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殺便殺
在樹頂上——不,一向喜歡高高在上的,當然就是“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在高高的樹梢上,飄飄欲乘風歸去。
他還跟小顏姑娘單起了一隻眼睛,笑道:“小姑娘,大哥哥可來了,你可想念大哥哥嗎?”
小顏一時粉臉陡紅了兩朵緋紅:“他……他……”
一時“他”不下去,還絞着十指低低呢喃了一唏:“他還跟我單起了一隻眼!”
孫青霞欽青着臉,瞪向那棵枯樹之頂,道:“左眼還是右眼?”
小顏道:“右眼。”
龍舌蘭沒好氣的道:“你瞎了不成?”
孫青霞瞳孔似在收縮:“我眼睛有點痛。”
龍舌蘭奇道:“左眼還是右眼?”
孫青霞板起了臉孔:“左眼。”
龍舌蘭不禁有點關心了起來:“是不是中了任怨毒?——他可是天下第一大毒物,他是心毒,是以比老字號温家的高手還毒。”
孫青霞冷冷:“我沒事一反正也不關你事。”
龍舌蘭本也一番好意,無端吃這一句無情話、也氣白了粉臉,咬唇忿道:“好——本來就不關我事,你死你事!”
仇小街卻在那兒漫聲道:“看來,你夫婿的擔心是擔對了:只要龍姑娘一出京師,就是潑出去水,收不回來了,他這便親自來追,也迫不回來了——只不過,現在看來,鐵手那邊還不見得近了水樓了台、龍大小姐反而對孫淫魔是漫漫情話談不完,真是羨煞旁人也。”
龍舌蘭給人一氣再氣,她也一惱再惱,遙指罵道。
“仇小街,你沒來自討沒趣的,這兒沒你的事,滾回去!”
仇小街仍灑然笑道:“用滾的?我不肥胖,也不夠滾,京師又太遠了,除非龍姑娘肯跟我一齊滾,那你就豔福無邊,滾花了邊也千情萬願了。”
龍舌蘭斥遁:“油咀滑腔的!虧你剛才還央我跟那姓任的小王八蛋回京去,你這會兒卻連你姑奶奶都敢調笑起來了,不怕給剪了舌根啊你!”
只聽仇小街道:“那不一樣。”
龍舌蘭道:“有什麼不一樣:轉個頭兒就頭上開了朵牡丹不成!”
仇小街笑道:“剛才我勸了你跟任兄回京。我跟他在京裏算是同在刑部任享,只我掛名他不掛,我辛勤些他自在得很而已。再怎麼説,我跟他也是同僚,總不成見同部友好之逃妻也不警告幾句、勸誡一番!”
龍舌蘭粉臉也揮起兩朵怒紅:“死仇小街,舌尖生瘡咀巴長疥還站那麼高,小心一跌就僕落到長安街去!”
仇小街卻迎風笑道:“好説好説,俗語有謂:好人不長命,惡人禍千年。幹我這行抓人的,不把三五百個命硬的命賤的不要命的抓去坐個三五千年,還真不願就此嚥氣呢!有次我在廣東一帶辦案,一氣抓了‘四分半壇’五六十名弟子,他們都在背後罵我是‘仆街’,那是粵語,大意是指:此人壞到該趴在街上死了算了,罵得可也真貼心,哈哈……”
他提琶別人如何替他取綽號、惡名時,居然還高興得什麼似的,笑得合不攏咀。
龍舌蘭啐罵道:“果然是個強詞奪理的賤骨頭,叫你‘仇仆街’可真沒折辱了你!你既知我是誰人,又與任小王八蛋是份屬同僚,還敢來風言瘋語,豈不自相矛盾!”
仇小街哈哈笑道:“那不同。大大的不同。我剛才是盡了職,盡了人事,你既然不肯聽勸,一定要紅杏出牆,那就不關我事了。何況他也趕來了,他自己亦請不動你,還給你姘夫打走了,我這局外人那還有置詠的餘地!”
龍舌蘭這次氣得豎起了柳葉眉兒.罵道,“仇小街,你這活‘仆街’的!當心摔死了你!”
仇小街笑説:“承蒙關心。你也不必否認了:你拖着我盡説些不着邊際的瘋話,無非是讓姓孫的淫魔掙些咐候恢復元氣——這點我懂。你這若還不算是真關心他,那倒不是風話,要是鬼話了!”
龍舌蘭用眼梢去瞄了孫青霞一眼。
——敢情在仇小街再出現之時,他體內的“冰毒”正好發作吧,臉色藏青帶藍,胸腹起伏劇烈,十分可怕,還閉着眼睛,咀裏念念有辭,不似唸經,也不似在咒詛,卻似在跟肚子裏某個人在説活。
是以她才揚聲跟仇小街對話,先把時間拖着再説:
——畢竟、她曾劃了他一刀,而他己三度救過他,一次在“子女殺手”白蘭渡手裏,一次是在****、天狼等人的魔掌中,一次則是剛才:他逐退了任怨任勞。
她這一眼望孫青霞之際,忽聽“啪”的一聲微響:
好像有什麼(或類似冰的事物)東西,在孫青霞體內碎裂了。
然後還有兩個十分奇異的情形,出現於孫青霞臉上。
他的眉忽然結了冰屑。
右太陽穴和左唇上角,忽然(幾乎是不知不覺間,但又十分快速的)長出了兩條疣來,紫棕灰色的,雖細小狹長如小條小蚯蚓,但仍堪稱十分難看。
然而孫青霞的臉色卻開朗了。
氣色也好多了。
神態也舒緩多了。
他睜目,吸氣,向樹梢上的人長聲説了兩個字——
兩個同樣的字。
“謝謝。”
樹上的人笑道:
“謝我作甚?”
孫青霞道:“你明知我正迫出‘冰毒’,你卻沒趁危出手。”
仇小街長嘆道:“我是想出手,但我沒有把握。”
孫青霞冷笑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既已佔住了高位、上風,還伯‘一泄千里,搜神一指’不能得手麼!”
仇小街笑了一笑,笑意裏充滿了無奈。
“我現在是站在樹頂——我確是站得愈高,攻擊力愈強;”他無奈、無所謂也無精打采的説,“可是我所站立的樹,都已給人一刀兩段,我只要一發力,它就會坍倒下來。”
龍舌蘭詫異的望向孫青霞:
她現在已明白她剛才為何好像看到刀光了!
——果然是有那麼一刀!
(他竟預先算定了仇小街的落腳處,讓他發不了力,立不了足!)
孫青霞道:“那你大可以找另一株高樹、另一處高地呀!”
仇小街苦笑道:“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要先往在一寡婦山滿山跑了……這一帶山勢不涉,也沒幾棵高樹。”
他灑然的笑笑,表示他的不在乎,“……寡婦嘛,總是童山灌偶,少了水份滋養,滿目乾枯……”
孫青霞打斷他道:“高樹沒有,高地還是有的……”
他用眼珠一轉。
龍舌蘭隨他視線望去,果見五丈一處高巖大石,宛似一隻沒有腳的鳥,蹲坐在那兒一樣,高約丈七八,孤另另的是豎立在丘坡上。
仇小街笑:“你要我躍去那‘無足鳥石’上?”
孫青霞好暇以整:“你喜歡居高臨下的啊!”
仇小街居然伸了伸舌頭:“説實在的,那一塊東西,也真像是我那話兒……我只不過經他小一號而已!”
龍舌蘭卻不明所以,緊張得一味暗扯孫青霞衣袂:“你幹啥要讓他發現那石!他的‘搜神一擊’可不是玩的、你——”
孫青霞峻然道:“他跳得過去,儘管跳去。”
龍舌蘭氣得頰上的傷都痛了起來,罵道:“你真不伯死?”
孫青霞傲然道:“他殺得了我,便讓他殺去!”二、惡鬥惡
只聽仇小街又陡地笑了起來,嘖嘖地道:“難怪人説女心向外,我跟小龍女可是多年交情了,而今卻老是幫着外人,我這真在自亢好人了。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龍舌蘭破口大罵:“我去你的!仇小街,活該從高處摔個稀巴爛,狗咀里長不出象牙來!你有本領落在本姑娘手裏,我保教你脱下三十二隻牙來!”
仇小街卻好整隊暇:“哦?狗咀裏若能真長出一隻象牙來,我倒張開嘴巴任你拔牙;要是沒有,你只要噘起小咀,讓大哥哥我親一親,我只要吮一吮京裏女神捕那小魚兒的丁香舌頭——”
只聽他嘻皮筆臉,浪語濾言,卻是倏然不見,人影一閃,他已飛身而起。
他一運力,嚨的一聲,枯樹應聲格勒勒的坍塌下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已一聳肩,拔出了刀。
空氣裏突然充滿了一種氣、兩股味:
那是藥味和屎味。
還有殺氣。
騰騰。
就在這剎間,極其惡鬥的攻襲已然發動!
轟的一聲,一塊泥團炸開!
一人出現!
一個頭上有十八個戒疤雙耳招風雙眼發紅目若銅鈴高牛大馬窮兇極惡的大和尚,突然出現!
一出現,就撲向小顏!
——他們專撿軟的動手!
龍舌蘭反應也快,揚弓、扣箭,正要出手,但一劍已刺到她背後!
劍快。
可是劍身很粗。
很重。
——把劍能使得那麼快,已很難得,但把這樣一把九十六斤重的熟銅打造的“長征”古劍,使得那麼疾,那麼速的,只怕已世上少有!
這一劍刺向龍舌蘭背部,説來便來,毫無預兆。
龍舌蘭要救小顏,就是先擋開那一劍,但就算架開了這一劍,便來不及救助小顏。
更可怕的是,啪勒一聲,一棵枯樹裂開,一人在樹幹中地陡現。
此人手上有弓。
有箭。
彎弓。
搭箭。
弓正拉滿。
箭瞄準。
箭尖炸出鋭光。
——三支箭頭,均對準了龍舌蘭!
試問,到這地步,龍舌蘭又如何救人?
——怎樣自救!?
龍舌蘭已自顧不暇。
可是還有一個人是跟她同一陣線:
——一向善於自救、救人、以寡擊眾的孫青霞!
他拔出了“女子神刀”,尚未發刀,突然,地上冒出了一物,急打他的鼠踢。
那是一隻拳頭!
——一隻拳頭自然不會無端端自地底裏冒伸出來,除非土地裏早已匿伏了一個人!
這一拳頂出,屎味大增。
可怕的是,孫青霞和龍舌蘭同時速遭奇襲,來襲的人,不僅配合得絕妙詭奇,而且還能近樹變樹色、近土則變土色,近火就變火色、近人便能化成人……
這些奇人是妖精。
——這些似妖精的殺手!
這一拳向孫有霞鼠蹊猛擊。
孫青霞上正在對付“振翅欲起”的仇小街,心中旁騖是要左救小顏、右護龍舌蘭、而他自向立足之處,卻突如其來了一隻要他命的拳頭!
——那就似是自地獄索命之手!
端的是一場惡鬥!
這時候,反而顯出了龍舌蘭的“三心兩意殺法”,果真名不虛傳。
他前要救小顏,對付菩薩和尚。
後要應付耶耶渣的“長征”神劍。
而且她還要避開或對付陳路路的一弓三矢天狼箭。
誰也沒有三頭六臂。
沒幾個人能心分二用。
不。
能。
——龍舌蘭能。
她嬌叱一聲,三箭在陳路路發箭之前已射向了他,一弓格扣住了耶耶渣一劍,另外兩箭也發了出去,一時菩薩和尚那肥厚多肉的後額,另一箭居然還倒衝上天,飛射仇小街!
這一回,是龍舌蘭發了狠。
發了惡。
——京華第一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這次是動了真怒:
(好哇,當本姑娘面前殺淫賊也就罷了,還當我的臉面去傷害一個無辜弱女子!?)
(——這還像話麼!?)
(——也真目中無人!)
所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馬上出手。
她實行反擊!
她動怒、發火、實行惡鬥惡!
——真要惡鬥。本姑娘還會迫了你們這們這些宵小之徒乎!?
不要逼女人翻臉。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要面子,所以她們不易翻臉。
但他們一旦反臉就不認人,管你是天王老子!
不要讓女人失望。
——女人通常都不容易失望,她們常有寄望與期望,放在男人的身上。
可是她們一旦失望了,就容易絕望,只要絕了她的望,她就會比男人還要絕情。
不要使女人發惡。
——女人總希望保持美麗的顏面,讓你領受她的友善温柔,可是你一旦令她失了控、一反常態、扯破了臉、破壞了形象,她就會比男人更潑、更惡、更激烈。
她們甚至不怕賤:所以女人真的全心全意要服侍男人時,絕對要比男人想服侍女人時更令人快樂開心。
因為她們是女人。
——你不能只願意接受她的温柔如水,卻完全忽略她決堤氾濫時洶湧澎湃的力量。
龍舌蘭當然是女人。
——她不是個很有名、很漂亮、武功造詣上很有兩下子的女人。
到這時候,這才迫出了這女子的實力。
她對強大的敵人發出了強大的還擊,而且還心分數用!
她決非浪得虛名。
她是名不虛傳。
——要名不虛傳,首先就得要名副其實。
要名符其實,就得要拿出點實力給人瞧瞧!
——龍舌蘭現在便是這樣做。
儘管,她在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身份已開始弔詭了起來:
她即是京城派來的女神捕,為何又要跟另一個名揚四海的一笑神捕仇小街交手?
她既是高官望臨安府龍端安的愛女,為何又要跟得寵於權相蔡京的心腹人馬“查叫天”體系的子弟動起手來?
她既是千里迢迢為持正義、為友報仇的來捉拿淫魔孫青霞,為何而今又出手救他護他?
這些,似乎都不太合理,也自我矛盾。
不過,龍女神捕而今是不管了。
都豁出去了。
她雖然是名動江湖的女神捕,可是,她也跟絕大多數的女人一樣:
處事待人,是論情不論理的。
——好惡是一種感覺,而不必作理性的分析。
跟女人講理,還不如與她論利談情。
她是龍舌蘭。
——誰也不能在未得到她同意、首肯之前,傷害她的朋友。
何況,她還欠了孫青霞的人情。
再且,小顏又是個茬弱可憐的村姑。
再怎麼説,誰也不該趁人之危!三、毒鬥毒
龍舌蘭一箭射向菩薩和尚。
菩薩和尚眼看就要得手,鈍粗的指頭眼看就要能及小顏的後頸,忽聞急矢破空之聲。
他猛回首。
——但頭來回已夾住了箭!
好險!
陳路路埋伏在中空的樹幹裏,一弓三矢,正對準龍舌蘭的胸。
那一剎間,他正想到:要不要/該不該/好不好發出這三箭?
——那原來使男人色授魂馳的柔美少女的乳房,如果給這三支利箭侗穿,那還有啥興頭?
——那本是讓男人指頭迷失周遊且留連其部的處子胸脯,要是如今讓自己三矢射個鮮血淋漓,那是不是有點可惜?
——不如先讓自己狎弄把玩、過足了癮之後才……
他還沒想下去。
已想不下去。
龍舌蘭的三箭已到!
他只有放箭。
——他再不及時放箭,洞穿窟窿、鮮血淋漓的可不是龍舌蘭,而是他自己!
箭對箭。
矢對矢。
——三箭撞落三矢。
然而龍舌蘭一不止發三箭。
除了對付菩薩和尚那一箭,她還有一箭。
一箭射向上。
射向天。
射向天上的箭!
——上面有個仇小街!
仇小街正自倒塌的枯木一借力,自長天掠過。
龍舌蘭的其中一矢正是射他!
仇小街冷哼一聲,已接過了箭。
他接箭的手法十分獨特。
他是手腕折曲,五指急撮如鳶,一手抄住了箭。
箭在手,人斜落,落在另一株枯樹上。
那只是棵八尺不到的斷樹。
他只用以藉力,足尖才那麼一點,他又飛身而起,撲向另一較高的枯樹,一面還在吃吃地笑着拋下了一句話:
“小龍女你好——我千里跋涉,幫你老公來尋你,你卻明着幫外人來用箭射我——好,我且記住你這一箭哩!”
這時際,龍舌蘭已沒功夫睬他。
因為她已分身不暇。
她跟耶耶渣已大打出手。
那那渣的劍要割斷她的弓。
她的弓卻每招都剋扣住那那渣的劍。
回答仇小街的是一惱上人。
——以一聲慘嚎。
自是無法不慘呼。
——對一惱上人而言,那是他生命裏最後一聲呼喚,如同他來世間時那一聲哭喊。
他沒有選擇。
孫青霞也不能選擇。
一惱上人故技重施,突然他的胯下。
他只有在一惱上人未擊中他前,一刀已刺了下去。
刺入土裏。
拔刀。
血自刀孔迸濺;
慘嚎和着血水湧了出來。
一惱上人從此便真的埋入士裏,永遠也出不來了,噴出的除了那一聲嚎,就是他生命裏的鮮血。
他葬在自己所挖的洞穴裏。
喪身於他埋伏的黃土中。
一惱上人的伏擊十分惡毒。
可惜他遇上的是孫青霞。
孫青霞的反擊更毒。
——你埋在土裏想殺我,我就要你水埋土中!
毒鬥毒!
一惱一死,龍舌蘭就遇危。
她現在是以一敵三,而且都是她自己惹來的。
耶耶渣向她劍劍搶攻。
陳路路趁隙向她發箭。
最可怕的是菩薩和尚。
他大吼一聲,放棄追攫小顏,回頭鼓袖,虎虎二拳,帶着藥味,擊向龍舌蘭。
拳可怕。
拳風更烈。
最可怕的不是拳或拳風,而是拳到半途,突然很詭異的五指一張,成了掌,掌心竟極詭異的撒出了一煙:
粉紅色的煙——
——迷煙!
迷煙有很多種,但性質卻相同:
要人失去了拒抗的能力。
迷煙的性質也容或有不同,但用迷煙的本質一定相同。
卑鄙!
一惱上人現在所施的迷煙,只有一個字的名字:
“姣”!
在江湖上,也有人給這種迷魂煙霧取上了另一個名字:
——一見就倒。
但她不倒。
龍舌蘭已打得性起,打出了她“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花五葉神弓小巾幗”的本色和本事及本領還有本性來。
她弓快,要跟耶耶渣的劍比快。
對方刺她七劍。
她還了對方八弓。
陳路路射她冷箭。
她的小弓正在就付耶耶渣的劍,她就不以弓發箭。
而是以手。
指。
以指扔矢。
陳路路向她發了六箭,她卻還了十矢。
手忙腳亂的是陳路路,左支右拙的是耶耶渣,而不是她!
她也不怕菩薩和尚的拳頭。
可是這大和尚打的不縣拳。
而是掌。
也不是掌。
而是煙。
煙是不能招架、閃躲、封格的。
龍舌蘭遇上了這煙,只有一條路;
倒。
可是她卻沒倒。
因為她已飛了出去。
——她把自己“射”了出去。
她在這十萬火急、生死一髮之間,竟把自己搭在弓上,嗖地一聲,飛射了出去。
遠離了煙霧。
也急速的脱離了戰場。
脱離了危機。
脱離了煙陣。四、我想死
龍舌蘭應變奇速。
更速的是她的箭法。
——她竟把自己張弓射了出去:
她自己成了箭!
——好一支美人箭!
她突然速離了戰場,菩薩和尚的迷魂煙,卻等於全噴向耶耶渣。
耶耶渣一劍斬空,忽吃了一臉一鼻一頭的煙。
他立時屏住了呼息。
他反應極快。
但仍來不及。
他鼻子不吸,但毛孔仍吸收了煙。
然後他突然變了:
他大叫了一聲:“我要!”竟去摟住了菩薩和尚。
他手上還有劍。
菩薩和尚一驚非同小可。
他錯步、扭身,讓開了耶耶渣的一抱。
他避得了耶耶渣的擁抱,卻避不開有一點飛星:
劍影。
劍影如一丸。
甚小。
極細。
但飛、快、疾、速,已透過煙幕,到他驚覺時,已“噗”地射入了他眉心裏。
印堂上。
他慘叫了一聲——
——這時他除了慘叫,還能作什麼?還有什麼可作的!?
明。
還有。
他忽然想到煩惱大師:
他也是死在這一道劍氣下。
——飛縱劍影。
劍氣飛縱。
射出“飛縱劍氣”的當然便是孫青霞。
他再受伏擊,這回下手,可再也不容情。
他一刀刺死了在土中的一惱大師,還不及滴盡刀身上的鮮血,他已以刀為劍,破人發出了他的劍氣。
那一道劍氣,即時格殺了菩薩和尚。
同時,那那渣已給那“姣煙”罩住了臉,現在已全身發顫,失了常態,只在那兒扒開了衣襟褲子大叫:“我要死,我想死……”不已。
——幸好龍舌蘭躲開了那一陣煙。
孫青霞也因恨死了這種手段,所以對菩薩和尚百忙中仍破空發出了劍氣。
他殺了他。
毫不容情。
其實,所謂“三佛昇仙、無敵於世”的“對拳”菩薩和尚、“錯拳”一惱上人和“壞爪”煩惱大師,本來在仰門道教上,都各有修為,本來都能修成正果,明心見性,自主生死,可惜他們都有妄念。
他們在修佛的過程中都免不了貪、嗔、痴。
煩惱大師修得苦悶,他慾火盛,覺得這樣苦行,不若盡情歡娛,所以他索性去“欲樂雙修”,他一旦修這種“雙身法”,便魔強法弱,早已走火入魔,變本加厲,那還有什麼勝妙莊嚴,只是他一日比一日覺淪,一夭比一天墮落,從佛門中有修為之行者變成了個色慾大魔了。
他以為人身就是佛國,除人身之外的絕無佛國,是以男女二器就是修煉的菩提,涅磐就是男女合一,是以樂此不疲,為自己的縱情色找到了藉口理由。
菩薩和尚情形與之甚為接近。只不過,這位大和尚除色之外,更好的是權,他前修後修,勤修惰修,早修晚修,修足之十八年,唸了二十八年的佛經,卻覺得無啥成就,苦過黃連,惟一旦受蔡京賞識,得以晉見天子,一下子便有諸多賞賜,威風八面,享用不盡,這時他便覺悟。
修什麼道、念什麼佛都是假的,只有在世榮華富貴才是真!只要討得當權者一個歡喜,勝過再苦修二百八十年!
他一旦這麼想時,眼前便出現了幻想幻覺,甚至紀聽幻現,彷彿看得見他未來成了國師、活佛,號今天下下,自令佛王。於是他拋下過去種種修煉基礎,盡情追名逐利,奪權尋樂,他這一痴迷之間,便給天魔奪了舍,人了魔道,永劫不復了。
一惱上人則是學佛學岔了道。他念佛已久,無甚進境,但一直都苦心堅意,企求有日真能得入毗盧聖海,佛我無二。可是,有日,他偶然讀到唐朝朗州德山院宣鑑禪師和韶州雲門山文偃禪師的兩段“呵佛罵祖”之記載:
宣鑑禪師,一日上堂,説:“在我這裏,佛也無,法也無,達摩裏一個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破戒凡夫,菩提涅磐是系驢撅,十二分教是點鬼簿,拭瘡紙,佛是老胡屎撅。”
又有和尚問文偃禪師:“如何是佛?”
禪師答:“幹尿撅。”
又曾説:“釋迦初擊,一手指天,周行七步,目顧四方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老僧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
一惱初甚不解。大惑。後來則以為自己大悟,原來邊佛都是空的,不如盡加抵毀,不妨盡情侮蔑,所以他不但迷惑,到後來成了混亂,再進而成了瘋狂。於是,見皇帝崇尚道教。他便束髮成了道人,得了封號,胡作非為,一副呼風喚雨的樣子,一反佛門正道,故意作盡那暗箭傷人、卑鄙淫邪的事。若同道斥他,他還答。
“我只是承先啓後。”
其實德山、雲門二位大師的説法,是禪學的“破有相法”,非要到一個很高的境地,是不會明白的。在層次上,是先“有”後“無”:先有相、再破相,後無相,方才可盡去執著障礙。
那就是得道。
得道者無礙。
可是一惱是着了魔:
着魔成瘋癲。
他未有便無,結果只有破壞毀滅。
於是,這和尚、上人、大師,全都入了魔道,上了邪路,才致有而今的下場。
三人盡為孫青霞所殺。
而孫青霞一向給目為一個大淫魔。
大魔頭。
——是不是小邪小魔,都敵不過這號真正的大天魔?
——還是孫青霞才是正道,見着了他,羣魔辟易,或讓他斬了妖,除了魔:
——到底誰是佛?誰是魔?
——佛與魔之間,只是一體兩面,一個來,一個去。沒有魔,何有佛?沒有魔,不成佛。
——無魔不成佛。
——無佛何有魔?
卻更無巧不成書的,幾個本來要成佛的魔頭,而今都死在“大淫魔”孫青霞刀劍之下。
莫非孫青霞才是魔中之王,正是欲界弟六天,化自在天之天主,名為“波旬”的“大天魔”?抑或他才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入世大活佛,誓要除魔斬妖的地藏王菩薩?五、你找死
這片刻間,局同變化兔起鵲落。
自從孫青霞懾退任勞任怨,退回十一寡婦山,仇小街卻已追上了他們,而且戰盡上風的高位。
不過,孫青霞已早一步估計到仇小街的落腳之處,先行出刀毀了他的立足之地,這樣一來,仇小街原來的有利位置反而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但他也吸住了孫青霞的注意力。
一惱上人便向孫青霞發出了暗算。
菩薩和尚向小顫姑娘下毒手。
耶耶渣和陳路路則夾攻龍舌蘭。
可是龍舌蘭卻動了真火:
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抵住了陳路路、耶耶渣、菩薩和尚三大高手的攻襲。
同一時間,孫青霞已然反挫。
他是以殺還殺,將殺拒殺。
他一出手,先殺一惱上人。
再以飛縱刀影,射殺菩薩和尚。
同時,菩薩和尚聽述魂煙,迷倒不了龍舌蘭,卻把耶耶渣毒得個半瘋不癲。
龍舌蘭則迅速脱離戰場。
她是退離得快,但陳路路己盯準了她。
他一口氣向她張了三次的弓:三次弓,九支箭!
龍舌蘭剛才以一戰三,尚旦不旦,陳路路這三箭還難不倒她。
可是現在不同。
此刻她箭囊裏已沒有了箭。
箭仍有一支。
就搭在他的翠色的小弓上。
箭只剩下下一支。
命只有一條。
——只能有一次或剩下最後一次的事物,不是都説受到極其重視或珍視的嗎?
不到最後關頭,龍舌蘭當然不想發出這一箭。
更不想送掉了自己的命。
孫青霞連殺二人。
然後他立即尋索仇小街的蹤跡。
——這才是頭號大敵。
他馬上發現了仇小街。
仇敵尚在。
而且高高在上:
——就在“無足鳥石”旁的樹上。
那塊岩石,又似一頭沒有腳的鳥兒,蹲坐在那兒,顧盼自雄,距約五丈開外。
仇小街手上的劍,已遙指孫青霞。
遙指孫青霞的臉。
孫青霞只覺左眼一陣疼痛,有落淚的感覺。
他眉一蹙,只覺眼裏一陣紅——莫不是他流的不是淚,而是血!?
仇小街尚未發動。
他只凝神聚勢、蓄力待發。
孫青霞知道仇小街已人指劍合而為一,不發則已,一發則全力施為。
——可是,不發之指,未刺之劍,竟已能逾越五丈傷己之左目!?
——劍指合一,莫不是“搜神指劍”!?
一時之間,孫青霞已不及去抹去眼裏的血(還是淚?),他只能馬上應戰:
儘管他先後除去二敵,但卻讓仇小街佔了高位。
這代價絕對划不來。
——誰給仇小街佔了高點,就等於把命都往他手裏送了。
連孫青霞也沒把握再承受他這“搜神一擊”。
卻在這時,忽聽龍舌蘭悠悠忽忽且笑忒嘻嘻但字正腔圓叫了一聲:
“正——一——衰——仔——”
然後還有下文,接下去的話倒説得快利。
“你還不給我滾下來!”
仇小街乍聽,臉色慘變,頓時氣失、勢失、力散、功散、一時氣勢全毀,不成章法,破綻百出,神虛力竭,竟搖搖欲墜,幾欲馬上就真的滾落下岩石來!
那無懈可襲、鋭莫能御的一擊,竟因龍舌蘭的那一聲笑喊,竟完全動搖了、破滅了、乃至粉碎了!
——何以?
——何解?
原來龍舌蘭身法雖快,但陳路路那九支箭更快。
快是快,可惜卻不準。
因為他發箭之際,一物迎臉擲到。
那也不是什麼特殊的事物,只不過是一支箭。
是他剛才射出多支箭的其中一支。
那一箭扔來,毫無力道,也沒準頭,對擅於發放暗器的陳路路而言,自是輕易接近。
也可以輕易躲過。
這一分心神的剎間,就是他向尤舌蘭射箭的同時。
這使礙他射出去的箭,讓龍舌蘭輕易避了個空。
所以他氣得向以箭擲他的人大吼了一聲:“你找死!”
——以箭扔他的人當然就是村姑小顏:
這時候,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的命運已給無形的繩絲連在一起,三人不但敵愾同仇,也只有同一陣線,才能求活圖存。
避過了箭的尤舌蘭,已飄身轉到孫青霞與仇小街一高一低的對峙距離問。
她看到了仇小街屆高臨下、蓄勢待發、神定氣足,一擊必殺的鬥姿戰勢。
她便毫不猶豫的喊出了剛才那一疊聲,而且也把本來佔盡上風、意氣風發的“一笑神抽”仇小街喊得個搖搖欲墜。
只見仇小街臉色慘白,捂心嘶聲道:“小……龍……女……你……你……真要我的命哪……你還不住口——!?”
龍舌蘭一挺臉、一昂首,像只驕傲的(可惜臉上還有一道血口子)水綠鳳凰:“你先收手,我就不把你三魂喊去七魄!”
仇小街氣煞,在枝頭上竭力平衡自己,戟指罵道:“小龍女……你可真幫着外人來了……回去看我不在你爹面前告你一狀,你還——”
話未説完,龍舌蘭雙手張合於頰邊,開口大喊。
“仇——小——街——反——骨——仔——還不滾下來!”
她喊第四個字,仇小街已臉色慘受,喊第五個字,他已近失去平衡,到了第六個字,他已連樹帶枝、連人帶椏的一起嘰哩喀啦、劈哩啪嘞的一路扎手紮腳的掉/墮/滾/滑/墜落下來。
“蓬”地一聲,一個名動天下的“一笑神捕”竟如此手舞足蹈地直跌落樹下,咿咿酸哎哎的,真的摔個老半天爬不起來。六、不可豈止一世
局面急轉速下,連孫青霞也始料不及。
看到仇小街摔落下來的傻相,連身在險難中的小顏也忍不住嗤地在一聲,笑了出來。
沒料她這一笑,卻使陳路路動了殺機。
陳路路向龍舌蘭射冷箭,眼看就要得手,可是卻遭小顏擲箭擾亂,一擊而空,以致讓龍舌蘭不知用了什麼鬼法子邪法兒把仇小街嚇得跌落樹下。
——一下子,這一次伏襲的先機已盡失。
一惱上人死了。
菩薩和尚已歿。
耶耶渣已半瘋似癲。
仇小街居然還跌了個半死。
陳路路把一口怨氣,全要怪泄在小顏身上。
於是,他對着小顏開弓:
射箭!
這時際,正好是仇小街在樹上聚運“點指江山”的“搜神一指”揉合劍法之必殺一擊,孫青霞正要凝神接戰,不料龍舌蘭忽發奇語,使仇小街殺勢蕩盡,捧個七葷八素。
如果陳路路把握時機射出這一箭,小顏就死定了。
可是陳路路仍怔了一怔。
緩了一緩。
原因無他:
因為在陽光中的小顏,實在美極了。
一種纖毫畢現的美:
——連她臉靨上、唇上和頸上鋪着一層細細的、絨絨的、柔柔的幼毛,由於它覆蓋得那麼輕、那麼淡,反而讓人生起一種柔和、疼惜的感覺:就像彩蝶小住於花瓣上、流水滑過青苔的巖面,更映襯得她那一張清水似的美臉,吹彈得破。
這使得原本殺氣騰騰的陳路路,也一時下不了手,發不了箭。
這稍一遲疑耽擱,孫青霞已然回頭。
他的“女子神刀”遙指陳路路。
他盯住陳路路,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是一個字的道:
“你敢傷害她,我就殺了你,”
陳路路只覺瞳孔收縮,頭皮發炸,全身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也不知怎地,身經百戰,且跟隨叫天王東征西伐的他,只覺對方所説的話,是當真的,是不可置疑的,是説到做到的。
他惶然了起來。
對方手裏拿着的是一把很女子的刀。
但那刀一時到了孫青霞手上,就變得很男人了起來。
那刀綻着厲芒。
——其光之厲,恰好與陽光照在小顏臉色之柔,形成強烈對比。
孫青霞的人很魁,但他的手很小,可是這麼一把秀氣的刀,拿在他手上,卻十分的男人、好漢、大大夫!
那是一種不可一世的氣勢。
——而且還不可豈止於一世!
陳路路忽然只覺一陣悚然。
他不敢面對:
不敢面對那一柄刀。
不敢面對他!
所以他也就不敢放箭。
他垂下了弓。
他垂下了手。
更垂下了頭。
他偷偷的解了箭。
他不想死。
所以他不敢面對這個受了傷且四面受敵卻依然不可一世的人!
陳路路放下了箭,卻聽仇小街一聲怪嘶。
他這時已跌得十分狼狽:
他原來穿得十分乾淨整齊,現在衣服、袍子已東破了一個洞,西破了一個孔,連褲襠也給撕裂了一個大窟窿。
連頭髮也散披滿臉,這下沒整頓好,頭頂便現了一塊空地,禿了塊青帶白的頭皮。
他人雖跌得不輕,但他也鬥志不死。
至少是不死心。
他怪叫一聲,扎手紮腳落下去以後,又怪吼了一聲、扎手紮腳便躍了起來
他飛身而起。
掠上樹!
——他還要拼下去!
拼下去就要制住高位。
——他的“搜神一擊”、“點指江山”,愈是居高臨下,威力愈大。
遇上像孫青霞那樣的對手,要是不以己之長搏彼之短,就匆匆決戰,那就即如在見閻王前拿一張通行證罷了。
遇挫不折。
遇沮不喪。
——那裏跌倒,便須得那得爬起來。
爬得愈快愈好。
愈高愈好。
所以人忍痛、忍怒、忍了忍無可忍之忍,飛身上樹——
可是,龍舌蘭一見,又像鳥兒遇着了飛蟲,眼神一亮,而且又喜孜孜的越嶺嘶秋的直着嗓子呼喚了一聲:
“反——骨——仔——你又起來了嗎?下去吧!”
不可思議。
語隨聲到,仇小街一聽,竟就像給人迎空、迎面、迎頭打了一記,全身在半空中一凝/一僵/一陣痙攣,就整個人像蝦米般抽搐起來,才堅持/掙扎/苦撐了那麼瞬間,終於又落了下去。
落得比上一回還快。
更重。
——“彭”的一聲,他又扎手紮腳的落到樹下,像一袋過早熟的椰子,更似一個過份聽話的孩子。
這一次他再度墜落,就一時不見他再起來。
一時也真的起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