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諾生物醫學研究中心」是國內難得一見的研究機構。
首先,它很小。
它不是政府機關的單位,也不是企業集團培養的尖兵,「康諾」就是「康諾」,到目前為止,只屬於白恕橫教授與那批研究人員。
其次,它對研究人員的聘任制度,堅持的正是日漸消失的「終生僱用制」。
這是因為從事研究工作本來就耗時費日。「康諾」走的是生物醫學路線,勢必得通過實驗室研究、動物實驗、人體實驗等層層關卡,才能有結果。
如果沒有完善的待遇,專業人才只會把「康諾」當作跳板,短暫停留,再另擇良木而棲:留不住人才的下場,就是對研究技術的累積,造成可怕的斷層。
既然「康諾」有發展性,打算永績經營,白教授又尋到國外資金的挹注,為了確保每個環節運作正當,一個有魄力的執行長是迫切所需。
於是,韓道辰從國外被挖角回來。
就職第一週,他都在研究中心內部遊走,用眼睛記錄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只發問,不表示意見,沒有惺惺作態,也不玩「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把戲。這一着棋,讓原有的人員對於形如空降部隊的他戒心減低。
韓道辰坐在私人辦公室裏,看着厚厚的資料,在腦海中思索先前看到的一切,一手握着筆,隨時記下memo。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韓執行長,你好。」話筒裏傳來白禹銓帶笑的聲音。
他沒好氣。「有什麼事?」
「只是想問問你目前的工作進度。」兼閒扯淡而已。
「據我觀察,『康諾』的運作並沒有問題。當初白教授延攬的人才,年紀都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這個年齡層的人最有幹勁,也正待大展拳腳。」
「他們應該能做好分內之事,而我目前要做的,就分短期任務與長程目標。」
長程目標?「聽起來好像很有計劃,你打算長期接下這個職位?」
韓道辰不語。
他已經決定要不計一切將小穎拐回他的身邊,既然小穎將被「康諾」終生僱用,那他當然也不會輕言離開。
「嗯!」他以一個輕哼,代替回答。
「那我會轉告我伯父。老實説,他對你很讚賞呢!居然只是現個身,也能把他的愛徒激得當場發飆,真是不容易!」白禹銓頓了一下。「他老人家要我問你,你跟陶風穎有過什麼-昧?如果不是太『那個』的事,她反應不會那麼激烈——」
「無聊。」他反手把電話掛了,繼續手邊的計劃。
「康諾」的長程目標就是擴大規模,但不能急躁,必須像漣漪,一圈一圈慢慢往外擴張,就眼實驗室的研究一樣,刻不容緩、卻又必須耐心進行。
但是,另一方面,關於短期任務,他就必須加緊腳步。
因為……危險就要來臨。
「啪嗤啪嗤、啪嗤啪嗤!」
午休時間,討論室外傳來了呼朋引伴的噓聲,幾根大拇指比了比,一羣男人揩揩嘴邊,擦去吃完排骨便當的油膩進去講八卦。
「你們對那個姓韓的怎麼看?」
「很行!」
「夠嗆!」
「我第一次看到能把風穎壓得死死的男人,實在值得敬佩、值得推崇!」
生物醫學領域裏,多是陽盛陰衰,難得有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起做實驗,怎麼想都該是件賞心悦目的事。
問題就出在,這位大姑娘頭腦不簡單,是實驗的主持人,大夥兒只能聽她發號施令;偏偏她做事又認真,總把混水摸魚的傢伙電得如閃光雷劈,有些光棍兒本來還想打她的主意,現在都「叫不敢」了,天天盼着有個剋星能治一治她。
「他們應該不是才剛認識吧?我好幾次看到韓先生在偷親她的嘴。」
「在哪裏看到?」一道冷冷的聲音切進來。
「樓梯間。」阿德背對着門口,沒注意到有人猛頂他的手肘打pass。
「思哼。」
「走廊上。」
「思哼。」
「對了對了,還有一次是在大門口。我猜呀!韓先生前輩子大概是隻啄木鳥,不然怎麼左親右親、閃電親、突然親,都能啄到我們學姊的櫻桃小口……」
「很有趣,阿德,如果你觀察實驗結果也有這麼認真就好了。」
「是……嗄?」他轉過頭,看到那張沉下的俏顏,就像看到母夜叉。
「快點坐好,討論會要開始了。」風穎抱着厚厚的資料,手裏握着好幾支筆,重重地走了進來。「投影機去推過來了嗎?」
她按下螢幕的控制鈕。可惡,居然敢講她的小話,還被她「贓」到!
「我……我馬上去。」阿德奪門而出。
風穎落坐主位,心裏滿滿都是懊惱。
韓道辰那個渾球,在研究中心裏遇到,總愛出其不意偷啄她,弄得流言滿天飛。這是不對的!他憑什麼吻她?憑什麼在別人面前表現出她屬於他的模樣?
可惡,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筆。
「投影機來了、來了!」小巫驚慌的報告。
看到他們嚇成那樣,她不免反省自己太兇,但三秒鐘後,又把罪名怪到韓道辰頭上去。都怪他出現,她才會那麼下對勁!
一點三十分,每週一會開始,她強迫自己定神在工作。
「喀啊!」門打開,韓道辰走了進來。
他帶着笑容,坐在長型討論桌的末座,正好與她遙遙相對。
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張氣定神閒的笑臉,看了就討厭。
「每個星期四下午,是我們研究團隊會報的時間,我不希望『任何人』過來打擾。」她口氣冷硬地強調。
大夥兒打了個哆嗦。再怎麼説,韓道辰是執行長,新任的主事者,她怎麼敢説話這麼不客氣?
「沒有問題。」
出乎眾人意料的,他只是站起來將雙手插進口袋裏,就連她也愣了一下,還以為他會重炮反擊,抬出「我有資格參與任何會報」等bala-bela的廢話。
但韓道辰輕鬆聳個肩。
「我尊重你們的工作會報,但會報結束後,陶小姐,請到我的辦公室一趟,我們也有一場會談。」她下意識地抗拒與他獨處。「我不知道工作會報會開多久。」
「無法掌控時間,就是缺乏工作效率。」他的輕鬆全轉變成眼中的挑釁。他看看掛鐘。「下午六點整,請到我的辦公室報到。」
六點整!他們有二十個人要報告,卻只有四個半小時,時間哪裏夠用啊?
她差點跳起來,但是接連幾口的深呼吸,讓她激躁的情緒平靜下來。
「我會準時到。」但她終究不是掩飾得很好,一縷硝煙味還是飄出了唇際。「請你不要妨凝我們,立刻、馬上給我滾出這間討論室!」
她兩手一撐,站起來,手中握着的鉛筆直接指向大門口。
哪個男人禁得起當眾的侮辱?所有的人都心驚膽眺。室內一片死寂,靜得連灰塵拂地都聽得見。
下一秒,沒有倏然下沉的臉色,也沒有憤怒的咆哮,門扉輕闔,人影已去。
韓道辰可以忍受她的脾氣,因為他知道,他拔得掉她尖尖的牙。
為了不讓某某人譏笑她「缺乏效率」,她火力全開!
奇怪的是,有了『時限』的壓力,腦子好像轉得比較快。一些進度不是很明顯的人員,想靠碎碎念矇混過關,她「斬立決」!而平常集思良久的問題,三兩下就有人提出解決之道,而且還頗有見地,值得一試!
奇也怪哉,既然四個半小時就能把每週一會解決,那以前為何拖拖拉拉延到七、八個小時?她想起以前偶爾會話題走岔,開開玩笑、耍耍嘴皮,不禁認真反省,她是不是真的如韓道辰所言,效率不彰?
每週一會在五點五十五分結束,她匆忙上了一趟化妝室。
剩兩分鐘!她本來想一鼓作氣衝到執行長室,但洗完手後,她頓下腳步,看了化妝鏡一眼。
經過一個下午的會議,盤好的髮髻已經有些松亂,鼻頭、額上也泛着油光,淺色唇膏因為説話、喝咖啡、説話、-咖啡,掉得七零八落。
管他的!不必為了去見那個混蛋,把自己弄漂亮。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説。
但是,她的右手卻像有自己的意識,伸入口袋中拿出補妝工具,先吸掉油光,重新打好底妝、上蜜粉,繪好口紅,再順手重新盤一次髮髻。
「小穎,你不是六點要跟執行長會談嗎?」同事蘭玉竊笑。「怎麼了?寧可遲到,也要讓他看到你美美的一面啊?」她頂了風穎一下。
「才不是!你不知道我天生愛漂亮嗎?」她大聲地反駁回去。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不想讓韓道辰看到她不夠亮麗的一面。「我先走羅!」
收好補妝工具,徹底檢查妝效0K,她才快步走近執行長室。
執行長室的隔間與實驗室相同,都是用特殊材質的強化玻璃隔成,因此可以創造更寬闊的視覺空間。
她站在門口,深呼吸幾次。
「你遲到五分鐘。」他看着文件,頭也不抬地説。
如果她本來懷有一絲絲得到驚豔目光的期待心理,此時也被殲滅得一乾二淨。她不禁為之懊惱。「你可以記在帳上。」
「這次原諒你,下次不可以。」他純粹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
這種態度感染了她。
她定了定神,的確,他們有私誼,或者該説是「私怨」,但工作就是工作,私人情緒不應該被帶到工作裏面。
「坐。」他大手一揮。「我想了解你手上的研究計劃,請為我解釋。」
他的桌上,已經呈着實驗計劃書的副本。
她不想抬槓,但還是忍不住要問。「你聽得懂嗎?」
他禮貌地抬起眉,示意她再説一遍。
「以前我們都直接向白教授報告,他是這方面的權威,我們很容易溝通,但是跟外行人講解實驗內容就很難,因為有很多專有名詞、生化名詞——」
他開口截斷。「我不用深入瞭解每個環節,我只要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即可。」
她忍不住要嘀咕。「真搞不懂教授為什麼要找個外行人來管我們。」
「因為『康諾』需要一個專業的管理人。」
「這是外行領導內行。」她還是咕噥。
韓道辰看着她一臉埋怨的神情,不禁有些好笑。
既然「康諾」想擴張,一個執行長是必然所需的主導,難不成還讓這些科學家像雜草一樣,亂生亂長?
科學家之所以是科學家,代表在專門領域上如有神通,但專門領域外,表現通常普通,或者被「截短補長」去了,所以他們才會需要他這個「外行」。
然而,他不打算跟她討論管理學的精義。
「除非你這個『內行人』控制不了實驗進程,進度緩慢、缺乏效率或者惹出麻煩,否則大家各司其職,你不必擔心我會干預實驗。」
「你……」她為之結舌。
這傢伙!他知道他來以前,最有資格發號施令的人是誰嗎?
是她耶!他搶走了她的指揮權,把她從『一人之下』變成『二人之下』,他還好意思對她端起架子!
「我可以理解『康諾』在草創時代,是白教授及你在當開荒牛。但如果未來的每一天,實驗、庶務、公關、會計,你都想事必躬親,那絕對是在暴殄你的天賦。」
她咬咬牙。在理論上,他當然是對的,她能心服,但要她換個臉色表現「口服」,她可做不到。
算她小氣好了!她真不喜歡他爬在她頭上的感覺。
韓道辰聳聳肩,反正他也沒要她嘴上説服氣。
「回到正題,我要了解你們每天做實驗的目標是什麼。你可以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講解,不是每個實驗都那麼深奧難懂吧?」
説的也是。她攤開文件,開口解釋——
「目前最主要的實驗,是開發對人體傷害最少的止痛藥,除了改善一般常見的頭痛、牙痛、生理痛,還能在不加重身體負擔的情況下,投予絕症患者使用,避免增加他們的痛苦,使他們在生命末期能更有尊嚴。我們已經從一種高山植物中萃取出這種成分,目前正在分析當中。」
她講得眉飛色舞。
「值得令人興奮的是,目前為止,這種成分在各種狀態下都很穩定,我們會反覆做確認,然後開始使用在動物實驗中。如果動物實驗無害,將申請應用到人體試驗,那當然是一段相當漫長的過程,不過這種藥物一旦研發成功,不但成本低廉、純植物性、副作用也少,可以説是醫療上的重大發現。」
她湊向前,壓低聲音,以分享小秘密的可愛神情偷偷對他説:「其實我做過實驗,只要一點點萃取物,就可以讓癌症末期的老鼠減輕疼痛。這麼一來,即使它有副作用,在用量極少的情況下,也不至於構成危害。」
看着她又愉悦又必須保持神秘的模樣,好可愛,他忍不住想拍拍她的頭。
但他的職責不是陪她高興。她從實驗中得到了成就感,他卻聽出了危機四伏。
他抿成一直線的嘴唇,讓她回到現實。「我是不是太樂觀了?」
「有一點。」
她垂下唇角。又來了!她憑什麼希望他會跟她一起歡笑?他又不是她的夥伴。
她跟他是對立的關係,不管是公事,還是私誼……又講錯了,是「私怨」!
「不過,」他頓了頓。看見她生受委屈的表情,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講幾句鼓勵的話。「『樂觀』是研究人員最重要的特質,沒有它,你很快就會放棄夢想。」
他的一句話讓她忘情地笑開。「我也是這麼想。」
他心中一怦。這可是他回國後,她第一次對他坦率地笑,可見只要在她的專業領域裏,她就滿心都是實驗,連什麼對立、私怨、有的沒的,都被拋到腦後。
「迴歸現實面。」他把她從自得其樂中拉了出來。「在保密方面,你們做了哪些措施?」
「保密?」她眨眨眼,沒聽懂他的語意。
「保密。」他重複一遍。「例如,與研究員簽訂工作合同,不許他們對外透露實驗機密,還有實驗日誌、重要數據、備分資料的收藏等等。」
他注意到,「康諾」只設了最普遍的保全,如同一般住家,沒有針對研究機構而設的機制,這很糟糕。
風穎動動腦,一下子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而且,屬於女人的豐富想象力立刻就把他的意思給弄擰了。
「我相信我的研究夥伴,他們不是把資料盜出去賣,或者在外頭大放厭詞的人。」她的口氣冷了下來。
「我也沒説他們是。但不經意説出口,並非不可能。」否則,白禹銓也不會拿着那份報告書來找他了。
除了他與少數人之外,其它的人並不知道他是來「收拾殘局」的。無心之災,早已釀成,只是這裏的人大多沒發現。
她瞪着他。「如果你不願意相信研究員,我不認為我們會服從你的管理。」
她説「我們」,就是在這件事上頭,與他分裂成敵我兩派。
沒做過研究的人不會明白,這是件很辛苦的事,同樣的實驗必須重複上千次上萬次,一樣的步驟、操作,重複再重複,也許十年後吧!才會有顯着的成果。
每個階段,完整數據出爐,還得做統計分析,翻遍文獻,撰寫報告,投稿到國外期刊……還不見得會被錄用:失敗了,得一遍遍地再嘗試。
此間滋味,不足為外人所道,因此能一起熬下去的,都是親密的好夥伴。韓道辰沒跟他們熬過,也沒有革命情感,憑什麼用懷疑的眼光看他們?
想起自己剛剛站在化妝鏡前面細心的補妝,她就生氣。她真的、真的、真的不該在意他對她的看法!
「我的實驗介紹到此,基於『保密』原則,我顯然已經透露太多了。」忍不住就是想激他、氣他、藐視他。「你聽懂了嗎?」她斜眼睨他。
他沒有什麼反應,只在文件上加註幾點內容。「大致上都瞭解。」
她看了眼手錶。「現在距離正規的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小時兩分鐘又八秒,如果你有疑問,請在明天上班時間提出,否則你的『效率』同樣也讓人質疑。」
「回敬」完畢,她旋風般地刮出門外。
快走了好幾步,她又停頓下來。對了,他之前不是説要對她獻殷勤嗎?不是説要送她上下班嗎?他會不會追出來説要送她回家?
韓道辰聽到腳步聲倏然停工,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他才沒有那麼笨,眼巴巴地趕上去當炮灰。
就在眾人對韓道辰的戒心日益下降的時候,衝突悄悄地展開了。
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與保全公司談妥安全協定,在研究中心內外架設隱藏式攝影機。這些攝影機都配備紅外線裝置,全天候進行拍攝。
地下室暫時分出一個隔間當作主控室,留有保全人員監看;大門口也設有守衞室,一樣派駐保全人員管制出人。
「這就是目前『康諾』在保全方面的進展。」韓道辰將所有人員聚集起來,説明工程的進度。
經過和平共處的前幾周,就是如許大動作,幾乎所有的人對此都很感冒。
「攝影機到底安裝在什麼地方?」小巫拉下臉問,一張狐疑的臉左張右望。
「該安裝的地方。」面對即將到來的抗議,韓道辰反而氣定神閒。
「那你是把我們當作小偷看羅?」阿德氣急敗壞地開口。
「我沒有這種想法,一切只是比照國外的規格處理。」
他的冷靜沉着看在其它人眼裏,反倒成了諱莫如深。「康諾」裏,寥寥無幾的女性也開口了。
「如果你不告訴我們攝影機在哪裏,我們怎麼能安心?」蘭玉簡直義憤填膺。「現在偷拍案件那麼多!」
「各位應有的隱私權都會得到保護。」他的保證也只有這樣一句。
風穎盤着手臂坐在遠遠的後方,沒有參加意見,也擺明了不想站在他那邊。
她當然知道,他説到就會做到,但她幹麼替他作保?他們又不是同一國的!
沒想到這廂的抗議還沒有結束,更令人感冒的事情又蹦出來了。
「這是什麼?工作合約?保密條款?」一羣人拿着分到手的法律文件大聲叫道。
「各位必須對實驗三緘其口,不得對外私自透露。我們會陸續增加人員的編制,如果有需要對外界説明,屆時會有公關人員來處理,各位只要安心做實驗,專注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即可。」他的解釋依然酷得不得了,聽起來絲毫沒有人味。
風穎開始察覺到不對勁,眉心蹙了一下。
「你就是要叫我們『閉嘴,少管閒事!』就對了。」蘭玉刻薄地説。
「『康諾』對員工的生命財產負起保護之責,同時,員工也必須對『康諾』盡保密等義務。」他的態度沉着,並沒有被高八度的尖叫逼到惡言相向的地步。
真的不對勁!
雖然十二年來不曾見面,但人的本性是不會輕易改變。她所認識的韓道辰從來不會如此僵硬、如此冷酷地提出要求,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必須像壓路機一樣,橫霸霸地直直開過去?
她思索着,邊翻人手一份的工作合約,她將手中的合約書翻到後頁,發現後頭規範的都是「康諾」必須對員工負起的責任,其實福利與待遇都非常豐厚。
風穎看完,忍不住開了口。「你幹麼不先禮後兵?」
規定「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的條文列在前頭,一看就惹人不快,恨不得把合約書撕碎踩破,直到後頭才把福利寫進去,又有誰靜得下心去看?
莫道辰有他自已的原則。
「醜話必須先説在前頭,一開始就弄清彼此的底限,別等到要辦正經事時才發現雙方配合不了,那就難堪了。」
大夥兒不得不承認他考慮得很實際,事實上,他也不是他們所以為那種剝削員工的壞蛋上司。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翻着工作合約,會議室裏難得的一片安靜。
小巫突然抬起頭來問:「關於實驗內容……以前説溜嘴的算不算?」
韓道辰轉過視線,犀利地看着他。
「你曾經説溜嘴?」那目光像把刀,利得可以插進胸口。
「……這只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而已。」跟小巫很要好的阿德潤了潤唇。
小巫跟阿德這兩個笨瓜,沒事幹麼問這種準備被擰掉腦袋的問題?
風穎趕緊插嘴進來,強硬地為學弟們解圍。「你不要拿他們開刀!」
韓道辰看着她,眸底的寒光讓她從足底一路涼上來。
奇怪,他從來不曾用這麼冷酷的眼神看着她,從來沒有!使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觸碰了什麼禁忌。
一定有什麼事不對勁!
在她開口問之前,韓道辰已經警告在先。
「我無意針對任何人,在你過度反應之前,請注意到,防微杜漸、預防看不見的危險,都是我的職責所在。」尤其他現在着手的一切都是悠關她的小命,一想到她對自身的危險毫無所覺,還搶着幫別人説話,他就鬱怒。
他站起身,決定先回辦公室,走了幾步,一頓,又回過頭來。
「如果有什麼話想坦白,隨時找我。」
他説這話的時候,眼神直勾勾地望進兩雙泄漏驚慌的眼睛中。
「你最近做實驗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喔!」
「風穎學姊,我……」
「你還在為那個混蛋執行長説的話擔心,是不是?」
「其實他説的沒有錯,我……」
「不用怕,我這個學姊是做什麼用的?就是給你當靠山。」
「那個,我……」
「你儘管專心做分內之事,其它的我幫你扛。」
「也許我該找韓先生談……」
「你怎麼懂得跟他周旋啦!!還是讓我來吧!我會有辦法治他的。」她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快點回家去吧!」
穿着西裝,拖着Jansport揹包的年輕男人,垂頭喪氣地走進停車場,騎着中古摩托車離去。
正當風穎想拿起手機叫一輛無線電計程車的時候,一個緊繃、帶着明顯不快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你對他還真是照顧有加。」韓道辰提着LV公文包站在她身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酸酸的……
她立刻回過頭。「啊!」
「怎麼了?」
「轉得太快,扭到筋了。」她苦着臉説。「真是的,你幹麼要到『康諾』來?每次碰見你準沒好事發生,不是拐到腳,就是敲到手,現在連脖子也扭傷了。」她輕輕動了一下。「哎喲,好痛!」
「我幫你按摩。」他突然化不悦為親切。
一聽就知道他心裏有鬼。「不用不用,我自己揉揉就好。」
説着,她忍不住抬眼瞪他。
穿着手工西裝的他,站在夕陽下,每一絲金光都清楚勾勒出他高大勁雅勤的線條,看起來真是該死的……帥!
慢着,她在想什麼?她立即想起對學弟的諾言。
「你要是想耀武揚威,就去拍桌子、踢椅子,不准你隨便找誰麻煩。」
「我一向不做那種無聊的事。如果我找誰麻煩,肯定是對方給我添了麻煩。」
他無意多談這個話題,漫不經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走吧!我送你回家,你每天下班為了躲開我,也躲得筋疲力盡了吧?」
他發現了?她小臉一紅。
自從他説要「獻殷勤」之後,她幾乎是每天一結束手邊的工作,就跳上交通車,或電召計程車閃電離開。
不過,後來她發現,他連一點不悦的反應也沒有,她開始怪自己自作多情。人家他只是隨便説説而已,她卻拚命躲躲躲,躲個什麼勁兒啊?
搞不好看在他眼裏,還暗暗覺得好笑哩!
「上車。」他按開遙控鎖,語氣帶着不容反駁的剛硬。
不過,現在看他又似乎很介意的樣子……她扁了扁嘴。算了,躲到現在,她連唱反調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隨他的意吧!
進入車廂,她不由得開始後侮。
整個車廂裏,都是他淡淡的體味與古龍水的氣息。坐在他的車裏面,就像偎進他懷裏,她的心跳開始全力加速。
説真的,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他。也許有人可以跟已經分手的情人做朋友,但誰來教教她,當他們在「那種」情況下無疾而終後,她應該怎麼做?
他發動引擎,轉頭看着她,定定地、定定地看着她。
她臉紅心跳地看回去,心裏七上八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忸怩不安。
「安全帶。」
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的凝視還是會讓她顫抖?
「請繫上安全帶。」
難道她對他還……餘情未了?還會心動?
「小穎,繫上安全帶。」
或者一切不對勁的反應,都只是因為他是她唯一看過的裸男——而且是完美堅挺、毫無一絲瑕疵的裸男?
噯!怎麼想到這個去了?好羞喔……
「你就這麼想害我被開罰單嗎?小穎。」他頹然嘆息,其實心裏正得意,他對她的誘惑力竟然那麼巨大。
對風穎來説,她已經完全被他的眼神給電住了,他雙唇間飄送的-霄只在她耳邊徘徊幾秒,然後就咻一聲往腦後飛去,根本沒進入她的知覺系統。
他俯靠過來,右手握着她手臂……後面的椅背,左掌探向她腦後……的安全帶裝置,俊美無儔的臉龐靠向她,薄唇在離她不盈一寸的地方,低語。
「不可以告我性騷擾喔!」説話時,嘴唇還不小心擦到她的。
這個男人……好像很美味的樣子。
她忍不住往前傾,雙唇微分……
一條黑色彈性帶「熊熊」拉過來,喀一聲,裝備定位。
那冷冰冰的「喀!」,陡然讓她清醒過來。
她看了他一眼。真可恥!剛剛她差點就含上他的唇,強行品嚐他的味道……
「……啊!謝謝。」她連耳根子都紅了。
「不用客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風穎挺了挺背,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一邊生他的氣,一邊毫無自覺地受他吸引?難道他身上有什麼特殊的化合物,可以無聲無息的將人催眠?
她胡思亂想着,裝滿化學式的腦袋一向清楚,但思緒只要一纏上他,就會頻頻當機。想想,這可真危險!
她沒説話,他也默然無語。她偷瞄他幾眼,他的眼神正視着前方,動也不動一下。以搭便車的乘客角度來説,她是有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啦!但……不就是他自己説要「獻殷勤」的嗎?好歹也狗血幾句讚美詞來聽聽吧!
「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他突然問。
「沒有啊!」
「那你幹麼一直盯着我看?」
因為我想要「默默」提醒你,講幾句甜言蜜語來聽聽,這才是獻殷勤之道嘛!
可是瞧他,連開口的意願都沒有。他遲遲不開口,她就希望這段路程不要太早結束,也許……也許他會改變心意,説「小穎,你很漂亮喔」之類的話……
「你家到了。」
「謝謝。」唉!有種失落感。
她看了他一眼,突然飛快地自行解除安全帶,擔心五寶又在窗邊偷窺。
他倒是氣定神閒,不像她預料中的想要橫過來「代勞」。
「再見。」他的表情很「一般」,好像送她回家只是舉手之勞。
先生,「殷勤」哪!你要獻的殷勤在哪裏?她在心裏激動狂吼。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她很受傷,受傷得很暴怒,她本來以為他會……算了,不跟他計較!。「再見!」不對,最好不見!
她氣沖沖地開門下車,關回車門的力道大得很。她直直往家門走去,因而沒看到他有些想笑又死命忍住笑的表情。
韓道辰把車開走,想到她下車時火冒三丈的模樣,不由得輕笑出聲。
他恰然地轉動方向盤,往右一拐。
突然間,一條人影從電線杆後方閃出來,直衝到車前。
「嘰——」他用力踩下煞車。
太遲了!
人影彈起來,在地上滾了幾圈,躺在前方不遠處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