枝杈,削平插於髮間,將大紅的外衣褪掉,換上白色喪服,此時靈犀已經將三個孩子帶到,我從奶孃懷中抱過武兒,命靈犀拉着館陶和啓兒,左右淺淺一笑説:“走吧,跟母后去見祖母。”

    靈犀不語,步步相隨,沒有一絲退意。

    寧壽宮前,我理所當然地被拒之門外。

    我閃身,不理門上太監的話語執意闖入,靈犀也尋了個縫隙拉着兩個孩子擠了進來。

    殿門上的宮娥見狀急急忙忙的跑下,滿臉帶着歉疚的笑,低聲説道:“太后娘娘説了,誰都不想見,娘娘您還是先回吧。”

    我冷笑一聲,低聲輕問:“你認為你能攔得住本宮?”

    那宮娥畏縮抖了一下,我不理會她,依然抱着武兒邁步登上台階。

    沉重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昏暗的殿內讓我目不能視,良久才緩了,隱隱能看見一些事物。

    四周的窗格全部由黑色紗帷垂地擋嚴,空氣中也瀰漫着哀傷。

    薄太后躺卧在牀榻上,右前方的小磯上佈滿了吃食,卻不見動過的模樣。

    我慢慢走進,她聞聲張開雙眼,見是我,冷眉驟蹙,重重的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一夜之間她老了許多,一張臉蒼白若死,身形也變得佝僂。

    我輕聲説:“太后娘娘,再進些東西吧。”

    “如果哀家死了,豈不遂你心意,何必再勸。”她的聲音冰冷刺骨,傷人至深。

    強笑了笑:“臣妾惶恐,太后娘娘的安康才是代國上下的福分,臣妾怎麼會那麼想呢?”

    “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今熙兒去了,你再也不用演戲給天下人看。”她翻身坐起,直貼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能看清楚她昨夜驟升出的深壑面紋。

    我垂首低眸,聲音有些沙啞“太后娘娘,如果執意認為臣妾如此,臣妾也無話好説,何不就此綁了臣妾交給代王處置?”

    “你以為哀家不想麼?哀家此時恨不得將你抽筋扒皮,挫骨揚灰。”後八個字用盡了太后全身的力氣。

    她的話語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剜在我心。

    我直直的看着她,慘然一笑:“那太后娘娘為何還不動手?”

    太后逼得更近,恨聲道:“你以為你狐媚了恆兒,就能保全你的性命麼?此時你如果敢出得代宮,怕是連屍骨都讓人吃了去。”

    劉恆又幫了我一次,在他自己也無法知道我是不是真兇時先選擇相信我。

    武兒受不了這裏的沉悶氣息,開始掙扎着啼哭起來。

    太后剛剛還是狠戾的眼眸中閃逝而過一絲慈愛。

    我伸手,將武兒遞過,太后扭頭不理,雙手僵持一會,我又將武兒抱回。

    回頭喚來館陶和啓兒,他倆對祖母仍有些生疏,我低下身,輕輕對他們説:“熙兒哥哥去了,祖母很難過,你們去陪陪祖母。”

    啓兒仍有些畏懼的退縮,館陶卻快步爬上牀榻,摟抱着太后的頸項,説:“祖母,不要傷心,還有館陶在這兒。”

    我放下武兒,一把將啓兒也抱上牀榻,太后不耐厲聲道:“這是做什麼,你又在耍什麼花樣?”

    我輕笑一聲,給啓兒一個眼色,啓兒見姐姐爬上去沒事,他也爬到太后身邊直往懷裏鑽:“祖母,還有啓兒呢!”

    兩個孩子一纏一鬧,化了些許傷痛,太后面容上雖然佈滿了不情願,卻沒有立即抬手將他們推開。

    武兒仍在啼哭,我卻抱他走到太后面前,“或許太后娘娘是希望臣妾此刻就死的,只是臣妾只想問一句,熙兒之死固然難過,難道他們就不是您的孫兒?”

    館陶和啓兒依然賣力的搖晃着太后,太后的目光掃過他們倆的小臉,眼淚應聲而落。

    我心有些微酸,輕輕將武兒放在太后身邊,回身走到殿門外,抬手將門掩了。

    內裏傳來一陣陣慟哭。

    靈犀上前,擔憂的問:“娘娘,您就不怕太后對郡主他們不利麼?”

    抬眸,看看初升起的太陽,微眯了眼睛,眼淚快速流下來。

    “她是他們的祖母,他們是她的孫兒,太后不會那麼做。”雖説如此,我卻也不敢確定。

    靈犀依然不放心,前進一步説:“可是剛剛聽太后娘娘的話,對娘娘您似乎異常的憤恨。”

    長嘆一聲,似在問自己:“她是恨我麼?還是在恨漢宮?”

    她仍想説些什麼,我伸手將她攔住:“太后恨我是因為沒有血緣,現在裏面的四個人是骨肉相連,她不會因為惱我,殺了自己的親生孫兒們。”此番話,安慰了靈犀也在安慰着自己忐忑的心。

    靈犀見勸我不動就再不言語。

    我命奶孃在此服侍,起身迴轉承淑宮。

    烏雲仍然籠罩着代國,那場等候已久的暴雨仍未傾盆而下。寒風凜冽貫穿了屋子,我卻不想關窗。

    劉恆深夜擺駕承淑宮,見我身着白色喪服,衣衫單薄的站在刺骨風中,一把拉過我的雙手:“你把孩子都留在寧壽宮了?”

    我點頭,為他解下外衣,“太后娘娘正在傷心之時,臣妾想,有孩子們的陪伴也許會好些。”

    他語意温暖低沉:“你總是為他人着想,可想過自身?”

    “想過,臣妾不過盡做人媳的本分,至於其他事,臣妾交給代王去想。”我幽幽的説,將手中的衣物疊好。

    他苦澀一笑:“你倒是信得着本王,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本王幾乎保你不住?”

    “那又如何?臣妾此時不仍站在代王面前?”我故作輕鬆,笑着説。

    劉恆狠狠將我攬入胸懷,我彷彿能聽見自己渾身的骨頭咯咯作響。

    “能保你多久,本王都不知道,你還笑得出來?”他無奈的問。

    不笑還能如何,我只是笑,不肯接他的話語。

    “若是他日,兵戈相見,陣前需要用臣妾撒血祭祀,代王也不必再費今日這樣的力氣,順了眾臣的意思,臣妾無怨,只是要等到大業得成的一天,記得為臣妾立塊碑文,也算是於國有功了。”我俯在他肩頭,淚卻已經湧出了。

    再無言語,彼此默默十指相扣,以體温傳遞給對方勇氣。

    風漸漸大了,我如枝頭瑟瑟搖晃的樹葉,攀附眼前唯一的安全。風聲嘯過,衣裙飛揚,我站立於翩然白色當中,悲哀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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