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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一個女人也許會更糟

    一、不可七世

    孫青霞詫異的望向龍舌蘭,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這點。

    ——仇小街現在已變得像只可憐的傀儡,而牽扯他生命的線絲,卻完全縱控在龍舌蘭手中。

    莫非龍舌蘭懂得唸咒語不成!?

    他呆了半晌,卻聽龍舌蘭疾問道:“我們到底走也不走!?”

    走!

    為什麼不走!?

    他現在已沒有別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臉青鼻腫,陳路路膽戰心驚,耶耶渣半痴不瘋,而其他敵人未及趕上來前,他們唯一的路便是。

    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龍舌蘭拖着小顏,迅速撤離這十八星山接連十一寡婦山的山谷。

    孫青霞則負責斷後。

    陳路路看着他們撤離。

    他不敢阻攔。

    ——因為就算連撤走的時候,孫青霞的神情氣焰仍然如此迫人、凌厲、不可一生。

    就連龍舌蘭在撤的時候也一樣發同一只傲慢的鳳凰。

    ——儘管可能是負了傷、折了翅的鳳凰,但一樣仍是非同凡響的鳳凰。

    鳥鴉飛上枝頭變風凰,可是鳳凰掉下枝頭是不是就打回原形,變成烏鴉呢?答案雖不確實,但從樹上掉下來的仇小街肯定已摔個烏燈黑火、日月無光!

    陳路路在這稍稍遲疑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個捕快一個逃犯,竟有三個共同點:

    一,他們都同樣驕傲:就像兩隻落難的鳳凰。

    二,他們的樣子居然都很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異母或同母父的一對兄妹。

    三,這兩人樣子都很好看,但臉上都受了傷。

    ——這兩人,説實在的,真是一對璧人,多了道血疤痕。

    連對他們敵對的陳路路,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很相似。

    他兩次都因為對手的美色而沒把握住時機放箭下殺手:一次是小顏,一次是龍舌蘭。

    兩次都如此。

    ——顯然他只是略為遲疑了一下,到底他還是向她們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顏,再遏龍舌蘭的感覺,就像如一別豔容,再見麗色!

    兩個都那麼美!

    讓人不忍殺傷。

    也就是説,他對這兩名女子都曾因驚豔而掠過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見着負傷撤退的孫青霞,總是難免生起了:

    ——這傢伙跟這兩位美人在一起,還真匹配!

    由於意識到這點,他更恨絕了孫青霞。

    但他不敢動手。

    因為孫青霞的迫人氣勢,跟龍舌蘭的凌人傲氣合起來,豈止於不可一世——簡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簇下垂。

    他不敢瞄準敵人。

    ——儘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名的“殺手鐧”,這三支箭,都淬了毒,裹了炸藥:

    一支在箭簇上淬毒:只要釘入人的身體內,必死無疑,天下除“老字號”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卻不在箭簇,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只要一拔箭,手就一定為毒氣侵,迅速蔓延全身,雖也惟“老字號”可解,但也要有如鐵手這樣渾厚的內力,三五時辰內想逼出劇毒。

    還有一支箭則是裹了炸藥。

    只要給他一箭射着,就會爆炸,就算射不着,擊空了一樣會爆炸:是以,就算射殺不了敵人,也一樣可以炸死他。

    這三箭齊發,從來沒有不奏效的。

    ——這三支特製的箭矢,還是出動“叫天王”的軍師馬龍特別請動“老字號”中的好手“温兄”為他精心鑄造的。

    馬龍會對陳路路特別好,原因無他,因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系統裏。

    ——陳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馬龍也特別禮待他,除了喜歡他驍勇善戰之外(足智多謀的人原就比較喜歡魯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輩),同時也要以禮待他來巴結吸納更大量“黑光子虛門”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利用價值。

    儘管如此,陳路路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當然希望立功。

    ——他還巴不得殺了孫青霞,奸了小顏和龍舌蘭。

    可是他不敢。

    同樣他不想死。

    尤是他目睹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先後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瘋瘋癲癲,戰鬥力全失,連他們這幾人中的項尖高手仇小街,也跌個葷七八素,不能令陳路路不觸目驚心。

    他只好任由他們往“一山樹”的方向逃去。二、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

    才掠了幾個起落,龍舌蘭“嗯”了一聲,忽爾住了足。

    孫青霞一直跟着龍舌蘭跑。

    他仍鐵着臉。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龍舌蘭背影的時候,眼色温柔,同時也帶着好奇。

    不過,等龍舌蘭一回身之際,他的眼色立即轉了。

    轉變得就像臉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問龍舌蘭忽然停下來的原由。

    直至龍舌蘭把小顏往孫青霞那兒一送,正要在回走之際,孫青霞才不得不問:

    “幹什麼?”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龍舌蘭跺足恨聲懊惱的説。

    “什麼事?”

    “我們不該忘了殺掉陳路路。”孫青霞有點訝異:為什麼要殺他?”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道:“不殺他,他可目睹我們往一山樹那兒逃。”

    “殺他滅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孫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豈可説殺便殺。”

    龍舌蘭卻反而覺得奇怪,“他不是壞人嗎?剛才不是糾眾要污辱我和小顏嗎?你都看見?我也相信了,這種人還不該死麼!”

    孫青霞呆了呆,把龍舌蘭和小顏引至一處有密林濃葉遮蔽之處:“他確是惡人。但如果你們也要殺人便殺人,與我們有啥分別?”

    龍舌蘭奇道:“這倒有趣。這些人便是要來抓殺你的,你卻不要他們,這倒端的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孫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為你們是刑捕的本就是紂為虐,只會欺善怕惡,貪生怕死,任意燒殺——後來見鐵手並不如是,那麼才有些改觀。”

    龍舌蘭格格笑道:“我寸不像他那麼忠厚老實。他有實力,才不怕循規蹈矩。我遇上十惡不赦的人,抓瞭解上京也沒有,不是那個權臣就是這位皇親,一開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靜悄俏一劍殺了,一箭射死,誰也不知,省事省力。”

    龍舌蘭這樣説,大合孫青霞性情脾胃,只是他一向見龍舌蘭秀麗可人,以為不致那麼辣手無情,不料卻連殺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

    “看來,女神捕要比男名捕還兇。”

    龍舌蘭笑得花枝亂顫:“當然了,要不然,怎有辦法也在你這惡人臉上劃了一劍。”

    她居然還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孫青霞倒一時發作不得,裝狠道:“我遲早再劃你一刀狠的。”

    龍舌蘭眉花眼舌的説,一點都不示弱:“來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人報仇,報了你還不知跟她結了仇呢!你們男人相爭,斗的常只是氣,講的卻是義,所以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生氣一個人還要欣賞他其他的好處,要整一個人有時還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沒死白不饒,徒增煩惱多結仇,一味裝模作樣,故示大方。我們女人則不一樣,不喜歡的就賣的買的騷的燒的一概不搭理,有防礙的一概徹底清除、貨真價實、明來暗往,才不像你們男人瞻前顧後,不痛不快。”

    孫青霞不覺給她説的有點訕訕然,摸着臉頰上刀傷卿卿道:“像你這種殺人捕快,幸好不多。”

    龍舌蘭道:“誰説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勞任怨……莫不如是。”

    孫青霞嘿嘿的反問:“任勞任怨?他們手段毒辣,早有聞名——這跟你豈不天生一對好成雙嗎!”

    龍舌蘭登時變了臉色,頓足道:“你是自那兩個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過我,但你決不可侮辱我!”

    孫青霞見她畢竟日子正當少女,有些話題究竟還是説不得的,但給她那麼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小顏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殺人?”

    孫青霞本來就沒意思跟龍舌蘭爭執下去,趁此變換了話題,回作了小顏的問題,其實主要的是阻止龍舌蘭接下去的行動:

    “不要殺陳路路……留下他一個活口。”

    “活口?”龍舌蘭道,“你要讓他揭發我們是往一山樹這兒逃!?”

    孫青霞道:“正是。”

    龍舌蘭:“我活不耐煩了?”

    孫青霞道:“因為我們不會往一山樹,也暫時不會走‘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遁入‘嵯峨山’這條路的。”

    龍舌蘭一聽,愣住了:“要是我們不去‘大森林’,我們來‘一山樹’幹嗎?”

    孫青霞道:“什麼也不幹——唯一干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往越是荒蕪無人跡的‘嵯峨山’走去。”

    龍舌蘭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們追錯了路?”

    孫青霞道:“仇小街正跌個滿天星斗,耶耶渣已暈了頭,只剩下陳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椎有他可以看出咱們往哪裏逃。”

    龍舌蘭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婦後,然後從大森林轉入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再經定定鎮回到州府去?”

    孫青霞道:“追捕我們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為我會取道十一寡婦山,因為那幾地平,且斷柯處處,較能制住仇小街居高臨下的襲擊。”

    龍舌蘭恍然道,“可是現在你認為已很不必了。”

    孫青霞這次露出了一點微笑,温馨得像無盡黑夜中的一燈如豆,儘管現在正陽光滿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温馨。

    “因為你已經找到不治他絕招的方法。”

    龍舌蘭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麗。

    像風吹花開,且在豔陽下燦極一時。

    “誰説我會在一路上都幫你對付他?”

    孫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開向陽光小院的窗。

    “我沒説過。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確沒有必要逃亡。”

    然後他的笑容又斂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絕世劍一樣的傲慢和旁若無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開了關上的窗,一部未寫到終結的稿:

    “那麼你隨時都可以走。”

    他的神態也一再聲明瞭:

    他沒有留她。

    他也不會留她。

    她也不了,剛剛的笑容還半殘餘在她臉上,就像篇未寫完的情詩,他的神情也驕傲得像鳳凰,彷彿對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對方有多做她就寒傲勝冰:

    “我是沒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麼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剛才動手,只因為要報復他們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開任勞任怨,因為避忌他們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裏,所以才暫避他們一避。我幫你捉弄仇小街,是因為要還你一個人情。”

    然後她更斷冰切雪的道:“我是沒有必要逃亡,完全沒有必要。”

    她還總結了一句:“我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孫青霞淡淡的道:“那你為何還不離開?”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小顏在旁,靈靈的眼溜溜的一轉,忽插口道:“也許……龍姐姐不走,就是為了放不下我?”

    龍舌蘭一聽,忙道:“説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顏……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何況,他們為了要嫁禍於你,濫殺那麼多無辜鄉民,我也斷斷不能放過他們。”

    孫青霞嘆了口氣,故意道:“反正,你對逃亡有興趣,我也沒法子攔阻你。”

    然後他又禁不住臉上顯露了一點笑意。

    儘管那是一丁點兒的,但一如未有花時己是春,笑的感覺已出來了:

    “——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三、反骨仔

    “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着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夥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彆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着説,“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在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鴛狠辣的“嘿、嘿、嘿”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麼厲害!”孫青霞噴噴噴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着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看自己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那幾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志,“怎麼?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輒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井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説:“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慌死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麼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麼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裏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麼一同,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只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麼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麼他也狠狠的説出了他的判語:

    “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麼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麪獸,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胡塗。”

    他這樣説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着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説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入那淚溝裏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只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姦污,身上所着,只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緋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披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後還挽着小弓,右手仍拎着幾根小箭(本業她是箭幾巴發盡,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説),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披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泄。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泄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面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帥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不大於歉疚他——儘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説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着他(那時他只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欠”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面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面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裏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儘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温厚和温馨,她儘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下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淫魔,因為他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麼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豔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欠”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裏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説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着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着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夥計為客人斟惱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儘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別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

    ——那裹着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一一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裏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裏,認真的找出最乾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

    “你揩揩……”

    話未説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個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只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咯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麼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着一種京城大都裏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着那口琴。

    跟裏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

    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只答道:‘認得。”

    她仍專注的看着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麼,這是口什麼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不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羅——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兇吉的説:“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説,“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部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

    “當然是温老掌櫃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料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夭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請葛小花的‘驚豔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温掌櫃的就説:‘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樸歸真、天下無雙了。小欠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麼好玩,可有名字麼?温老就笑説:“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眯眯、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

    “——當然是温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説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麼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説:“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背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只噘着嘴兒道:

    “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

    “誰説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着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説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麼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歷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徑自説出她的所以然來:

    “為什麼只叫“反——骨——仔’和什麼‘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惡人叫得霹靂啦嘞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着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只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着痕跡,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

    “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説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説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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