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
全然的黑暗。
遠處轟隆隆。哄隆隆連着響。
響自天邊。
羅白乃聽着自己的心跳聲。
只有在轟隆響聲裏,才聽不到心跳。
但他還是用手捂着胸,數着心跳。
只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覺自己的心還在跳,才會感覺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還不算站得大近。
他嘗試叫了一聲:老四。
沒有人應。
他心裏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一聲。
羅白乃這才放了半個心,問:老四呢?
在這裏,只聽葉告不耐煩地答,叫什麼叫。
羅白乃有點生氣:剛才叫你,你又不應,給嚇得失了聲吧!
葉告惱火道:烏七媽黑的,你卻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嗎?
何梵怕葉告説得太沖,補加了幾句:公子爺教過咱們,遇林強人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驟黑逢敵須噤聲,切要藏鋒斂愕,所以不好説話。
羅白乃道:那麼,你剛剛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麼事,只好答應。
羅白乃硬要把話磨見底兒:我就在你身畔,有什麼事,你怎會不知?一旦答話,露了形蹤,為人所趁,豈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沒辦法,你叫我,我總不能不應。
羅白乃本來純心找碴,聽何梵這樣説,心頭一熱,就不好意思老找人鬥嘴了,也只好説了真話:我我原也沒事,只不過,一見黑漆媽拉了,心頭有些着慌,只好叫你們,有人聲總是比較踏實些。還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嚇破了艇提不起氣來相應呢。
葉告卻冷冷地道:誰讓你叫小二。老四那麼親熱,那若不是公子呼喚的,就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互相稱呼,能夠這樣支喚我們代號的,就諸葛爺爺。老魚。小余。劉靚子、孫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幾,也來這般呢稱!
羅白乃討了一個沒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氣卻是升上了頭頂,嘿聲道:好好好,你們是名門出身,正統教養,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禪,你就別給我先上了道。出了名。
破了案,誰要呢近你了?嘿,你叫葉告,落葉敗葉枯葉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葉,給你告狀告得個屁股坐牢坐生了厚繭的葉告嘛,誰不知曉來看!不是擔心你給鬼銜了去,看可還有誰要叫你!
葉告也是個鐵嘴公雞,罵架頭兒,哩嗅天王,一聽羅白乃開罵、他也正想揀最難聽的還口,忽然,何梵低聲叱道:
且聽。
沒有。
寂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
初時,兩人都是以為何梵要圓場,故意岔開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罵題,但又遭何梵低聲喝止:
別鬧,聽!
這次,誰都聽出何梵的語音相當緊張。
所以兩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傾耳細聆。
聽。
初聽不覺,細聽是有一點聲響。
寨寨牽竄,寨寨,竄牽,寨竄,寨寨牽。
黑暗裏,大家都狐疑百生,因為,誰都辨別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好像是一條晰賜,爬上了樓梯扶手。
好像是一條懸在樑上的布帛,隨風搖曳。
好像是一條蛇,正婉蜒滑上了階梯。
好像是一隻瞎了的蠢獸,正在欄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長眼睛的蠱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麼東西?
葉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羅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一件事: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動着。掙扎着,正在樓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漸漸粘了上來。
而且,向他們逼近。
如果説這事物對這兒全然不熟悉,可是,在這徹底的大黑暗中,它進行得雖然緩慢,但的而且確往上磨蹭了過來。
要是説這東西對這裏地形事物瞭然,那為何只不過走區區二十幾級樓梯(就是剛才羅白乃本要硬闖上來,但遭張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卻要摸索了那麼久,才走得上來?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
不過,由於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臉容。
大家都不知怎麼辦是好。
如果往後走,那是綺夢的房間,那裏面可能有一隻還在沖涼的女鬼,或是斷頭的魔怪,或是一堆會動的毛髮,正在等着他們。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會跟這正往上爬行的東西遭遇個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這天烏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嶺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兇險。
這時,那怪物進行得雖然極緩、極艱辛,也極遲疑,但已完全上達了樓梯,站在那邊,似是怔了一會兒,然後,徐徐扭轉身子,向他們那兒迫近。
既然可以勉強辨析:對方緩緩扭曲了身軀,至少已證明了兩件事:
一,還是有光亮了。
但燭火都滅了,樓下也無人點燈,光從何來?
光自天上來。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來了,但給濃雲包圍了,現在掙出一點兒亮相來。綺夢客棧二樓兩面圍攏了房間,能自木板空罐透進來的光芒,也只是那麼一點。
只一丁點那也就夠了。
至少,三個受過武術訓練的少俠,已足能勉強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體,那就是人,而不是禽獸。妖怪,或是鬼魅了,何況,從腰身判別,來的還是一位女子。
這發現最是讓他們大為放心。
放心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從極度擔心終於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聽到通的一聲,好像一整顆大石如木通一樣,掉落到心井裏去了。
真正擔心。憂慮過的人,都熟捻這種感覺。
何梵想要出聲招呼。
羅白乃連忙制止。
你怎麼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人。何梵説,若不是人,怎麼會有人的身體?
如果是人,羅白乃狐疑地道:怎麼走得如許之慢?
這麼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為營,何梵咕瞅道,鬼才會飛,鬼才能在黑七八暗裏飄啊飄的。
就算是人,羅白乃還是有疑竇,又怎知道不是敵人?
怎會是敵人呢?何梵説,她是自樓下上來的,樓下的豈是敵人?
羅白乃嘆了一聲,正待説話,忽聽葉告自旁揚聲喚道:
我們在這裏。
2、頭
再怎麼説也沒有用了,葉告已經揚聲招呼了。
那人(女子)呆了呆,終於,拖步向他們那兒移了過來。、走得的確有點艱難,而且,還得一路摸索前進,看去,好像非常老邁,又似病得甚重,看了也覺吃力。
何梵道:不如上去扶她一把。
羅白乃一把扯住了他: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們還沒搞清楚她是誰。
葉告冷哼道:既是樓下上來的女子,不是李姑娘,就是言小姐,不然就是杜小妹子,再不就是張大媽子,還怕個啥!
羅白乃反潔道:要是她們,怎麼這般不熟路,況且,也沒回聲應你。
何梵怔了一怔,就沒堅持走過去了。
這時,儘管磨磨蹭蹭,但那女人還是走近了,和着非常詣滋、微弱的月色,只覺來人走得極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葉告乾咳了一聲:是哪一位?
仍是沒有應。
但人更近了,且伸出了雙手,直挺挺地。
葉告按住了劍柄。
羅白乃只覺心裏發毛。
那女人雙手在黑暗裏摸索。
摸呀摸呀的,慢慢,摸近三人的眼前來了,光線還是太暗,來人還是看不清楚五官輪廓。
何梵只覺頭皮發炸。
葉告饒是最是個怕鬼,此際也不覺有些手足冰冷,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羅山乃限見那女人靠近了,三人都擠到綺夢房門前,往後退已尤路,又怕午字房內有埋伏,靈機一動,偷偷摸過那女人的衣袂一看,當下哈哈一聲,大為放心,大刺刺地轉回頭向葉告,何梵豪笑道:
這下可是城隍廟裏捉迷藏當真是摸鬼了!羅白乃神不亂、氣不紊,色不變,聲不抖的説:
你們且瞧這衣衫是誰的?原來是何大姐兒的!大家找得她好苦,原來躲在這兒,專程悄沒聲息的,嚇唬我們!幸好我羅某膽大包天,心細如髮,一看便認得這件服飾
他還侍説下去。
可是他發現有點不對頭。
因為他看到葉告和何梵。
他是得意揚揚的對着何梵跟葉告説話的,沒看到這兩個人這才是怪事。
不過,如今,他藉着隱約的微光(他現在從這角度才發現,除了隱約的月光之外,午字房的鄰房,還透出了一些微芒至於是什麼光芒,他可一時分辨不出,往後,當然也就沒時間再分辨了),看到兩個怪人。
不,與其説是怪人,不如説兩個人長着怪相。
這兩個人,形容怪得不得了,張大了口,也瞪大了眼,甚至連耳孔也張大了,鼻孔更翁得奇大無比,看他們的表情,連毛孔都在張闊中,甚至連喉核也愈滾愈大。
他們兩人,當然就是:何梵跟葉告。
他們眶毗欲裂,指手畫腳的,想要説話,卻發不出聲音,只四手甘指的,一直往他那兒指。
嚴格來説,應該是往他背後指。
他們指着他的背後,卻説不出話來,喉嚨只一徑發出格格格格的聲響。
他的背後?
他的背後是
不是何文田嗎?有什麼可怪的?
於是,他回頭。
徐徐轉過身子。
這時,那女人已經跟他靠得很近的了,以至衣袂都可以觸着他。
所以,羅白乃一回頭,就看見她了。
是真的看見她。
因為這回是太近了。
簡直是貼着在一起。
他不但可以看見她,甚至也可以觸着她,嗅着她,碰着她。
這一下,他可看得一清二楚,鉅細無遺了:
她是沒有頭的。
她向他伸出了手,摸索着,像是要討回一件東西。
她沒有辦法發聲。
難道,她要討的,正是她的頭!?
天!
羅白乃轟的一聲,好像大邊的雷,正炸在他腦門裏。
一時間,他的腳發軟,腦子一片空白,心幾乎跳出了口腔,又像要裂成兩片,自鼻孔裏迸噴出來!
她的確是何文田!
但卻是一個沒有頭的何文田!
而這個沒有頭的何文田,居然一步一步、一級一級的,一摸一摸的尋索上來,跟他們要回她的頭!
天哪!
這一剎間,羅白乃很想躲開(他當然想極了),可是不知怎的,雙腳一直在抖顫,完全不聽使喚。
他貼得她太近了,他想用手推開她,但雙手也一直在發麻,動不了。
這就像是陷在一個噩夢裏:當噩夢夢得極噩之際,想動動不了,想起起不了,連想叫也叫不出聲,甚至連想醒也醒不來。
於是噩夢成了真。
這才是真的噩夢!
就在這時候,葉告做了一件事。
這三人中,他最夠膽其實不是他膽子最大,他的樣貌像很有勇氣,很豪情,但其實他相當膽怯,凡事不敢創新因為他一向不相信有鬼這回事。
就因為他不信,所以才不那麼驚懼。
你相信愛,才會有愛,你相信恨,才會生恨。你堅信自己,才能成功。你深信你必失敗無疑,那就一定以失敗告終。
害怕也一樣。
你覺得你怕,你才會怕。你根本不怕,就不知道怕從何來,為何要怕,怕為何物。
葉告也不是不怕。
他也駭怕。
任何人看到一個無頭的人無端端站在你跟前,絕對沒有人會有理由不驚懼的。
可是因為他仍不信:眼前是一隻鬼,他仍懷疑是:何文田這乾姐兒們在嚇唬他們,於是,他就用了一種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去作了一個試探。
他一手抓住她,往她頸項上一摸。
沒有。
的確是沒有頭。
由於他仍然不信,以為她把頭不知藏到衣服內哪兒去了,所以,他更用手一按,一壓,甚至摸了幾下。
沒有頭。
肯定那是一個會走動的但沒有頭的女人!
葉告回過頭來,臉上出現了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詭怪模樣。
他的表情説明了一件事:
這的確是一個無頭人。
如假包換。
卻是怎麼換!?
3、還我頭來!
那軀體伸出了手,好像正在跟他説:還我頭來!
一下於,轉身卡住了的羅白乃,撲上去按着女人斷頭的葉告,站在那邊全身發抖的何梵,一齊怪叫。尖叫,狂叫了一聲,譁然而散,倏然溜走一空。
他們就像是三根爆竹,原本是紮在一起,館結在一道,現在,倏地炸開了,他們也就速然散開了,一個也不留。
也許,只留下一具無頭屍體,直挺挺的站在那兒。
她僵直的姿態,彷彿在重複申訴一句話:
還我頭來!
其實,三人雖然膽戰心寒,魂飛魄散,但還不算是一齊開溜,誰也不管誰的。
因為到了這一刻,誰都知道,人多在一起,還是比較佔便宜。
至少,比較不驚恐,孤立!
不管對付人還是應付鬼,道理都一樣,人多比較兇,多人,就膽壯。
只不過,一旦發現一路摸索上來且站在身前的是一個無頭人,三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往後撤。
這叫不由自主。
這往後一退,就撞在門上。
原本,這是綺夢的房門。
三人一齊疾退,背部抵及門上,也不知是因為三人都太用力,還是門根本沒關好,抑或是門後有古怪,只聽轟的一聲,門開了,門倒了,門塌了!
三人一齊跌跌撞撞,倒入了綺夢的午字一房。
三人一起跌了進去,有的趴倒在地,一彈而起了;有的跌了一半,立即滾過一邊;有的借勢飛退,斜飛躍開。
一時間,三人都驟然分開了。
房間更黑,誰也不知道對方在哪裏?敵方在哪裏?無頭人在哪裏?鬼在哪裏?
羅白乃是着着實實跌了一大跤,伸手一摸,地上還躺了個人,身子冷冰冰的,看來已死了好久。
就是這具魁梧的屍體絆倒他的。
他呻了一口,抓了一塊東西,揣人襟內,一面連爬帶滾站了起來,一面出拳亂打,一面單掌護身,打着旋往來了七八回合,就怕有人(更怕是鬼)欺近身邊。
幸好沒有。
他收了手,稍稍喘定氣,心中卻亂得一團糟。
最糟的是這黑。
黑得他完全不知虛實,不分人鬼。
更糟的是他只一個人。
一個人遇敵也好,遇鬼也好,總比多人遇到更仿惶無助。
最最糟糕的是他又不敢揚聲開口,免得打草驚鬼,同門喚不着,召來了各路鬼怪索命!
更更最最糟透了的是:他自己雖做聲不得,但外面的轟降聲則一聲密過一聲,然後,在山那邊間歇傳來慘嘶、狂吟之聲,也不知是猿曝,還是梟鳴,抑或是人遇上可怕慘烈的情形,或給酷刑折磨時所發出來的悲號。
羅白乃在這時候,偏又想起綺夢等人告訴他的:這幾天將人中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疑神峯,古巖關的猿猴月時節,聽説疑神峯有一條通往地府的捷徑,古巖關更是羣鬼冒出人間的雨道,但凡是猿泣不已,貌淋密急,猾裏哀吟,相爵擺尾,地動山搖之際,就是鬼門關大開之時:羣鬼出沒,擇人而噬。
莫非,現在就是這節口兒?
鬼門關,到底開了沒有?
開了的鬼門關,究竟何時才能重關?
羅白乃一面驚惕防範,一面往後退,想找到一個可以倚靠之處,又一面悄悄地往後伸手:
他左手摺往後頭,穿人褡褳,要抄出那把小劍相逢來。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肩上披掛着褡褳。三姑大師贈他褡褳之意,以及褡褳內的無價之寶,他始終未能相贈於有緣人,一直感到內疚,有負三姑之託。
就算這次能進入綺夢客棧,還是得托賴三姑大師的這口褡褳,教綺夢及時認出了,才沒讓他喪命當堂,至少,還不必給立逐山下不過話説回來,如果給馬上趕下山去,那今晚就不必撞鬼了。
想起那鬼,他就一個頭七個大天下怎會有隻無頭鬼門想到剛才他跟那具尤頭屍體站那麼近,他心中就涼颶颶地;又想起自己剛才趴在地上,幾乎沒跟地上那具屍體親個滿嘴,想到就心寒。
地上的屍首好像相當魁梧,不過,是有頭的。
想到這裏,他的手觸及了褡褳的束口,卻在此際,他的手,碰到一件事物。
那事物像碗口大,粗糙,且有突節,邊沿且長着五隻長長短短臘腸般的長條硬物。
羅白乃第一個反應就是:
手!
不管人手還是鬼手抑或是魔手,他的手摸着的,定必是另一隻手!
這還得了!
他馬上反應,拔草尋蛇,直探黃龍,斷梗飛蓬,一招三式,撥開來勢,右手急探,已扣住對方的喉嚨。
得手!
他一招剋扣住對方要害,心中大喜,正待大呼其他人來幫手,不料那人(還是鬼?)也馬上作出反應。反擊,右手立化掌為抓,鹿死誰手,移宮換羽,倒鎖金蚊,也是一招三變,在羅白乃發力扣死咽喉之前,已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脈門。
這一下,羅白乃一發力,對方跟着也發力,喉核既是要害,脈門也是死穴,羅白乃力一激發,對方几乎沒閉過氣去,當然也做聲不得,但對方一運勁,他也大旋地轉,全身乏力,正待發話,但一口元氣,竟不復聚,想要開日發聲,就立為對方所制。他只有死憋住一口氣,與對方鬥死力。他只好用另一隻左手,一掌推出,想把對方推出距離之外,但對方也正好一掌推來,二掌相對粘在一起,相互較勁,比拼起真氣內力來。
但他右手一旦用力,對方也發力,他的脈門一麻,內息逆衝,登時功力鋭減,幾乎昏厥過去;同樣的,對方想運勁將他震垮,但咽喉為他所扣,他一發勁羅白乃也發功,他一口氣卡在那兒,幾乎窒息過去。
兩人互相抓住生死大穴,各試運功撂倒對方,但都差些兒垮在敵手手上。
兩人鬥個旗鼓相當,難捨難分。
兩人一進一退,一退一進,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往來幾周,大家都氣喘吁吁,幾乎力盡,強忍苦痛,都已天旋地轉,隨時不支倒下。
結果,真的倒下了。
羅白乃。
倒不是對方擊敗了他。
而是兩人來來去去間,終於,羅白乃一腳踩進了木盆。
木盆裏有水。
絆腳。
滑足。
羅白乃終於給跌倒。
4、手
羅白乃足下一絆,嘩啦啦一聲轟,他可整個人仰跌人木盆裏!
木盆裏水花四濺!
羅白乃仰着臉,一頭栽在水盆裏,一下子,水(還是別人或者不是人洗過澡的水)從耳眼鼻嘴灌了進去,難受非常。
羅白乃要開口高呼,但在水裏,只有咕啥咕嗜的冒了幾個大泡泡。
他的人雖已滑倒,但他的手可不放鬆。
因為如果一鬆,只怕他就得完全為對方所趁,立斃當堂。
他可不想死。
他往後摔跌的時候,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牢牢地扣住對方的咽喉。
所以他一倒,對方也跟着撲倒下去,而且,還給他用力使勁一摔,自頭上摔了過去,同樣後仰個大半圈,上半身跌在盆裏,一樣頭驟浸在水裏(也是那個女人不知暈人還是鬼沖涼用過的水),咕哩咕嗜,幾十個大泡,冒了上來,大概是痛得想叫,還是想説什麼,但一樣頭頂頂着頭頂,在水裏變成了一肚子的氣,滿盆的泡。
這下可好,大家打了個平手。
對手也一樣夠狠,夠韌,也夠死心眼兒,一手仍扣住羅白乃的脈門,看來,就是給雷劈也決心不放的了。
於是,兩人上身,各仰浸在一盆不知是人還是鬼沐浴用過的洗澡水裏,一面仍用力掐住對方的咽喉,以及一面發力扣住對手的脈門。
兩人就耗在那裏,看誰憋死為止。
就在這時候,也幸好在這當口兒,霍的一聲,一點銀光亮起。
火摺子。
有人晃着了火折照明。
照亮了這房間的人走了近來。
居然是何梵。
他趨過來,用火摺子一照,第一句就問: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呀?這洗澡水很好味道麼?
語氣充滿了狐疑與不解。
這一間之後,羅白乃這才發現,自己幾乎要掐死的人是葉告。
葉告也當然在這驟亮的燈光中看見:
自己差不多要捏死的人是羅白乃。
原來,在黑暗裏,摸向羅白乃背上褡褳的人,正是葉告。
葉告當然不知道那是羅白乃的褡褳。
他只在黑暗中,忽然感覺到有物體向他迫近。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推開它不管它是人是鬼還是物件。
設想到這正觸着了羅白乃的手。
羅白乃反應極速,把王小石教他的三招兩式擒拿手法,馬上用上了,而且還扣住了他的咽喉。
要不是葉告馬上使出追命教他的借酒行兇尋穴法,及時扣住了羅白乃的脈門,這一下定然吃虧可大。
現在兩人各自拿捏住要害,又各灌飲了半桶水,當嘩啦啦把頭自水裏冒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真是啼笑皆非,也咬牙切齒。
羅白乃興師問罪:你幹什麼摸我!?
呸!葉告也興間罪之師,你好端端的迫過來作甚!
你是啞巴?羅白乃嘴也不饒人,不會作聲?
葉告冒火:你一手抓住我咽喉,我怎説話!
羅白乃道:那也是。要不是我留了力,你這條脖子可折硬了。
葉告道:如果我不念在你就是那冒失鬼,我只要一發力,你全身就得廢了。
羅白乃道:廢!狗也會吠一聲,就你連半聲也不吭,就只會暗算自己人!
葉告道:我暗算!我青龍你蚤子!我拳頭大過你狗頭!我要對付你還用得着暗算你,我嘻!
慢着!我才不是你的妻!羅白乃忙不迭的反擊,你也不是我丈夫,你只是嗚呼!
他們罵着罵着,已渾忘了無頭鬼還是不是在外面,地上是不是有死人,而績夢不在房裏又在哪裏的要事了!
他們不記得,在一旁的何梵可記得。
你們靜一靜好不好?何梵道:我的火摺子快要熄了,要不是我亮了火,你們只會自己人打自己人,這又何苦呢!
只會?你説只會!?葉告火起來,索性連何梵也罵在內,要不是我纏住這姓羅瘋子,他那個發癲勁兒,只怕早都連你一招兒便打殺了,你還能亮火點光的!
何梵卻也是個容易光火的少年,一聽,不服:他那點能耐,能一招收拾我?我才不像你,一把讓人扣住了喉嚨,只有喝洗腳水的份兒!
葉告聽了幾乎一桶水就要潑過去,豈料羅白乃比他更火冒八丈半:你這話是啥意思!
在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剛才我不是怕誤傷了你,早就一手把他的喉嚨捏碎了當合桃吃了下肚!剛才遇上了鬼怪,是誰第一個叫了一聲媽往後就翻跌下去的?何小二,別人家給面子就畫餅充飢,三分顏色上了大紅!
何梵登時翻面:要不是我點這火,你們不是鬼打鬼,嚇一團,城隍廟內江!你們不來感激我,卻盡扮成天上的大雁,有名無實交一通,要交手,難道我怕了你這一手鳥爪的!
我鳥爪?我呸!羅白乃摸摸自己又酸又疼又軟的右手腕,他那隻手又粗又糙又臭,對我來説只不過像白雲鳳爪一樣,你的雞爪好不了哪兒去。
我雞爪?葉告又要拔劍了,你那隻手,又軟又嫩,雞都殺不死,怎傷得了我!像個娘幾手哩!這種貨色,嚇嚇小二還差不多,抓我?抓癢還差不多!
抓癢?剛才抓鬼不成,差些沒給洗澡水灌死的那個,不知是誰!何梵也加入罵團,現在説的好聽,惹毛了我一口氣把火滅了,到時看誰兩膊成山字,看誰拳頭上站得了人!
本來,三劍一刀憧以及林邀得、孫死、劉靚子等人,都是小孩子未除,少年人好勝,一旦語言上針鋒相對,便誰也不讓誰,罵起來像醉酒的人一夥兒混戰亂打,倒誰也沒隔夜仇。
沒想到,何梵嘴裏説着,忽然,也許是因為火頭離得嘴邊太近,又可能是外面風大,火信子已燃盡,一陣急風,唆的一聲,火真是滅了。
房內又回到一片黑暗中。
光又滅了。
三個人一時都怔住。
葉告、羅白乃都沒想到何梵説滅火便滅火這光一滅,大家可又重陷無邊的黑暗中。
一下子,羅白乃罵架的勇氣也跟着全滅了,葉告跟人纏罵個沒完的情緒也全沒了。
你怎麼真的把火熄了!
還不快點亮另一根
葉告。羅白乃馬上雙劍合壁,都在責怪何梵。
何梵忙不迭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滅火的一一一
這時候,羅白乃和葉告陡想起自己身上也有照明物,一個正在襟裏掏,一個正往褡褳裏找,忽聽何梵這麼説,都倏然住了手。
因為他們都想到了:
如果火不是何梵自己熄滅的,那麼,敵人(不管是人是鬼)豈不是已確知他們的位置了!?
此念一生,葉告。羅白乃各自躍開七八步,先離開先前所立的地方,接着,他們又不約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是自己也點火,豈不是又成了對方攻擊的目標!?
所以羅白乃寧願葉告先點火。
葉告也希望羅白乃先照明。
兩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都沒有燈火照明。
就在這時候,忽聽卡的一聲,又見一道火光乍亮。
光芒一起,羅白乃已沉聲叱道:快滅火!
何梵正又打亮了火,一臉驚惶錯愕之色,旋即又不知用什麼方法馬上把火滅了。
可是右邊的葉告所在處,忽然傳來了一聲:
哎!
接着是撲地之聲。
羅白乃認準方向,一把抓住何梵的手。
何梵立即就要掙扎反擊,羅白乃扯着他就跑,一面疾道:
快離開這兒!對方已看準你打火的方位。兩個人一齊跑總比一個人落單好。
説着,他拉住何梵便沒命的跑。
葉告眼看已出事。
戰友還是多一個是一個的好。
何況羅白乃對何梵較有好感。
他不忍見何梵遭受暗算。
羅白乃拖住何梵便逃。
這只是一間房,沒有多少活動空間。
羅白乃這下不及辨認方位,一股腦兒猛跑,往左邊直衝,喳的一聲,與何梵一前一後,雙雙撞在牆上。
牆是木板砌的。
板破。
牆裂。
兩人終於闖出了綺夢的房間。
但又進入了另一間房。
這間房間居然有燈。
5、燈
一盞油燈。
在桌上。
一火獨明。
兩個少年。
在房裏。
兩團疑問。
一一之是誰的房間?怎麼房裏有燈?燈蕊猶新,人呢?人在哪裏?
一一桌上有一盞燈,有兩隻杯,杯中有酒,桌上有餚,餚旁有着,桌後有個木盆,盆裏有水,盆邊有中,中旁掛袍,地上有水漬怎麼跟絝夢房間的佈置和格局完全一模一樣!?
羅白乃和何梵撞人了這房間。
他們原是要逃亡。
結果更加驚疑不定。
這裏是什麼地方?何梵又打顫起來,怎麼一切佈置都一模一樣的!
等一等。羅自乃喃喃自語,這房在孫老闆房間的隔壁,是不是?
是。何梵道:不然,我們也不會闖了進來。
我們剛才還在雨道外邊,羅白乃努力憶記,但我們在走廊上只覺一片昏黯,有也是月亮透過瓦隙的微光那時候這房明明沒有燈。
何梵的身子又向羅白乃靠攏:可是現在卻有。
羅白乃忽道:不好。
何梵又嚇了一跳。
怎麼!?
他現在可是驚弓之鳥。
我們得先滅了燈。
説着,他凌空一掌,打滅了燈。
油燈飄出一縷焦煙,有點嗆鼻,很快消失。
房內又回覆一片黑暗。
滅了燈之後我們也看不到對方,何梵在昏暗中更沒有安全感,這樣不太好吧。
我們剛才就是因為你亮燈,才暴露出位置,以致為人所趁的。羅白乃有點責備的意思,這燈點得來路不明,誰都知道我們在房裏,不如誰也看不見誰的好。
何梵已快要哭出來了:我們難道在這房裏坐等天亮?
不,不是坐,羅自乃居然答,是站,站着等天亮,或者,等無情他們回來。而且,不是在這兒站
何梵覺得此際除了跟羅白乃並肩作戰,已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於是問:不站這兒,難道站在長廊?
一想起那具沒有頭卻會走動的屍體,他就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當然不是。羅白乃説,滅燭前,我己看好了位置。那兒絕好,決不會有人發現。
他説的地方就是衣櫃。
貼着左邊牆壁的大木櫃。
何梵本來還有點猶豫。
但他卻瞥見一件事物:
窗外。
這是向外邊的窗。
窗本是關着。合上了的。
可是,再密的窗也會有些透風的所在,些微的月色,就是從縫隙透了進來。
何梵在這時候,最怕就是看見有什麼異樣的東西,他巴不得什麼都看不見。
可是事與願違。
他越是怕,越是要看。
越看,就越看見不想看見的。
窗隙間,有些東西飄過。
就這麼平平的。輕飄飄的在窗外掠過。
顯然的,因為月色正好灑在那事物的身上,所以,從左邊窗縫一直到右邊窗隙,掠過的銀影反照全都可以看見。
那是什麼東西?
何梵可説不準,但看似衣帶、裙據、布帛之類的事物,這是可以肯定的了。
服飾當然是穿在人的身上。
但那是人嗎?
看樣子是女人的服飾。
一一冉冉地平空飄過,難道是隻女鬼?還是一具活屍?抑或是一名妖女?
何梵立刻二話不説,打開衣櫥就擠了進去。
衣櫃裏好臭。
而且發黴。
裏面衣服大概都擠了好多,還有棉被、毛毯的,全塞在一起,現在還多了一個何梵。
不,是兩個。
還有羅白乃。
他們都顧不了那麼多了,先行躲進去再説。
不管多黴、多髒,多臭,總比活見鬼的好。
況且,今晚已活見鬼夠了!
你再過去一些嘛。
我這兒已沒有空位了。
我連門都關不上。
羅白乃騰着身子,催促道。
關上了卻怎麼出去?
何梵還是擔憂:我們會不會給人甕中捉龜?
你錯了,羅白乃聽了很生氣,第一,我們不是龜。
他把話説的很重,很強調這一點,等何梵聽明白了,他再説第二點:
來的不是人。要是人,我們才不會躲起來。只要是人,進來了之後,給我們逮着證據,咱們就會跳出來把他抓起來。他把事態説得壁壘分明的,如果進來的是鬼,那就沒有辦法了。我們這法於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不,防人不防鬼的。
第三,他可還有話説,萬一真的有人還是有鬼,發現或是嗅着我們就在這兒,咱們也不是死的,豈會束手待斃?咱倆大可破板而出,跟他拼了!
他説得一時發了狠,反而不覺得自己是在躲藏,而是正在佈陣作戰,埋伏決勝一般。
何梵一面聽,一面用羅白乃話語裏激發的勇氣往內擠,見軟的擠軟的,遇硬的抵住硬的,終於擠出了點位子來,千辛萬苦,大汗疊細汗的流。
羅白乃忽道:且慢。
何梵以為他又發現什麼,忙停止了擠推,心驚膽顫的問:什麼事?
夢姊住的房號,豈不是午字一號房?
何梵點點頭。
其實他並不清楚。
對不大清楚的事,不大瞭解的問題,惟有應對方式就是:是。不是,更好的方法是:哦?嗯!,但最好的辦法還是:不置可否,只點點頭。
這是葉告教他的。
葉告則是來自諸葛先生的一位方外知交老龍婆傳授的。
按照排列,午字房的左側應該就是已字號,是不是?
何梵又點點頭。
點頭總比搖頭好。
已字房,就是以前王飛住的專用房間,羅白乃的語態漸漸沉重起來,而且,小余就是在這間房裏,遭受到暗算。
何梵又覺得頭皮發麻。
他總是覺得那妖女就在他左右,聽了羅白乃的説話,簡直就在颶尺之遙。
沒想到,羅白乃仍在推理,夢姑娘的房間竟和這間房的佈置,幾乎完全一樣
然後他問(也不知他問何梵,還是問他自己,還是問房間裏還有別的人):
這是為什麼
好不好何梵小聲地説。
什麼?羅白乃以為何梵有了答案。
好不好何梵怯生生地道:你先把櫥門關好了再想?
6、等鬼來
門已關好。
現在他們的處境是:
比黑暗吏黑暗。
更糟糕的是:
這地方義狹、又窄、又擠、又黴,義髒、又臭!
在如此齷齪狹窄的環境之下,沉默了好一會的何梵忽然説:我很擔心。
羅白乃並不奇怪:你擔心葉老四出事了?別怕,我看他只是喉頭給我掐痛了,忍不住叫了起來。
才不是:,我不是擔心他/河梵倒老實得一板一眼,我看他是故意要讓敵人以為他受傷了,倒下了,才發出的聲音。我跟他聯手許久了,他叫痛時鬼殺似的,才沒那個斯文淡定字正腔圓的哎咆!羅白乃為之氣結。他現在才明白何梵為何肯即刻跟他闖房,而毫無顧慮。那你擔心個啥!
我擔憂的是那隻無頭鬼。
你怕她找不到頭麼?羅白乃忍不住嗤笑,不如你把她的頭找出來還她,或者,你把頭借給她也行。
別開玩笑,何梵摸了一下自己的頭,我只奇怪,那無頭女鬼既然可以從樓下拾級走上來,那麼,樓下的人
羅白乃心裏打了一個突:
一一所言甚是。
他的語音也沉重起來:那無頭人既可從樓下緩緩上來,那麼,樓下的人,不是全遭了毒手,就是有極大的變故了。
何梵道:你的確認得那無頭女子是何文田嗎?
是。
對這點,羅白乃毫無疑義。
何文田喜歡女扮男裝,她的衣飾很好辨認,她的身段也跟男人差不多不過,她畢竟是個女的,還是很容易認得出來。
何梵嘆了口氣:如果真的是她,她不是在樓上澡室預備沖涼的用水嗎?怎麼她的頭會在孫老闆的房裏,而斷了頭的身子卻自樓下走了上來?
此際何梵身在極其黝暗的衣櫥裏,眼前一片昏暗,心裏反而更加清明:
難怪他初在指頭刺破的眼孔裏,看到那一顆倒懸的人頭,會有眼熟的感覺了!
原來那是何文田的頭!
他跟何文田還沒有正式相處過,並不太熟悉,何況一個人死了之後,跟她生前的面貌總是大有差距,加上人頭倒掛,面目扭曲,更難以辨別。
可是何梵還是大致覺得面熟,現在才印證了:確是何文田。
一一也就是説:何文田人頭在絝夢房裏,軀體卻在綺夢客棧樓下拾步上來!
為什麼會這樣子!?
羅白乃啞然。
看來,現在更嚴峻的,不只是他們三人的安危,而是樓下負傷中毒的小余,老魚,以及一羣女子,只怕都已身陷險境。
羅白乃情知事態嚴重,澀聲道:你的意思是
何梵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也不知他正下了決心,還是要力抗櫥裏的黴臭味:
通知。
這回他只説了兩個字。
通知?
對,通知老四,他剛才在指洞裏什麼也沒看到,可能會以為抬級而上的只是穿着何文田衣服嚇人,卻不知我的同宗大姊真的已給人砍去了頭顱;何梵説得非常沉重,主要是因為他現在所説出來的事,都必須要説,而且必定要做,並且須得馬上便做,只不過,那都是他最不想做的事,通知樓下的人,説出我們見到的怪事,要他們提高警覺,高度戒備。
羅白乃説:你是要我們回到午字房,通知葉老四?
何梵説:是。
羅白乃道:你怎麼知道葉老四還在綺夢的房間裏?
他本來最想説的是:你怎麼知道葉告還活着?只不過,他想了想,還是沒有説出來。
何梵承認:我不知道。
羅白乃又説:你怎麼知道:樓下早已遭受比我們所遇到的更兇險,恐怖的事?
何梵道:我也不知道。羅白乃反問:你是不是有點怨怪我,不下樓,不衝出去,不去救老四,卻窩在這裏等人來,等大亮?何梵沒有説話。
但他的答案同樣明顯。
羅白乃道:其實,我們藏在這裏,更重要的是一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
等鬼來
房裏原本有燈。
桌上擺了筷著菜餚,酒水涼菜,無一不齊,浴盆裏的水。還冒着微煙,所以,羅白乃判斷:
不管是人是鬼,總會回到這房裏來!
一旦回到房裏,是人他們就可以將之一舉成擒,就算是鬼,也可以觀察它究竟搞什麼鬼!
不過,現在是等人人不見,等鬼鬼不來,兩人越等越心虛,愈等愈不安。
朋友有難,怎可不顧?
這種觀念,深深植在羅白乃心底裏。行走江湖多年,他仍保持圓滑開心,必要時也奸詐狡猾,但俠義兩個字,他還是講究的,遵守的。
至於何梵,對這兩個字,更受耳儒目染,不敢有虧,更不可有愧。
所以,兩人都在櫃裏;站立不安。
不安的原因,除了生怕葉告出事,擔心樓下遇變,也忐忑於綺夢的下落,還有憂慮無情。習玫紅的猛鬼廟之行外,另外一個因由,卻是因為侷促。
侷促當然是因為兩人都擠在房間的大櫥裏。
房裏很黑。
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見。
櫥中很黑。
黑黝黝的味道十分難聞。
更令他們不安的是:
難聞的事物,好像還淌出水來。
何梵是擠在裏面的那個。
他旁邊有許多軟軟,硬硬的物體,便是其中一個,滲出了水。
何梵只覺渾身癢癢的、粘粘的,很不好受,於是便摸了摸,沾了一點液體,放到鼻端,嗅了一嗅!
天哪!
何梵幾乎沒把今天昨天前天吃下去的都吐出來,胃裏好像忽然塞了一頭蚊龍。
他不禁哎咆了一聲,這一聲,可是由衷的叫了出來。
羅白乃只覺何梵手足掙動,不明所以,問:怎麼?
何梵氣急敗壞地道:什麼東西嘛,好像在淌膿!
他實在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掏出身上的石硝和磷片,要打亮火光,照個究竟。
羅白乃想要阻止。
何梵這次可不聽他的。
卡的一響。
火亮了。
7、鬼魂
自小,何梵就很怕鬼。
正常的情形是,你怕一樣東西,就會刻意去逃避,不面對它。
但也有一種情形:你對它越怕,就越想接觸它,研究它,這就形成了:越怕越好奇。
何梵怕鬼,因為他不知道鬼是什麼,所以分外害怕。
人害怕的,多半都是未知的事物;已知的,就算很可怕,也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像對死亡,就是其中一例。
所以何梵很想知道鬼是什麼。
他開始跟長輩大石公他們學字,又從公子無情那兒得知了一些修辭,他特別感興趣的,就是從鬼的字彙。
據他所知曉的,從鬼字發展出來的:
魂魄至超越魏魁憋泅涵擅魔越魔沒有一個字不是有大大的鬼在壓陣,分外顯目,十分搶眼。
一一那可都是鬼麼?
都是些什麼鬼?
從字形上來看,每個鬼字都活靈活現,各有各的惡行惡狀。從字義上來看,魄可是白天出沒的鬼?魁可是一縷幽魂十分清女那種無力的鬼?越這鬼好像十分霸道,動軋足以連根拔起。力拔山河的樣子。至於魅,到底是不是指:他就是鬼
的意思呢?
何梵不斷追尋。討究,漸漸窺出漢字之美。他有時請教別人,有時自己動手稽查,謾慢才知道:
魏當然不是鬼怪。它除了指國名和姓氏之外,還是指河南之北、陝西之東,山西之西南及河北之南等地方。三國有魏,後有九魏,魏碑魏閾,都成典範。
魁嚴格來説不是真的鬼,也不是其人是鬼之意,而是古代驅疫卜缸時裝神扮鬼時所戴的面具,只是個徒具醜面的假鬼。越卻是真鬼,不過很小活動在地上,而是多伏在水裏害人的陰濕鬼。
魁則不是鬼,而是主掌貴人魁星,同時也是為首,居第一位,高大偉岸之意,這鬼字邊反而成了好的。厲害的。威風的意思。真是好鬼。
漚字很少單獨用,它的兩字大概也是雙宿雙棲,同時出沒之意吧,這字通常都軀倆並見,通常,還四鬼並出:艘礆幽硒。一大概是一種愛熱鬧、以多為勝,虛張聲勢。喜好羣眾活動的鬼類吧!
魔則只是噩夢,像現在他猶如處於惡魔之中。越只是形容鬼一般的黑,跟黑黝黝情同手足。
魔字何梵的理解是:鬼修煉成精了,成了鬼王了,有足夠的道行出來害人了。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身世,看來鬼也不例外。
每一個人也都有他的故事,鬼的故事更是充滿了緊張刺激,曲折離奇。何梵喜歡聽鬼故事。他對鬼好奇。
可是他卻不喜歡遇鬼。
極不喜歡。
誰喜歡真的見鬼?
但卻愛聽別人撞鬼的傳説。
何梵沒想到今番真的遇鬼了。
剛剛才遇過一次無頭鬼,這次卻又遇上了一次:還與鬼同櫃!
原來在他身邊的,不是棉胎,不是雜物,也不是活人,而是鬼。
一隻全身腐臭了的,皮肉都一大塊一大塊往下掉落,全身潰爛且流着膿水,大條的蛆蟲正在那人臉上,眼眶進進出出的鬼!
他打着了火。
然後,他看清了身邊的鬼不,其實是死屍,一具死了多時的屍首對他而言,這元疑是跟撞鬼沒什麼兩樣。
他一時驚駭得忘了叫喊。
他回頭。
火光照出了羅白乃也跟他一樣驚駭的表情。
無疑,他的表情很可怖。
誰見鬼的神情都會像鬼一樣核突。
這次,火光算是點亮了好一會兒:一屍兩人的表情,都各有各的難看。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都大叫了一聲。
颶的一聲,不知是他們大喊的口氣,還是那死屍在吹氣,火硝石又熄滅了。
兩人再也不理三七計一,四七甘八、五七卅五踢破木板,砸開衣櫥,揮舞拳頭,手舞足蹈,叫嘶怪叫,奔了出來。
兩人還抱在一起,不敢分開,一個説:鬼鬼鬼鬼鬼鬼鬼一個説:別怕,別怕,先別怕怕怕怕怕怕
就在兩人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要往外(窗外)闖還是向內(門外)衝的好,忽然,他們都聽到了一些微弱的聲音。
羅白乃馬上捉住何梵:噓噓噓你聽!
何梵也叱了一句:哄聲。
篤,吱吱,軋軋軋有人在外面撬門的聲音。
是撬門,不是敲門。
門板上還傳來扒搔之聲。
羅白乃第一個意念就是要往開溜。
卻沒料何梵突如其來地掙脱了他的手,嗖地拔出了劍,徑自掠往門前,一劍紮了過去!
羅白乃沒想到何梵會有這等勇氣,居然一個人就拔劍對付那要破門而入的鬼怪。
其實何梵憑的不是勇氣。
而是駭怕。
太害怕了,沒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劍即出,劍穿門刺向來人(還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魂魄勉羶煙翹魁航魔魔他都一劍殺了再説!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這拼命一劍,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門師兄弟:葉告。
剛才,在隔壁房,火一滅,葉告叫了一聲哎咆,立即撲倒於地。
何梵料對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受傷,只是誘敵之計。
他趴在地上,準備只要有什麼妖魔鬼怪,一觸及他,他立即拔劍砍殺再説。
是的,他聽到何梵與羅白乃一齊撞破牆板,進入鄰房,他並沒有立即跟過去,就是要看看有沒有斬獲。
沒有。
他伏在地上,靜靜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無結果。
沒有人來。
也沒有鬼到。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看來這至少也是隻聰明鬼,不上當。
他只隱約聽到:鄰房的竊竊細語,乃至時高時低的爭論;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唾又黑漆漆的一團暗。
他伏了一陣子,見什麼都沒有發生,正想起來,由破牆進入鄰房,忽然,不知從哪裏,又透出一點火光來。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櫥內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頭髮現,就在午字房地上,離他趴伏之處不遠,居然還有一具屍體。
屍首龐大發脹,已死去多日,開始發臭了,還睜大雙眼瞪着他。
葉告咋了一聲,對在地上詐死誘敵(鬼?)再無興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時,窗外有一道銀灰。慘白色的人影飛快地掠過。
這窗是向內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從剛才他和羅白乃用指頭戳破的洞孔瞥着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撐開了窗。
窗外已沒有人。
他不帶一絲聲響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剛才外面經過的是何人,豈料不看還好,一看,他就看到剛才那具無頭的屍身,居然還伸直着手,直挺挺的呆在門前!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無頭女鬼!
沒想到,他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與這無頭魔女,共處在走廊上!
8、哎馳!
這下非同小可。
他落地無聲,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伸了伸舌頭,希望那尤頭人沒發現他。
那魔女依然僵立在午字房前,一動也不動,似並不知道他溜了出來。
這可好了。
他可決不想惹這非人非鬼的怪物。
他第一個意念就是:
溜!
靜悄悄的開溜。
溜去哪裏?
顯然雨道旁密密麻麻都是客房,但他可不知道哪一間住人?哪一間有鬼?哪一間是敵?
哪一間是友?
不過,他的朋友和同門,卻都在已字房內,這是他絕對可以肯定的。
所以他決定先溜進去避一避。
為了不驚動那仍向着午字房門前的元頭怪物,他決定用最輕而無聲的方式,不張揚不莽撞的悄悄潛進去。
他嘗試推門,但裏面已上了門閂。
所以他慢慢拔劍。
輕輕把劍穿入門縫裏。
把劍託到栓子下,輕輕往上一託,當木栓子落下來的時候,他己及時擠進兩個指頭,把它扣住,再用劍鋒在門閂上拖幾下,門就鬆開了,他就可以進去了!
只要他可以進入房去,就可以躲開那魔女了!
是的,他一面弄開門栓,一面注視那尤頭鬼。
那屍首依然僵立午字房門前。
沒有轉身。
沒有回頭(它根本就沒有頭,怎麼回?)
只要他一進房間,就可以揚聲招呼,會合他的同門與戰友了。
只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
等着他進門的,是一把劍。
銀劍!
是同門師兄弟的劍!
而且是在受驚嚇中拼命刺出的一劍!
劍破門刺出!
葉告原本來不及避!
來不及避之前,有原本二字。
他是來不及避。
但他沒有給一劍刺死。
那是因為兩個原因:
一是何梵在出劍之前得拔劍,拔劍之時發出睜地聲。
那就夠了。
葉告立時有了警覺。
二是葉告根本沒有避。
他的手上有劍。
劍已撬開門栓。
所以,他及時手腕一沉,把劍身壓到銀劍上,擋住了來勢。
可是何梵一劍不成,再發一劍。
劍又自門刺破攻出!
葉告立即反擊。
他也自門刺破攻入房內。
兩人就這樣隔着一扇薄板木門,默不作聲在黑暗裏乒乒乓乓的互攻了七八招!
就在這時,葉告忽然給人自後攔腰抱住,一時動彈不得。
他最怕的就是那無頭人。
他以為自己已給無頭魔女抱個正着,這次可是死定了。
他大叫了一聲:哎嗆!情急之下,又給人死死箍住,眼看房內的人再攻一劍,他就必死無疑。
不過,他此際當然不知道,從後扯住他的人不是那無頭怪物。
而是羅白乃。
他見何梵跟門口的來人交手正劇,而對方也是使用兵器的,那就不是鬼怪了!於是豪興大生,迅而且速的,悄沒聲色的,自破板牆閃進了午字房,再自午字房窗口翻了出去(從現在開始,他跟葉告進出的路線是一樣的了),就憑劍鋒交加之聲他辨出了敵人的方位,自後一把抱住了他。
幸好,他只是死死攬住了他。
因為他看見何梵跟對方比劍已拼出了個狠勁兒,要是他在後頭碎下重手,一是殺了對方自己也落得個背後暗算,二是隻怕何梵還是怨自己多事。
不過,葉告既然給人抱住了,還是得死不可。
因為何梵又一劍刺到!
他己無法擋。
不能格。
避不得。
退無可退。
只有死。
劍陡止。
是隻差一點就刺中他了。
一旦刺中,就扎一個血窟窿。
可是劍勢速然停了下來。
劍尖猶在顫動。
葉告突然覺得這把劍很熟。
是不是老四?
只聽何梵隔着一扇破破爛爛。滿是破洞的門,高聲尋問。
赫!可是小二!
嘩啦一聲,門被扯開,啪的一聲,又打亮了一塊火石,登時現出何梵那張老實的臉。
幸好我認出你的哎咆叫聲,他慶幸的説,,要不然,這一劍就要穿個透明洞了。他笑嘻嘻地道,。你這臭老四,整個客棧那麼大,你就老愛挨劍鋒,不然就喜歡吃拳頭。
請問,葉告沒好氣地説,在我背後施暗算的,可是你請來助拳的跟班羅大俠?
失敬失敬,羅白乃涎着笑臉,道:大俠不夠當,叫少俠好了。
哎咆!
這次是羅白乃在叫。
因為葉告反手打了他一個肘睜。
我歌頌你個雞蛋!你是什麼東西!?什麼人不好找,敵人不去打,有鬼不去抓,整間客棧那麼大,怎麼老找我麻煩?葉告咋了一口唾液,餘怒未消,忿忿罵道:剛才纏着我浸水桶,現在抱住我捱劍鋒!你這吃裏扒外的死小二,幹嗎老是跟別人不是掐我的頸,就是親自提劍刺我穿洞!我漚歌你個軟棍!
羅白乃摸着痛處,也忿忿不平:你們兩師兄弟交手較量,城隍廟裏內證,鬼打鬼哩,居然都認不出對方來,現在遷怒於我,可真豈有此理!
要不是何梵一手扯住他,死死拉住他,他可又撲上去跟葉告火拼了:要不是我出手,你們兩兄弟可能早就兩敗俱亡了!我剛才要打殺你,早就下手了,你還在這兒城隍廟裏掛把劍,嚇鬼可以,嚇本少俠?可差遠哩!
兩人還要爭罵,何梵緊急勸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要下去看看餘哥、魚叔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樓上打得落花流水,樓下卻鴉雀無聲?這可不對路!
葉告。羅白乃一聽,凝肅起來,再也沒敢造次,一個説:對,這不對勁。
一個説:好,咱們一齊下去探探。
卻發現:原來僵立在綺夢房門前的無頭殭屍,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