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六月靈犀越是將擔憂掛在臉上,杜王后臨近分娩,若是一舉得男,封為世子,必然捍衞了其後位,我的處境也將艱難。
她幾次勸我多多打算謀劃,我都笑笑不肯與她爭辯,卻安下心,篤定不會如此。杜王后性情温婉,待人親善,內有薄太后寵溺偏愛一意輔助,外有杜戰震懾內外的赫赫功績,她即便沒有誕下世子,王后的位置也不會有所撼動,她沒必要對我有所舉動。
“娘娘,這是王后娘娘送來的玉簪茉莉胭脂,送來的宮娥姐姐還説,這胭脂是王后娘娘親自研磨調製,特地吩咐仔細的宮人送給娘娘的,您聞聞,這胭脂不像宮中的份例,細膩滑潤,香味也甘甜呢!”靈犀説罷為我試妝,輕輕將那胭脂用手勻開,揉在我的面頰,頓時兩腮生香,芬芳的氣味中還透着香甜。
我點頭稱是,“果然是好胭脂,既然你那麼喜歡,我就賞你了。”我回首將那盒子放在靈犀手中,歪過頭看她。
她看着手中的玉盒有些窘了,急急的説:“娘娘又拿奴婢取笑了,奴婢哪能用這麼貴重的東西,更何況那是王后娘娘賞賜的。”
我輕笑:“哪裏戲弄你了,人家給的誠心誠意,我平日又不用香粉胭脂,要它有什麼用?”
“怎麼沒用!聽送胭脂過來的宮娥姐姐説代王已經讓王后娘娘查了娘娘的彤史,怕是不久娘娘就要到乾元殿侍寢了。”靈犀買弄着自己的消息廣通,笑的得意。
我聽的不自在,勉強笑了笑,回身看着鏡子:“是嗎?即便是真也不用如此得意。”
她依然在耳邊嘰嘰咋咋,我卻半個字也不曾聽進。
該來的終歸要來,拖過了春日卻拖不過初夏。
青衣宮娥叩門入殿,笑着通稟夏美人來了,我暗自思量,許久不見夏雨嵐了,聽説劉恆對她的寵愛稍縱即逝,每日間只是垂淚寂坐,哀嘆歡愛易逝,不消幾日便消瘦得脱了人形,礙於面子平素裏哪兒也不肯走動,不知曉她今日過來又是為了什麼?我笑了笑,親自帶靈犀迎接。
夏雨嵐不曾料到我會親自前來,呆愣在台階下,有些為難。我上前一步,攙扶她的胳膊道:“入宮以後不見妹妹過來,以為妹妹嫌棄了我,如今來了,為何這般麻煩,自家姐妹不必通稟進來就是。”拉着她的手踏上台階,驚覺袍袖之下嶙峋的臂膀,側看她的面容,有些枯瘦,有些晦暗,與進宮前的嬌妍天淵之別。心中升起哀嘆,以色侍人,最終不過是被遺忘,後宮的美貌日日常新,卻很少有人顧眷舊情。
兩相坐穩了,吩咐靈犀端過來我們自己磨製的麥香茶,布上幾碟粗糧茶點。
夏雨嵐看了看茶點,輕輕一笑:“難怪代王喜歡姐姐,您比我們都明白他的心,連小小的點心也自己親自動手,用粗糧製成,看來姐姐已經能夠融進代宮的生活了。”
“説起這點心,我甚是喜愛,妹妹不妨嚐嚐,吃慣了精細點心,偶爾換換口味也是不錯的。”我避開她的話,轉言其他。
“不必了,這粗食妹妹沒進宮前天天吃。姐姐想來也是如此罷,難道還沒吃夠麼?夏雨嵐不依不饒,語氣中帶着酸意。
我拿捏不準她的來意,只是順着話題説下去:“我未進宮之前自是吃過的,怕是比妹妹吃的還多。只是這代宮上下簡樸,我們也不應該太過奢靡才是。”
她似乎被我的話語觸動了什麼,猛地俯在磯上,哭聲驟起。
我皺着眉頭,靈犀欲上來阻攔她的失態,我擺擺手讓她退去。
冷眼看着她的哭聲忽大忽小,斷斷續續,約一盞茶的功夫,緩緩地停住了,將頭抬起,怯生生的一雙淚眼,惹人憐愛,她咬緊下唇,顫顫的説:“姐姐救救妹妹罷!”
我緩緩開口:“何以説來?為何要救,如何救得?”
“代王對妹妹,初甚喜愛,如今姐姐得了代王的寵愛,妹妹自然不敢有其他妄念,只是宮裏捧紅踩白的事姐姐不曾入眼,也不知曉。看着妹妹掙扎於水深之中,姐姐也必是不落忍的,另來,我姐妹一同從漢宮前來,若是能夠同時侍奉代王,互相也有個照應,説起來也比旁人強些。”説到後面她的聲音有些微弱。
我微微一笑:“旁人?妹妹口中的旁人可是杜王后?”
夏雨嵐顯然不曾想到我敢説出這名字,臉色瞬時變了色,四處打量四周站立的宮娥,喏喏的張嘴否認道:“不是,當然不是。”
我輕笑,眼底含着冷意:“既然不是,還會有誰是我們姐妹的大患呢?”
她仍然環顧,搖頭不語。
有膽放言,無膽承認的東西,我不怒反笑:“這後宮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王后娘娘統轄,我們只需恭順聽從,至於妹妹碰見的那些下作的東西交給王后娘娘就是,再來剛剛妹妹説到共同服侍代王,這話我實在聽不懂,我們姐妹不是一直在共同服侍代王麼?莫不是妹妹以前不曾用心?”説到這裏我笑了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美貌,容顏仍是嬌妍,自然能贏得代王迴心,至於他什麼時候回去,並不是我能左右的。這裏我倒是想奉勸妹妹,調養好自己才是,不如吃點這粗製點心,御醫也説,對身體很有脾益呢。”我伸手將點心端到她的面前。共同服侍?可笑!我獲罪暄暉殿時她們又何來共同服侍一説?
她眼眸之中有些怨毒,直直的站起,厲聲説道:“莫怪許氏囚禁之時仍然口吐怨言,説娘娘您狐媚惑主,欺上瞞下,借計殺人,如今看來倒覺得有幾分道理,只是娘娘別忘了,美貌易逝,紅顏易衰,您這身皮囊終究會老去,王后娘娘如果此時誕下世子,您的晚景必然淒涼……”
哦?幾句話下去,真面目果然露出來了,我依然保持笑容對她,她昂着頸項,雙眼所綻寒光似要將我置於死地。
“他日若是娘娘您淪落到我們這樣的下場,別説妹妹不曾提醒你!”夏雨嵐説罷,甩了袖子離去,靈犀憤恨,想要攔住討個説法,我搖搖頭,含笑吃着碟中點心。
原來那許金玉身陷囹圄依然不改毒舌,説些不着三四的話,狐媚惑主?想到這裏我撲哧笑出聲來。
她們都錯了,她們不知,劉恆此時不是在尋找賢妃美姬,他只是在找個能隨他隱忍蟄伏、並肩同行的夥伴,無關是男是女,無關美貌品行。紅顏易老,恩愛易馳又如何,我不曾以色侍君,又何談恩歡不再?我笑着,控制不住,笑出聲響,如此開心許久不曾有過,彷彿才看罷一場鬧劇,有趣的很。
翌日,傳來的消息,劉恆聞得夏雨嵐大鬧承淑宮,大怒不已,將其貶為庶人,幽禁瀟雨閣,聽説夏雨嵐看到旨意後大罵竇漪房卑鄙齷齪,言語之骯髒讓守衞也不忍再聽。
靈犀告訴我時,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我笑着看她,:“罵就罵了罷,不必解釋許多,罵我會讓她好受些。畢竟她的一生就這樣毀了。”
“娘娘如若不封了她的嘴,只怕會污穢了娘娘的名聲。”靈犀有所擔憂的説
“名聲?名聲又能用來做什麼?既然她們都説我媚主,我也不能枉擔了虛名,你去安寧宮回話,就説我的身子好了。”我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波瀾。
見靈犀匆匆離去,我才斂了心神。我本無意爭這可笑的恩寵,卻被他們步步緊逼,想來朝野內外也都在等着看戲,既然誰都不相信我淡泊此事,那就來個順水推舟,遂了各位看官的意願,做個狐媚的妖孽,讓這些人看看我的本事。
是夜,前來奉迎的車輦停在宮門外,我身着寬袖長裙,搖曳墜地,雖是青布,卻被靈犀繡上了朵朵梅花,用絲絛束住腰,配一小小香囊,也算清麗可人。
發上只用素銀的簪子綰了普通的髮髻,只是耳鐺卻是兩顆紅豆,這也是靈犀靈巧雙手所制,端看鏡子,我左右相顧,退意萌生。一時負氣去將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此番前去將會了斷我的前緣,必然要與劉恒生生世世糾纏下去,難以分割。不是不肯,只是心底少了幾分情願。我咬着唇,木然的將髮髻上的簪子扶了扶。
靈犀走到我的身後,餘光所見鏡子中的她欲言又止。
“什麼事?”我問。
“娘娘如此心神不寧,許是為了它。”她邊喃喃説着,邊將手向上翻起,一截羊腸鼓鼓的趴在白晃晃的手心,看着有些怪異。“
我不解:“這是什麼?”
她支吾着,雙眼有些慌亂。隨後定了定神,説:“奴婢臨行前,嬤嬤告訴奴婢的法子,説娘娘他日侍寢時定是用得着。今天奴婢就照話做來,只是不知道該怎樣把這物件給了娘娘。”
我伸手接過,兩寸長的羊腸被兩邊打結,中間灌滿了暗紅的東西,我低頭,暗自心驚,低低聲音問:“裏面是什麼?”
“裏面是新鮮的鴿子血,姑母説必須是現宰殺的,奴婢叫人去御膳房吩咐了,宰只鴿子我們自己燉,那鴿子送來的時候還有些血,奴婢就接起來裝進羊腸。”靈犀説的小心翼翼,隨後又接口説:“這事奴婢做的隱蔽,不曾有人知道。”
抬眼看她,她有些慌亂,目光四處躲閃,我輕輕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顫聲音問:“你還知道什麼?”
靈犀撲通一聲跪倒:“奴婢對娘娘不敢隱瞞,奴婢什麼都已知曉,只是一心為娘娘,不曾想過其他,如今有這法子也不是壞事,娘娘就算不信着奴婢也要想想今晚該怎樣渡過,不如索性就用了它,也給自己留條生路。”
我心底暗驚深吸一股涼氣,並不是為靈犀什麼都知道,而是因為自己竟忽略了最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已非完璧,即便劉恆年幼也不可能輕易瞞過,漢宮送來殘女,親王受辱,這等大事定是要起波瀾的,而送親的良家子壞了名節是可以就地斬殺的,即便劉恆並不當時將我斬殺,代國只需詰問漢宮,呂太后也必會把我豁出去的,屆時來個死不認賬,再分辯説是我一路上不守貞節,令親王蒙羞,我的死罪是落實的,下場都一樣,左右都是死。
我看着右手所攥那截羊腸,咬牙輕笑,原來早有此準備,她們想的倒是周全。
拉起靈犀,抬起袖子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淚,笑着説:“哪裏是不信你呢,只是從此以後你我可真的就是貼心的好姐妹了,我的把柄全都在你手上了。”
靈犀聽到這裏,更是委屈,直直的叫道:“奴婢若是有心害娘娘,還費心做這勞什子?娘娘莫要不相信奴婢!”
我笑了笑,颳了她的鼻子,戲謔的説:“你這妮子臉還真酸,不過句玩笑罷了,竟唬得這樣,實在沒見過世面,將來還要陪我那麼多年,如此眼界可怎麼辦是好?不如早些將你送個青年才俊,生娃娃去罷!”説罷掩嘴一笑。
靈犀聽到這裏,噗哧笑了出來,“奴婢不走,既然已經分到您的身邊,就跟定了您,只要您有奴婢一口飯吃,奴婢就不走。”
我還想逗她開心,外面的內侍等的不耐煩,近來陪着笑臉説:“啓稟娘娘,您看,時辰到了,您也該隨奴婢去了。”
“好罷,我馬上就來。”我與那內侍點頭,暗自握握手中的東西。笑着對靈犀頜頜首,輕輕地只説了一句話,“你也別閒着,在家為我燒個香罷!”
靈犀眼底又含濕意,我笑着坐上車輦,頭也不回的去往乾坤殿。
乾坤殿,是供代王與妃嬪休憩的地方,代國規矩隨同漢宮,除王后外,其餘妃嬪不得與親王過夜,為避免連夜折騰,就將這乾坤殿一分為二,左偏殿為代王休憩,右偏殿為受寵幸後的嬪妃在此暫住。
代宮不尚奢華,所造宮殿也小,雖説左右偏殿,卻是相連,呼吸之聲此起彼聞。
我徐步走進左殿,劉恆躺在龍榻上看書,昏黃的燈光映襯着榻前的白紗輕揚,似我此時慌亂,一雙腳如踩在雲朵之上,軟綿綿沒了力氣。
殿內彌散着嫋嫋的龍涎香,繚繞迷濛,穿過薄霧,他抬頭看見我,一絲笑掛在嘴角,急急的從榻上起身,快步走到我的面前,將我攬入懷中,笑意盈盈:“你極少這麼穿着。”
我笑:“靈犀讓我如此。“
他伸手欲拉住我,我將手反翦,偷偷的將東西交與左手。
他將額頭砥住我的,温熱的氣息撲面而至,雙眼閃爍着光亮:“從今天起你便是我的,無論何時都是我一人的。”
我心底有些動容,雖在漢宮時與劉盈有過肌膚之親,卻是宮娥與聖上之間承寵臨幸,而劉恆的話更像是男人對女人,於心,劉恆更深三分。
劉恆的唇落在我的耳垂,輕輕銜住那顆跳動的紅豆,隨即又細膩的落在頸項。
我僵直了身體,彷彿要窒息般,呼吸紊急,胸口隨着上下起伏。
嚶嚀之聲驟出,那聲音無力的讓我有些怔然,他見我緊張,搖頭輕笑着將我的聲音吻緘口中。
他沉沉喚我,喃喃於耳畔“漪房,你可知,為何女子十五及笄以簪綰起髮髻?”
我迷濛着雙眼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只是搖頭,他抬手,寬大的廣袖將他的動作掩蓋,慢慢的他將我頭上綰的髮簪抽掉,附在我的耳畔低聲濃濃:“那意味着,此生她的髮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
我閉合雙眼,抑制不住戰慄,身後披散的長髮如緞,滌盪在風中漾開。
他將我壓在榻上,層層衣衫接開來。痴纏,吟哦,沉淪。
我用盡僅剩的神智,將那羊腸擠破,點點繁紅撒落在錦衾龍牀,手攥着那空癟的軟物心也放了下來,旋即放任自己沉醉其中,不願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