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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和氏璧

    一

    “畢之……畢之?”

    温柔的聲音由遠及近,看到那張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面帶着關切的神色。“畢之,汝為何睡着了?這裏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寬袖綠袍緯深衣,覺得無比懷念。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從未改變過。

    而現在,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一臉温柔的青年,穿着的卻是黑色袍服,雖然全身上下就只有腰間佩了一塊玉飾,顯得他整個人無比的樸素,可是他卻知道這是大秦帝國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衣飾。

    秦朝尚黑,只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飾,而皇帝是玄衣絳裳,他面前的這位皇太子殿下,還沒有資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綴上那赤紅色的滾雲紋。

    而他也知道,這位皇太子殿下終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着的時候,根本沒有資格穿那最尊貴的玄衣絳裳。

    “畢之,可是凍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實來得早了點。”俊美的青年關切地説道,緩緩地彎下腰來。

    他看着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從懷裏拿出螺紋赤銅手爐塞到自己手中,温暖的感覺從凍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燙到心底。

    他垂下頭,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在這兩千多年來他腦子裏一直反覆出現關於從前的夢。他甚至能背得出來扶蘇下句話下下句話説的是什麼,看案几上的竹簡,是修築長城的各項要事的審批,現在應該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們的始皇帝又一次東巡,留下太子扶蘇監國。

    這裏是咸陽宮的暖閣,平日裏秦始皇就會在這裏處理政事,扶蘇從七年前就隨侍在側,學習如何打理政事,而作為伴讀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隨。現在只要那位帝國的掌權者暫時離開,就會把幾乎所有的權力下放給他最驕傲的皇太子,讓他享受擁有這個國家的美妙。

    不過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錯,只是要面對如山般的責任。看吧,整個暖閣裏堆滿了各種書簡,當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夢,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於壓抑了。他總覺得在下一秒,這些竹簡就會崩塌,把他活活地壓死在下面。

    “臉色不太好,是因為昨天吃的那顆藥嗎?”一雙温暖的手伸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額頭,那種灼熱的觸感讓他微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從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了,那顆藥,那顆改變了他一生的長生不老藥,看來是那時候的事情嗎?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那道旨意,畢之,汝別介意。”青年收回手,温文爾雅的臉上帶着些許歉意。

    他愣了愣,這一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説什麼。他仔細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國的形勢應該是變得緊張起來。秦始皇震怒直下,殺了四百多個方士。雖然並沒有波及朝野,但現在已經人人驚懼,生怕下一刻就會承受到天子的怒氣。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他抱着温暖的手爐,真情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師傅留的那藥,説不定真能長生不老。”他説的倒是實話,只是這句話一般沒有人會相信。

    “那就留在這,繼續幫吾吧。”青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為這種話是開玩笑的。這位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閣正中央的案几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和氏璧來回端詳。英俊的臉龐在夜明珠温暖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剎那間,彷彿時間都靜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戀地看着面前這幅令人懷念的畫面。他對這間暖閣非常熟悉,因為他在這裏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對這裏每一塊青磚都很熟悉,熟悉它們哪裏的金箔被竹簡所磨掉了一角,哪個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腳不乾淨的內侍偷偷挖走了一塊,哪顆夜明珠因為那個驕縱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找回那一塊塊青磚,贖回那一顆顆夜明珠,複製那一卷卷的書簡,甚至拿回了那塊權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現這間暖閣的所有真實感,可是卻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重新見到這個畫面。

    一瞬間,他有種疲憊的感覺。

    孤獨了兩千多年,究竟是在執著什麼?

    “畢之,汝説吾可以擁有這傳國玉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裏死一般的沉默,年輕的嗓音中夾雜着説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但年的皇太子殿下確實在私下有着無法掩飾的自卑。因為,他的父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擁有者傳奇般的一生,無人能夠超越。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是了,那時候他經常回答這個問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雖然不會有始皇帝那麼偉大,但一定會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後,還會有三世、四世乃至萬世……”

    是的,那時候,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連認為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對扶蘇很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覺得扶蘇的個性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扶蘇並不是優柔寡斷,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蘇則對這種專制的治國理念並不苟同,更喜歡儒學思想,這都是源於僕射淳于越大儒的教導。其實這種思想非常適合大亂之後的大治,如果扶蘇能夠順利登基,那麼大秦帝國定會綿延萬世。

    可是他知道,在這個冬天,待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于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于越的罷黜。扶蘇因為強烈反對這件事而上書,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建軍。

    後是認為,這便是扶蘇這一生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過早離開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會僅憑李斯和趙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畢之……其實有時候,吾真的很羨慕亥兒。”俊美的青年把玩着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他抱着温熱的暖爐,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帶着他出巡,是怕他給殿下您添麻煩。”別以為始皇帝是純粹地溺愛小兒子,胡亥那麼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咸陽,肯定會將咸陽折騰得天翻地覆。

    青年並未説話,只是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目光依舊流連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在勸説,其實這些事誰都明白。一個帝國的繼承人,和一個溺愛的小兒子,對待兩個的態度自然會不同。他想着那龍椅上的始皇帝,許久許久之後,才不由得嘆氣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頂端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聞言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隨即轉換了話題道:“畢之,知道這塊傳國玉璽的來歷嗎?”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無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態度來對待。是了,當年他應該是這麼回答的。“《韓非子·和氏》中記載,卞和得玉於荊山,獻於歷王,謬為誆者,刖其左足,後獻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於市,繼之以血,或問者,答曰:非為身殘,實為玉羞。文王聞之,使人刨之,得美玉瑩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陽侯,和辭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費力地從口中敍述而出,他微微一訝後不禁悵然,這果然是他的回憶夢境,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俊美青年的臉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畢之,那卞和為何會如此執拗?寧可瘸了兩條腿,都一定要先給楚王此玉呢?”

    當時他究竟是怎麼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説道:“韓大家以卞和獻玉這個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為國君所採納,反而遭受排擠的遭遇。當然,更深一層的寓意,就是玉匠應識玉辨玉,國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學説的獻寶者,要做出為此犧牲的準備。當年韓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這個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別過頭,朝他淺笑道:“畢之好像並不是很喜歡這塊和氏璧,吾從未見過汝碰過一次,記得有次讓汝隨手遞一下都不是很願意。亥兒可是對這塊和氏璧愛不釋手呢!”

    他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廣施仁政才是立國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寶玉,便能當皇帝?這塊和氏璧原屬於楚國,後來又流落到趙國,可是最終現在在這裏。”在他看來,美輪美奐的寶玉,不過是雄圖霸業上的錦上添花罷了。他説吧抬起頭,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異樣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當年的他,有發覺這一閃而過的古怪嗎?

    “畢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復了温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誠地把上面的印鑑印在了即將發佈的政令之下,然後滿意一笑道:“畢之,其實韓大家的那則故事中,還有一個啓示。”

    “哦?”他雖然是用疑問的口氣,卻已經想起來扶蘇下句話要説的是什麼。這句話,令他魂牽夢繞了兩千多年。

    “那就是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後退一步。”青年抬起頭,在夜明珠的幽藍光線下,露出他俊美的臉容,目光堅定地朝他看了過來,“畢之,汝會一直站在吾身後吧?”

    “會的,臣一直都在。”

    二

    “畢之……?”

    相似,卻並不完全一樣的嗓音,像是破過了萬重迷霧,最終停留在他的耳邊。

    老闆微微一震,發現他依舊是在那熟悉的咸陽宮暖閣之中,只是暖閣裏沒有了堆積如山的竹簡,沒有了那俊美的青年陪伴,有的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幾個不應該在這裏的客人。

    “畢之,汝好像不是很高興看到吾的樣子。”

    在醫生的身體裏,甦醒過來的是扶蘇的靈魂。縱使是千百次幻想過會重新見到扶蘇,老闆也從未想象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場面。

    老闆把手中的眼鏡抓得死緊,微微苦笑:“殿下,許久不見。”

    扶蘇眨了眨眼鏡,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胸前並沒有被侍衞刺穿的血洞,而是穿着一身怪異的服裝。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發覺自己是在熟悉的咸陽宮暖閣,最後目光落到了一旁呆站的胡亥身上。

    胡亥自從聽到那聲“畢之”時,便如同被人點了穴一般,僵硬地站在那裏,直到接觸到那雙眼眸中不可錯認的複雜視線,才顫抖了一下身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皇兄……”一開口,胡亥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扶蘇並未理會於他,雖然他很好奇為什麼胡亥的頭髮和眼瞳顏色都有了變化,但他並不覺得對方是個很好的詢問對象。他把視線轉回到身旁跪坐的畢之身上,低聲問道:“畢之,這是怎麼回事?”他自然能看出來,這裏雖然極力模仿了咸陽宮的暖閣,可卻並不是。更別説他現在的右手食指指腹有一道細長的薄繭,像是常年拿着什麼器具所造成的。

    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體。

    老闆定了定神,卻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下意識地鬆開另一隻手中的亡靈書。倒是一旁的法老王毫不客氣地嘰裏呱啦説了一堆。

    由於醫生的耳朵上依舊戴着另一隻鎏金耳環,所以法老王的古埃及話扶蘇聽得一點障礙都沒有。扶蘇摸了摸頭上的短髮,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已經死了?然後又活了?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了?

    姑且不判斷這個衣着怪異的番邦男子説的是不是實話,扶蘇轉向一旁自他睜開眼睛之後,就沒有直視過他的畢之,下意識地感覺到對方的排斥與掙扎。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這一切是事實的話,那為什麼畢之看到他醒過來會是這幅表情?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按照咸陽宮暖閣而重建,就算只是略略掃了一眼,也可以體會到對方重建這裏的心意。

    扶蘇若有所思地眯起了雙眼。

    “皇兄……”一旁的胡亥試着向前走了兩步,但卻莫名地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的皇兄如他所願地醒過來了,但他能説什麼?秦帝國已經在他手上被活活糟蹋了,現在的皇兄還不知道當年的歷史,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更加不待見他。

    更何況,當年,雖然是趙高越俎代庖地下了斬殺令,但天下人都認為是他動的手。就連皇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怨恨的也是他吧。

    醒了就好,他欠皇兄的不過是一條命,大秦帝國的皇位什麼的,他也是憑本事得來的,現在兩人互不相欠。

    絕不承認自己無言以對的胡亥少爺,繃着一張臉,並未多解釋什麼,直接越過盤坐在地的扶蘇,朝門外走去。而醒來之後一直呆呆得看着他手中長命鎖的陸子岡,也不由自主地追着他去了。

    一時間,偌大的房間裏,除了虛幻漂浮在空中的年輕法老王外,就只剩下老闆和醫生,或者説是畢之與扶蘇兩人。

    老闆一直低着頭,看着地面的青磚花紋,就像是被抽離了魂魄的偶人,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知道扶蘇在和法老王説着什麼,但他沒有分出精神去聽,心像是硬生生地被扯成了兩瓣,一邊是欣喜着時隔兩千多年的重逢,而另一邊則是良心道義上的譴責。

    為什麼他剛剛在捏着亡靈書的時候猶豫了?為什麼會猶豫呢?為什麼要猶豫呢?

    那麼,在他認為,應該正確的選擇是什麼?捏碎亡靈書?讓扶蘇的靈魂灰飛煙滅?還是期待扶蘇侵佔醫生的身體?

    為什麼不能妥協?為什麼他需要面對的是這麼一道艱難地選擇題?

    不是他生,就是他亡……

    “畢之,吾現在所在的這具身體,是一個對汝很重要的人嗎?”温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老闆恍惚地抬起頭,注視着這個因為換了一雙温潤的眼瞳而顯得有些陌生的面容。

    很重要的人嗎?老闆認真地想了想,發覺自己無法否認。他遲疑了片刻,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説話,因為面前的這個人身體裏的靈魂,對於他來説,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白皙修長的手指按向了他的額頭,親密得就像是在之前的那個夢中一樣,只是這次的指尖微涼。

    “畢之,汝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扶蘇細心地擦去了他額上的細汗,唇邊帶起了一抹縱容的微笑。

    “沒關係,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吾剛問過那個法老王,那人的靈魂應該棲息在吾頸中的水蒼玉內,暫時無礙。三日後的月圓之夜,靈力鼎盛之時,吾就把這身體還給他。”

    老闆愣愣地看着他,慢慢鬆開了緊攥着眼鏡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即使時間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幫別人做決定,而且不容他人質疑。

    “那麼現在,還有三天的時間,不為吾介紹介紹這裏是何處嗎?”

    和氏璧

    三

    老闆端着茶具推開房門,啞舍的這個店面是有地下室的,他平時就住在地下室中,這間地下室只有一間卧房和一處隔離開來的浴室。他的房間很簡單,除了古香古色的明代楠木拔步牀之外,就只有一書架的書籍。這些很多都是古書,但卻並不是他特意收集,而是平日裏隨手翻看的。

    自然,裏面有着各種歷史典籍。

    他知道扶蘇的決定,三日後如果身體還給了醫生,那麼扶蘇的靈魂是絕對經受不住再一次魂魄附體的,所以連備用的身體都不用準備,老闆打算讓扶蘇的靈魂附在和氏璧或者水蒼玉上,好玉不光可以滋養人體,更適合魂體的修養。

    這一次,他再陪她幾千年又何妨?

    老闆一推開門,就看到扶蘇很不適應地翻看着手中的書籍。秦朝的時候還沒有紙的出現,一開始的古書都是沿襲書簡的書寫習慣,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的豎版印刷。可是現在在扶蘇的手中,卻是一本近年來才出版的《二十四史》,扶蘇沒見過簡體字,更不習慣從左至右的橫板排版。

    老闆倒並不意外,只看扶蘇手邊那些有翻看過痕跡的古舊《史記》,就知道他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完大概了。歷史説長也不長,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秦的皇太子殿下睿智無雙,自然不會糾結於那些細碎繁雜的小事。

    更何況,那上面寫着的史實,有幾分真,有幾分假,都無從得知。

    老闆的視線看向紅酸枝書桌上的眼鏡,扶蘇戴不慣眼鏡是肯定的,因為醫生的眼睛其實並不近視,據他自己説是做過近視激光手術之後,不習慣鼻樑上空空的,才掛上的一副平光眼鏡。

    “畢之,這書上所寫,都是真的嗎?”扶蘇把有些擋眼睛的過長劉海向腦後梳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心情不太好。他翻遍了屋中史書上關於秦朝的記載,都無法相信在自己死後居然僅僅四年時間,父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國就轟然倒塌。居然只有四年!就連一向不輕易動怒的扶蘇都難免惱火,有點明白了今天看到胡亥的時候,為什麼那小子一臉的忐忑不安。

    簡直就是史上最敗家的敗家子啊!

    老闆知道扶蘇看到這個肯定會難以置信,其實就算當初親身經歷一切的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歷史的法則,一個帝國的崩塌永遠要比建設一個帝國簡單多了。

    “先喝點茶吧。”老闆並未直接回答,把手中青花瓷蓋碗遞了過去,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細膩的瓷器的扶蘇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頭頂上傳來幾聲淒厲的鳥鳴,扶蘇捧着茶碗的手頓了一下,嗅着茶香疑惑地向老闆看去。

    老闆淡定地笑了笑道:“逮住了一個誤闖的扁毛畜生而已。”屋裏簡直是一地鳥毛,三青和鳴鴻兩隻鳥也不知道是去哪裏掐架了,剛剛泡茶的時候老闆看到兩隻都癱倒在地上。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鳴鴻回去,直接把它灌倒了鳥籠裏。而三青卻享受到了最優的待遇,只是那傢伙心疼自己掉下來的翎羽,聽上面的那個架勢,估計是正在籠子外面伺機報仇呢。

    扶蘇也沒多問,喝了幾口香氣四溢的清茶,便也不再追問史書上的事情,而是扯了扯身上的領帶西服,微笑着問道:“畢之,可有替換的衣服?這種衣服吾委實穿不慣。”

    和氏璧

    沉重的冠服並不適合平日裏的行動。扶蘇在沉默了半晌之後,俯身拉起了仍然匍匐在地的老闆,在把所有累贅的飾物和冠冕去掉之後,扶蘇僅穿着玄衣絳裳,倒顯得他整個人俊秀挺拔,丰神俊朗。

    兩人坐下來喝着茶,老闆知道扶蘇肯定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自是不可能詳細地把自己這兩千多年的事情一一講述,對方也不會感興趣。所以他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自己為何可以長生不死,和發覺扶蘇轉世每一世都會早夭之後的追隨等等。

    扶蘇一直靜靜地聽着,修長的手指摩挲着青花瓷蓋碗的碗邊,像是對這個潤澤剔透的瓷器愛不釋手。直到老闆提到某事的時候,才忽然開口問道:“依汝所言,吾現在的這具身體,其實是吾的轉世?”

    老闆聞言一呆,心下有種説不出來的慌亂。“是的。”他只能從唇間擠出這兩個字,多一個字都無法説出口。他能説什麼呢?如果説醫生雖然是扶蘇的轉世,但卻是不同的兩個靈魂,這種話一旦説出口,不就是懷疑扶蘇不會歸還身體了嗎?

    扶蘇什麼都沒有説,只是優雅地掩唇打了個哈欠,略顯疲憊的説道:“夜深了,吾想休息了。”

    老闆這時才發現夜已經很深了,因為他很少需要睡眠,所以卧室裏的拔步牀基本就是裝飾。又重新換上被褥,老闆把卧室留給復甦,自己則回到樓上的啞舍中。胡亥來過之後,一片狼藉,除了還要給三青上藥外,還有許多被驚擾的古物都需要重新整理一遍。

    一夜無話,老闆在天井中清掃完畢,發現天已經亮了,回想昨天發生了一切,還有股不真實感。迷迷怔怔地在寒風中站了許久,才想起扶蘇和他不一樣,現在是在醫生的身體裏,早飯自是需要的,連忙放下手中的掃帚,打算出去買早點。可是一回頭卻看到了一身休閒裝的醫生,正微笑着朝他示意着手中的早餐盒。

    老闆怔忡了一下,還以為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個夢,醫生還是那個醫生,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不顧他意願地拽着他一起吃飯。

    “給,街角的小籠包,剛出爐的。”

    被拉進了温暖的屋裏,手中也被塞上了自己常用的象牙筷子,老闆抬起頭,接觸到對方並未戴眼鏡的臉容,不禁渾身一震。那抹温潤的笑容,絕對不會出現在醫生的臉上。

    “嚇了一跳吧?”扶蘇唇角的笑容加深了幾分,顯然很滿意在老闆的臉上看到了震驚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了笑道:“昨天晚上,吾看到了他的一生。也許是正在借用着他的身體的緣故吧。不過他也曾經看過吾的一生,很公平。”

    老闆這才恍然,扶蘇最後説的那句,指的自是去年這個時候,醫生的長命鎖斷裂,醫生不全的靈魂迴歸,看過了扶蘇的人生軌跡。而扶蘇此時看過了醫生的記憶,自然也就會穿現代的衣服,也會知道街角的小籠包很好吃。

    老闆吃得食不知味,聽着扶蘇拿着手機很熟練地打電話給醫院請假,更是一股強烈的違和感湧上心頭。雖然知道扶蘇做的這些事很正常的,但醫生看過扶蘇的記憶之後,從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過半分和扶蘇有關的言語或者動作,而現在扶蘇所做的一切,卻讓老闆有種醫生會被完全替代的感覺。

    老闆還記得,他曾經有次和醫生提到過那次的事情,詢問他看過扶蘇的一生之後有什麼感覺。醫生當時很坦然地回答他沒有,那一連串的場景,就跟看了一場傳説中的全息電影一樣,現在怎麼還可能有人覺得自己是一個電影裏的人物啊?喜歡賈寶玉的生活也不可能覺得自己就是賈寶玉是麼?他是扶蘇的轉世?這完全是兩回事嘛!就跟玩遊戲會有好幾個馬甲一樣,一個馬甲上發生的事,和另一個馬甲有什麼關係?

    也就是因為那次的談話,老闆才徹徹底底把醫生和扶蘇兩個人完全分辨開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靈魂,根本沒有本質上的關係。

    可是現在,就在他面前,發生着他從未想過的畫面。

    “在想什麼?”扶蘇合上手機,挑眉看了過來。他是個無比通透的任務,只消一眼就明白了癥結所在,隨即展顏一笑道:“放心,只是必要手段而已。若是不請假,等這個人回到自己的身體,就會發現他的工作丟了。不過幸好他的年假今年還沒請。”

    老闆覺得自己太多心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個還是汝來保管吧,吾覺得隨身帶着這個不穿衣服的男人,很有壓力。”扶蘇嘆了口氣,把頸間的水蒼玉吊墜解下,遞了過去。

    老闆接過這個水藍色的耶穌基督吊墜,他知道這只不過是扶蘇的藉口,因為若是扶蘇不想歸還醫生的身體,只消毀掉這個吊墜,而醫生的靈魂沒有了依附的載體,自然會魂飛魄散。

    老闆低着頭,為自己懷疑扶蘇而感到愧疚。不過他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把這個依舊帶着體温的吊墜系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對面一直淺淺微笑的扶蘇見狀,深邃的眼眸裏劃過一絲鋭利的光芒。

    和氏璧

    兩人各懷心思地用過早飯,老闆照例翻出上好的龍泉青瓷泡了壺消食的碧螺春,看着繚繞而上的水汽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容,竟有些莫名的尷尬。

    他也試着找些話來説,可是他和扶蘇的時差相隔兩千多年,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有説不完的政事和策論,現在大秦帝國已經成為歷史,這些話題顯然已經過

    時。而扶蘇現在擁有着醫生的記憶,向他解釋這兩千多年的變化也顯得有些多餘。一時之間,老闆竟只能愣愣地聞着茶香,不知説什麼是好。

    幸好在一盞茶的時間過後,扶蘇提出了想要在啞舍裏逛逛的要求,老闆鬆了口氣,欣然帶着他往啞舍的內間走去。

    啞舍裏的古物眾多,老闆知道,就算扶蘇擁有了醫生的記憶,但靠着醫生那點可憐巴巴的歷史知識,恐怕對着這些古董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他便留意着扶

    蘇的目光,見他對哪個古物好奇,便在一旁詳盡地介紹。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老闆帶着扶蘇去他和醫生經常吃的川菜館吃晚飯,自忖他這一天説的話,恐怕都比

    他這麼多年來説的還多。

    這一日,老闆頸間的水蒼玉依舊毫無聲息,他記得之前那個推理小説家的靈魂被封在這條項墜中後,第二天就醒過來了。他有些擔心醫生的靈魂是不是除了什麼

    問題,但又想到醫生本來命中註定去年就要殞命,靈魂力本來就差常人許多,現在還未醒轉,倒也正常。

    這一夜,老闆在啞舍中挑挑揀揀,打算事先把第二日給扶蘇鑑賞的古物準備出來,一直忙到天光亮。他先一步出門去買早點,回來的時候找遍整間啞舍,最後卻

    在關着小赤鳥的房間裏發現了扶蘇的身影。

    被餓了一天兩夜的小赤鳥正要死不活地趴在鳥籠裏,身上的傷痕已經痊癒,但翎羽禿掉許多,赤紅色的羽毛上還凝結着斑斑血跡,端的是無比可憐。

    扶蘇拿過老闆遞過去的早點,並未自己吃,而是掰下手中的花捲,用筷子夾着送進鳥籠中。“鳴鴻,來,吃點東西。”

    老闆並未阻止,他倒不至於把對胡亥的怒火遷怒到一隻小鳥身上,不餵它吃東西,只不過是因為三青還在生氣。況且這隻可以化為神刀的小鳥,估計也不會因為

    餓這麼兩天就命歸西天。而且,他也不認為他就算喂,這隻傲嬌的小鳥就會吃。

    果然,扶蘇伸過去的筷子根本就沒有任何吸引力,小赤鳥只是瞥了一眼,就堅決地把頭扭向了另一邊。

    老闆沉默了片刻,把手裏拿着的牛肉乾地給復甦,按照經驗來説,這貨應該是吃肉的吧。

    牛肉乾果然得到了小赤鳥的特別關注,幾乎連掙扎都沒有就立刻撲了過去。扶蘇的心情很好,見小赤鳥靠在籠子邊上叼牛肉乾吃,便把手指頭伸了進去,為它梳

    理慘兮兮的翎羽。

    “畢之,一會兒就把它放了吧。”扶蘇柔聲説道。

    老闆怔了怔,他到沒想把這隻小鳥怎麼樣,但總歸想着胡亥會為了它親自來一趟這裏,他們兩人也可以因此有個見面交談的機會。這次的事情,都因胡亥而起,

    他必須有個交代。

    “秦國的故地,便是一隻鳥的形狀。古有‘秦為大鳥,負海內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

    奮翼鼓鶴,方三千里’的説法。”扶蘇的聲音,永遠都是那麼不徐不疾,聽上去就令人享受。

    老闆有些訝異,不知道為何扶蘇會突然跟他説這些。

    “畢之,汝可知吾嬴姓家族的起源?”扶蘇收回手,用一旁的絹帕將從鳴鴻身上沾染的血漬擦拭乾淨,又撿了塊牛肉乾,細緻地撕碎了再餵給小赤鳥。

    老闆點了點頭,在房間裏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淡淡地説道:“在《秦本紀》中記載,嬴姓家族的始祖為大費,大費輔佐大禹治水,帝舜賜給他一面‘皂遊’,

    就是一面掛着黑色飄帶的旗幟。那面大旗,也就是……”老闆微一停頓,穩了穩心神之後才續道,“也就是我身上的這件赤龍服的衣料。”

    “是啊,據説那面皂遊做了兩套衣服,居然還有保持肉體不腐的功效,當真是奇妙。”扶蘇勾唇輕笑,“且不説這個,先祖大費在治水之後,便輔佐帝舜馴養鳥

    獸,被賜‘嬴’姓。而鳴鴻便是嬴姓家族的守護神鳥。”

    老闆的目光落在鳥籠裏吃得昏天黑地的小赤鳥身上,完全沒感覺到這傢伙哪裏有守護神鳥的能力。“可我以前怎麼從未見過它?”

    “在商湯王朝,嬴姓家族是大姓貴族,富貴無雙,可是在周朝時期卻被西逐三百年,在窮苦之地咬牙過日子。商湯時期的嬴姓寶藏,藏在一處,有鳴鴻看守,也

    只有吾族的族長才能知道準確地點。”扶蘇拍了拍手中的碎屑,眯了眯眼睛道:“看來,胡亥是得了那寶藏。”

    老闆已經注意到,扶蘇對胡亥的稱呼已經不再是暱稱,而是稱呼他的全名。

    “你在怪他。”老闆這句話並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扶蘇扶着額頭低低地笑了起來:“怪他又有何用?人,是無法改變過去的。”

    老闆黯然,也不再去勸他,而是徑自起身打開了鳥籠的門。然後走到一旁把窗户打開。

    冰冷的寒風灌入了温暖的屋中,埋頭大吃的小赤鳥被凍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大開的鳥籠和窗户,立刻興奮地展翼而飛。自然,在走之前不忘記叼走鳥

    籠邊上的那一包牛肉乾。一貫潔癖的老闆無法忍受小赤鳥吃得遍地都是碎渣,便走出去拿掃帚清掃。

    “畢之,人雖然無法改變過去,卻有可能改變未來。”在他將要離開的時候,扶蘇呢喃的聲音傳來。

    老闆只是略略停滯了腳步,片刻之後,便重新邁步離去。

    而當他重新回到屋子中時,屋內卻已經空無一人,獨留那個沒有關緊的鳥籠門,在從窗户吹進來的寒風中來回擺動,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四

    老闆獨坐在天井之中,在夜晚的寒風中保持着一個姿勢,已經不知道多久了。

    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擺放着一個空了的匣子,那裏面原本應該放着的,是天下至寶和氏璧。但是這方傳國玉璽,卻在昨天和扶蘇一起消失了。

    事到如今,就算老闆想往最好的那個方面去想,也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説法。

    天空上的明月已經圓如玉盤,今天本來是約定好扶蘇歸還醫生身體的夜晚,可是老闆卻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所以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天井之中時,漠然地看了過去,疲憊的説道:“殿下今晚出現,不是為了遵守約定吧?”

    扶蘇穿着一身黑色的風衣,長身玉立。他挺直的鼻樑上並沒有戴眼鏡,過長的劉海向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俊秀的面容更顯得貴氣逼人。他在天井的入口處停下腳步,雙手插在了風衣的口袋裏,如同以往一般温柔地笑道:“其實吾不應該來的,但是吾怕吾不出現,汝會在這裏坐一整夜。”

    老闆的手按了按已經被夜風吹得冰冷一片的額頭,淡淡地自嘲道:“就算坐一整夜又如何,我的身體又不會得傷寒。”

    兩人因為他的這句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老闆的目光落在已經空了的玉匣之中,木然問道:“殿下是什麼時候打算不遵照約定的?畢之可以看得出來,當時殿下應允之時,是真心實意的。”

    扶蘇喟然一嘆,從口中呼出的無奈在冰冷的空氣中變成了一團白氣,轉瞬間又被寒風吹得一乾二淨。“吾已經死了,自然不能再害另一個無辜的人平白無故地喪命。但汝卻告訴吾,這具身體本來就是吾的轉世。”

    “可就算是如此,他也不是你的所有物。”老闆不由自主地伸向脖頸間掛着的水蒼玉吊墜,已經第三晚了,醫生的靈魂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扶蘇聞言邁動了腳步,一直走到了老闆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石凳上的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説道:“可是他對汝很重要,不就是因為他是吾轉世的原因嗎?”

    老闆如遭雷擊,整個人僵硬在那裏,甚至連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這樣的嗎?他對醫生另眼相看,難道只是因為他是扶蘇轉世的原因嗎?

    不,絕對不是的。他每一世每一世地追尋着扶蘇的轉世,並不是他想要做什麼,而是想要幫助扶蘇的轉世擺脱早夭的詛咒。從一開始的近身保護,到後來的不聞不問,他的心境也在隨之變化。可是醫生是不同的。

    老闆回憶着在去年的這個時候,醫生為了他,甚至可以在秦陵地宮陪他同生共死。這麼漫長的歲月以來,他是少有的幾個不假思索地擋在他面前的人。以前的那些人,都已經死了,他不想失去這最後一個。

    老闆鬆開了手中的水蒼玉吊墜,抬頭直視着面前這個擁有着醫生面容的扶蘇,沉聲道:“他和你,不是一個人。”

    扶蘇的眼眸深邃了一下,卻並未説什麼,而是話題一轉到:“畢之,還記得父皇當年為何頻頻東巡否?”

    老闆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説起此事,但這種詢問的語氣,讓他很快就回憶起當年兩人對答策論的情景,微一愣神之後便開口答道:“那時有術士進言,曰:‘東南有天子氣’,始皇帝便親至,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四海,厭之。”

    扶蘇充滿回憶地笑了笑:“畢之,汝認為父皇此舉如何?”

    老闆沒有回答,這段記憶從心底的深處慢慢地浮了上來,當年他們兩人還就此事討論過數回,雖然認為始皇帝此舉可以昭示君威,震懾各方勢力。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始皇帝頻繁出遊,為刺客製造了良好的行刺機會,也難以保證對中央政權的掌控。最後的結果也是如此,始皇帝死在了東巡的路上,若是沒有此事,那麼趙高和李斯也不會那麼輕易地扶植胡亥登基。

    “厭乃壓,鎮壓之。”扶蘇微微一笑道:“畢之猜猜,這東南的天子氣,父皇當年使用什麼來厭之的?”

    老闆一怔,隨即脱口而出道:“碣石!”

    “沒錯,父皇多次東巡,一共立下了七塊碣石,可惜整個乾坤大陣必須要立下十二塊碣石才能完成,父皇並未堅持到最後。若是整個陣法大成,中原之地將在父皇的掌控之下,大秦帝國定會屹立萬世而不倒。”扶蘇的聲音依舊是不徐不疾,可是其中藴含的氣焰卻足以讓他身周的空氣升温。

    老闆沉默了下來,這件事雖然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如果結合他當年察覺出來的各種古怪來看,便會有種原來如此的恍然之感。他低頭沉思了片刻,忽道:“光靠碣石無法壓制天子氣,那些碣石之下,埋着的應是十二銅人吧?”

    這回輪到扶蘇一怔,隨即輕笑出聲道:“果然是畢之,一猜就中。”

    老闆並未因為猜中了答案而有什麼高興的表情,他在這兩千多年的歲月裏,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收集古董。可是他卻從未看到過秦始皇那十二個銅人的下落。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載,秦始皇為了防止天下不平,便收集了天下的兵器,聚之咸陽,全部銷燬之後鑄成了十二個巨大的銅人,重各千石,置廷宮中。這是表面上的十二銅人,可是老闆卻知道,這十二個巨大的銅人只不過是威懾天下而做成的空心銅人,後來在東漢末年被董卓熔去煉了銅錢。可是用真正的珍惜銅精而煉成的真人大小的十二銅人,才是秦始皇的最愛,至今下落不明。

    原來,竟是佈陣所用。

    老闆越思考下去,就越覺得無比的心寒。扶蘇此時跟他提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打算把始皇帝的陣法繼續布成嗎?而他又是從何處知道了這些?難道他昨日是跟着放走的鳴鴻鳥,去見了胡亥?究竟城府需要多深的人,才能和曾經殺死自己的人握手言和?

    老闆看着扶蘇依舊淡笑的臉容,忽然覺得,隔了兩千多年,他已經變得不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了。

    “畢之,汝想的不錯,吾打算繼續完成乾坤大陣。”扶蘇笑得依舊温和,可是他説出的話卻氣勢迫人,“到時中原之地之上的所有人,將會奉吾為主,重現大秦帝國的榮光。”

    老闆並不覺得扶蘇説的是大話,既然是秦始皇都信奉的陣法,不惜冒險也要完成的陣法,肯定是自有其妙用。而且他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乾坤大陣應該是他師父所畫。想到自己因為師父所留的長生不老藥而活了這麼長時間,那麼這個乾坤大陣説不定真能掌控人心。

    老闆活了這麼久,除了當年為了報仇而化名韓信,干涉了楚漢相爭之外,從未覺得自己有資格可以高人一等,可以改變或者參與什麼。歷史的年輪,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有任何的停留。也許扶蘇再早幾百年醒過來,還會有一拼之力,但現在,他卻是在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老闆低下頭,看着空空如也的玉匣,此時夜空開始飄下零落的雪花,這個城市少有冬季下雪,讓許久未見過雪花的老闆呆愣了半晌,之後才沉聲道:“那你拿走的和氏璧,就是啓動陣法的關鍵吧。”

    “沒錯,這傳國玉璽是父皇親自操錕鋙刀刻字的神器。的傳國玉璽者得天下,這是後世歷代的統治者都知道的事,可是卻無一人知道,這和氏璧真正的用法。”扶蘇的雙手撐在石桌上,俯身對他認真地説道:“畢之,汝答應過吾,會一直在吾身後。這句話,還算否?”

    老闆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低垂了眼簾,看着飄落的雪花在石桌上一片片融化,成為一滴滴深色的水漬。“把身體還給他吧,我答應你以後會給你找個適合的身體。”老闆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説道,“他只是個平凡的醫生,若是殿下胸懷大志,自然應當找個更適合的身份。”

    扶蘇緩緩地直起了身體,臉上掛着的笑容卻慢慢地冰冷起來。“畢之,汝在搪塞吾吧?那個異族的法老王就是靈魂狀態吧?但他自從那天回到權杖中休息之後,就從未出來過。汝答應吾?那是幾年?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汝能保證吾下次醒來,父皇的陣法還在?”

    老闆默然無語,他的確不能保證。

    扶蘇的靈魂和當初蕭寂的情況不一樣,蕭寂是新忘,而扶蘇的靈魂已經漂泊了兩千多年。

    “所以現在汝也毫無辦法,若不是吾心甘情願地讓出身體,那個醫生也無法搶回自己的身體。”扶蘇有恃無恐地笑了笑,“畢之,這幾天來吾不斷地試探汝,一直等汝回心轉意,可是汝卻一次次地讓吾失望。那個承諾一直站在吾身後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嗎?”

    老闆抬起了頭,直視着這個在雪花飛舞的夜空中傲然而立的男子。

    扶蘇一直説話都不徐不疾,這次也一樣。

    “畢之,如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

    “沒關係,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畢之,汝會選擇吾的吧?就想以前一樣。”

    那個人這樣笑着説,一如兩千多年前一樣。

    他曾經多麼想要再看一眼這樣的笑容,可是此時終於看到了,卻渾身冰冷。

    “不,我會阻止你。”老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的臉上有幾片雪花飄落,隨即融化成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臉頰滑落,就像是晶瑩的淚滴。

    老闆知道,他對扶蘇的友誼,已經在時間的湮滅裏,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扶蘇了。

    或者,他從未認識過真正的扶蘇。

    “畢之,其實吾沒有變。”

    “變的是汝啊……”

    夜空中傳來了一聲複雜的嘆息,當老闆回過神時,他的面前已經空無一人,陪伴他的只有夜空中不斷飄落的雪花,和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匣。

    是啊,對於復甦,只不過是一閉眼一睜眼的時間,他卻已經獨自經歷了兩千多年,心境早已無比滄桑。原來,變的是他嗎……

    在呆坐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想起。“咳,老闆,能不能給我解釋下,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

    老闆的唇邊,出現了這幾天之中的,第一個笑容。

    “咦?老闆,你不是説扶蘇是要計劃顛覆天下的嗎?怎麼還來醫院上班?”

    老闆站在醫院的走廊裏,遠遠地看到扶蘇整個淳戈兩人有説有笑。若不是因為扶蘇並沒有戴眼鏡,他幾乎都會以為站在那裏的就是醫生本人。

    這種錯覺連醫生自己都有,只聽他氣憤地叫嚷道:“那混蛋居然不光霸佔了我的身體,還把我的工作和朋友都霸佔了!他手腕上帶的那個可是我去年攢錢買的浪琴索伊米亞機械錶啊!平時都是供起來捨不得戴的説!”

    其實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老闆早就習慣了醫生脱線的性格,淡淡道:“他需要你的身份,才容易安靜地實行他的計劃,而且擁有你的記憶之後,做手術自然不在話下。這樣也好,你的工作最起碼不會丟。”

    “嗯,不錯,有人替我打工卻是挺爽的,就怕這位大少爺把我銀行卡里的錢都花光了啊……”醫生痛心,擁有他的記憶,那豈不是連銀行卡密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老闆按了按微痛的額角,覺得醫生擔心的重點完全不對勁,扶蘇和胡亥既然聯手,那還差醫生銀行卡里的那點零頭?

    “對了,老闆,你已經想好怎麼破壞他們的計劃了?”醫生此時才有了點危機感,若是他拿不會自己的身體,那一切都是浮雲啊!

    “想要拿回身體,必須扶蘇心甘情願地交換身體才行。”老闆停頓了一下,其實他可以讓扶蘇魂飛魄散,也是可以拿回醫生的身體的,可是他下意識地避免了這個方法,“所以只要讓扶蘇認識到,乾坤大陣無法運轉即可。”

    “哦?那如何幹擾他們?”醫生覺得自己已經身處在一個少年漫畫之中,反角BOSS有邪惡大計,那麼就需要有英雄出現來拯救世界!

    “乾坤大陣鎮壓的是天子之氣,那麼只要選取十二個具有天子之氣的古物,分別破除十二銅人的厭氣即可。”老闆淡淡地解釋道,只是話説得容易,做起來卻很困難。啞舍裏天子用過的器物數不勝數,但選出十二個頂級古物,卻是很難抉擇的。

    他最後看了一眼在走廊另一邊的扶蘇,後者也正巧抬起頭向他看來,俊逸的臉容上現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隨後卻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

    老闆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答應過他,會一直在他身後跟隨。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跟着他的腳步,而是轉身離去。

    兩千多年前,他説過,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後退一步。可是在兩千多年後,他知道,再堅持的信念,也會有崩潰的那一天。

    這次,他向左,他向右,兩人在一條直線上,越走越遠。

    再見,就是敵人。

    因為他們所堅持的信念,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後記

    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

    唐太宗李世民説出這段千古流傳的名言,意在説明:他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都必須熟讀史書。

    可恰恰是李世民這個千古一帝,卻開啓了干預當朝史官的先例。以前無論多荒淫無道的君主,都不敢如此。

    雖然説古代的帝王一手遮天,但史官在奉命記載宮廷史事的過程中,仍保持着一定的獨立權限。特別是由史官掌記的起居注,為保持其客觀公正性,習慣上,連當世的皇帝也不得觀看,其中亦有督促帝王不得為非作歹之意。可李世民一意孤行,對於自己逼父殺兄屠弟一事,耿耿於懷,晚年曾幾次提出要看起居注。開始褚遂良等大臣還能拒絕他,後來終於拗不過,將起居注刪為實錄給他看。

    所以,貞觀史官在撰寫《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時,大事鋪陳李世民在武德年間的功勞,竭力抹殺太子建成的成績,貶低高祖的作用。又把晉陽起病的密謀描繪為太宗的精心策劃,而高祖則處於完全被動的地位,把玄武門之變寫成不得已所為。

    沒錯,李世民確實是難得的好皇帝,虛心納諫,知人善用,開創了大唐盛世。可是沒有人知道,如果是太子李建成繼承皇位,是不是會比他做的要好。

    成王敗寇,是千百年歷史中不變的法則。

    李建成死於玄武門之下,變成了唐初歷史中的一道瑕疵,任人輕易在其上覆上厚厚的胭脂,粉飾太平。

    歷史就像是小姑娘,在每個人的眼中美醜都不一樣,甚至還可以隨着自己的喜好打扮。

    修正前朝史書,乃新帝的一件大事。就如同擄來的別人家的女子,更加可以任意蹂躪。説她長得好看就好看,説她長得醜就長得醜。

    而唐初之後,連皇帝都可以任意干涉當朝史官之後,那麼歷史這小姑娘究竟應該長什麼模樣,就更是看不清楚了。

    不能説史書不能信,但卻也不能盡信。

    因此,無數文人開始了自己塗抹歷史小姑娘的壯舉。

    所以就有了捧劉備抑曹操的《三國演義》,有了梁山泊一百單八將《水滸傳》,有了唐僧師徒四人取經打怪的《西遊記》,有了描繪大觀園《紅樓夢》。

    以上的四大名著,很多人應該都能知道後三本都含有虛構誇張的成分,但《三國演義》卻被很多人當成正史來看。

    可是,事實上,呂布的兵刃不是方天畫戟,關羽的兵器也不是青龍偃月刀,而都是三國時期很流行的長矛。沒有三英戰呂布,温酒斬華雄是孫堅所為,華容道放曹操是劉備的責任,而且真相其實並不是他真的大義放了曹操,而是他去晚了,曹操早就逃走了。歷史上説諸葛亮並不是用兵如神,而是善於內政治理,用兵並非其專長。三氣周瑜根本就是胡編亂造,諸葛亮在周瑜都督病逝之時,正在零陵一帶搞後勤工作,根本沒有和周瑜交過手。而據説氣量狹小的周瑜都督,實際上曾被劉備讚譽器量廣大……

    而不光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中一百單八將幾乎都是虛構,但宋江卻是真實存在的。《西遊記》中的唐玄奘確有其人,而《紅樓夢》也是坐着自感其身揮筆而就的。

    小説是小説,歷史是歷史,雖然沒有人能知道真正的歷史小姑娘在眾人給她塗抹的濃厚妝容下,究竟是怎樣的一副或清秀或妖豔的臉孔,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她。

    而大家是喜歡繼續往他臉上塗抹東西,還是堅持拿清水洗掉她那厚厚的胭脂水粉,就各憑喜好吧。

    我喜歡古物,所以有了《啞舍》,但是最根本的,是因為我喜歡歷史這個小姑娘。

    我既喜歡幫她繼續化妝,也喜歡嘗試着用卸妝液去除掉一些厚重的胭脂。

    所以《啞舍》中有了不是暴君的秦始皇,有了喜歡種田的宅男項羽,有了其實不會打仗的蘭陵王……雖然有些妝畫得離譜,但我儘量都是按照歷史小姑娘的五官去發揮,大部分的猜測都是有一定根據的,有關於秦始皇的判定,大家可以參考程步先生的《真秦始皇》。有關《紅樓夢》坐着是曹雪芹還是洪昇,這個爭論是土默熱紅學提出的。之後還會有更多質疑歷史的情節發生,大家都可以拭目以待。

    歷史小姑娘的素顏究竟是什麼模樣,已經不可能有人知曉。

    就算是活了兩千多年的老闆,所見所聞也都是片面的主觀的,畢竟他一個人也無法於天下人爭辯,他有的只是一間小小的古董店罷了。

    所以,相對正確的歷史要看《二十四史》。這是中國古代各朝撰寫的二十四部史書的總稱,是被裏來的朝代納為正統的史書,故又稱“正史”。我們上學唸書的歷史教科書,就是由這《二十四史》其中簡化概括而成。

    其實這也不過是經過了諸多史官之手,描繪而成的官方歷史小姑娘。也許有人會覺得看她不順眼,但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很好看,那麼她的這副妝容便是天下認定的官方妝容。很多人只認識歷史小姑娘的這一副模樣,換一張臉,就行不通了。

    説了這麼多,其實主要想説的,就是大家要分清楚演義的歷史和考試用的歷史。不要用老闆畫出來的歷史小姑娘,去調戲各自的歷史老師啊……他們會怨恨我的……

    考試的時候,更不要按照啞舍的歷史來填寫考卷哦,老師不認識那樣的歷史小姑娘,他們只認官方妝容的。

    再次強調:想要得高分的同學們,一定要記住歷史小姑娘的官方妝容。

    《啞舍》第二部終於寫完了,還是十二個故事,十二個古董。

    一轉眼,啞舍已經陪我度過了兩年。

    看着文檔裏那一排整齊的文章,我都忍不住發呆,怎麼這麼快?一下子就兩年過去了。

    還從沒有過一本書,能讓我寫這麼長的時間,而且花費了這麼多的精力。每個故事都要查閲好多資料書,想當年唸書的時候都沒這麼用功過。

    而且看樣子,這種努力,還要繼續下去。

    朋友曾經問過我,《啞舍》究竟要寫多少故事呢?

    我遲疑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古董有許多種,故事也有許多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把《啞舍》寫到什麼地步,但我確實想試着寫寫,啞舍的歷史。

    沒錯,我的野心很大。

    我想要把老闆生活過的軌跡都寫下來,用他的視角來展現,是不同於教科書的歷史,是啞舍獨有的歷史。

    在啞舍的歷史中,秦始皇並不是暴君,周瑜都督是個女兒身,《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

    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真的,誰也證明不了什麼,誰也無法證明。

    《啞舍》第二部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有別於第一部的輕鬆寫意,在其中添加了許多歷史知識和哲學道理,富有歷史的凝重感。

    我希望自己寫出的東西能對大家有所幫助,而不是僅限於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啞舍》的第三部開始挑戰帝王的古董,扶蘇成為最大的BOSS,其實這點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他這一輩子都被當成帝王的接班人來培養,現在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斗轉星移日夜更替,換了是誰都無法接受。

    第三部會更加精彩,我也希望能挑戰自我,把啞舍的故事寫得更有深度。

    希望大家能一直陪着我,陪着我回憶着老闆曾經走過的歲月,陪着我見證那些古董們的故事,陪着我一起觀看那些歷史人物的悲歡離合。

    啞舍裏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説話……

    玄色與2012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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