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屆整個監理工程系只有六名女生,江城年紀最小,所以在寢室裏被喚作“六妹”,後來漸漸叫開去,及至大二,差不多全系都叫她一聲“六妹”。到了望海口裏,江城卻變成了“七妹”。江城恨聲質問:“許望海,你為什麼又將我降一級?”許望海答得倒是振振有詞:“加上如願,你不正好排到第七?”
江城就瞪他:“不用開口閉口如願,我知道你快要如願以償了。”其實望海追如願追得並不算一帆風順,連江城也幫不了他的忙,雖然如願和江城不同系,但從來形影不離,一起打飯打水同進同出,熄了燈也不願回各自寢室去,常常要擠一張牀睡。江城有一次自嘲:“我定是全校最受男生痛恨的女生,這樣霸佔校花如願。”如願就笑嘻嘻摟着她的肩:“我才是全校最受男生痛恨的女生,這樣不肯稍假詞色。”
江城只替望海説過一次話:“如願,你跟望海很般配,校花配最驕傲的男生,小説裏都是這樣的橋段。”如願一雙媚眼懶懶斜睨,眼波如秋水撩人:“江城,許望海有大票女生喜歡,我不趟那種渾水。”
到了大三,江城沒有考研大志,功課反倒退而居其次,逃課去特輪影院看早間場,或是晃到圖書館去翻雜書故紙堆,常在河邊走,終究會濕鞋。叫系裏四大名捕之首的滅絕師公逮了個正着——點名不在,隨堂考記零分。滅絕師公從來是面酸心硬,馬上揚言要在期終考給她好看,江城懊惱了半晌,只在寢室裏生悶氣,正好望海打電話來,馬上揪住救命稻草:“姐夫,這回你一定要幫我。”
望海啼笑皆非,説:“聽你這一聲,就知道沒有好事。”她等閒不這樣叫他,因為不肯認如願是姐姐,彷彿那是吃了天大的虧,如願比她大好幾個月,江城當年小學少讀一年,所以念初中後一直比同學小,常常被同學看做小孩子,進了大學依然如此,最恨就是年紀小。江城只顧歷數滅絕師公的冷血無情,對着電話噼噼啪啪的説下去:“我反正不管,聽説在滅絕師公那裏最説得上話就是你,你替我搞定他。”
望海一口應承,只説:“事成之後請我吃飯。”
後來江城請望海和如願吃小館子,暑熱正盛的初夏吃火鍋,江城興高采烈滿頭大汗的涮羊肉,涮肥牛,往紅豔豔的火鍋裏頭下豆腐生菜粉絲蝦仁肉圓菠菜……望海突然“嗤”一聲輕笑,如願温柔的膩聲問:“望海,你笑什麼?”
望海微笑着説:“每回和江城一起吃飯,就覺得特別有食慾。我看她如果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就做專業陪吃好了。”
江城呸呸連聲:“許望海,你竟敢這樣咒我?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賴着如願,你養她就得養我。”如願淺笑莞爾,和望海兩個人手握着手看江城風捲殘雲。小飯館外頭是清晰明亮的陽光,樟樹的葉子泛了紅暈,在微風裏嘩嘩作響,這種樹出奇在春天之後落葉。如願忽然輕聲道:“我們一輩子都要像現在這樣。”江城吃得太辣,嗆到了喉嚨裏,只咳得差一點掉下眼淚來。
吃完飯後望海與如願去自修室,江城挾着租來的《尋秦記》跑到一階去看小説,無所事事望着窗外早就過了花期的櫻花樹發呆,有人跟她打招呼:“嗨,請問你是顧江城嗎?”
後來江城常常問明遠,他是怎樣認出她來。明遠慢條斯理的答:“我向許望海打聽你,他只説,千萬別讓你的文字給騙了。”其實望海出賣的並不止這些,他告訴明遠江城最喜歡二教的一階,他告訴明遠江城最不像人家想像中的江城。校刊上的文章還真引起過一些人的注意,以為是長髮飄飄裙角飛揚的瓊瑤女孩,明遠就説:“我一看,一階裏靠窗的那個女生最不瓊瑤,那定是你了。”那天江城穿着打折買來的真維斯樽領白T恤,一頭短髮背影像個瘦弱的小男生。
大四時好賴還是一橫心簽了約,望海去北京,如願留重慶,江城卻選了小小一座城。望海詫異:“江城,你暈頭了?”江城只是一意孤行,望海其實知道原因,輕輕嘆了口氣,説:“傻孩子。”
不過是為了離明遠近一些,卻又驕傲的不肯再近,地域的距離固執成咫尺的天涯。一百四十三公里,如果肯,只要兩個鐘頭。畢業後差不多三個月,望海打電話來,只説得一句:“江城,你這個傻孩子。”江城嘩啦啦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已經知道永遠靠近不了明遠,哪怕只有一百四十三公里,而望海離她二千公里。
2001年的冬天,如願已經去了日本。望海從上海打電話來,抱怨她:“江城,你為什麼連同學錄都不去了?”將新公司的地址電話自己手機都説給她聽,江城手頭正做報表,阿拉伯數字看得漸漸成了蠕動的蟻,隨手將他的新手機號記在電子秘書裏,一轉眼就忘記了電子秘書的密碼。
2002年的春天,明遠終於漸漸面目模糊,連望海的聲音也成了陌生,聽了半晌才聽出是他來,他連連嘆氣:“顧江城啊顧江城,你定然是另覓新歡了,重色輕友,連老朋友都問出先生貴姓這樣的話來。”江城喜孜孜的講起那個人的種種好,望海電話裏最後一句,説的是:“七妹,我真替你高興。”此去經年,沒有再聽到人這樣喚她。怔仲了良久,惆悵那時是年少春衫。
2003年的夏天,江城往上海出差去,和望海約在酒店大堂裏。他是衣冠楚楚西服革履,她穿江南布衣的繡花長裙,大波浪長髮垂在肩上,彷彿漫不經心的吉普賽女郎。他半晌才認出她來,笑言:“從未見過你穿長裙,又留了長髮,真是判若兩人。”江城微笑,望海記憶裏她大約永遠是校園裏古靈精怪的樣子,成日T恤仔褲球鞋,無惡不作的壞孩子。
望海開車帶江城出去吃飯,從閘北到鋼城,穿過大半個上海,高架似是永遠走不盡的天橋,車窗外風聲輕嘯。江城一如既往的話多,呱呱哇哇的講述別來種種,昔日是非。毫無顧忌的講起如願,抱怨當年一度曾被矇在鼓裏。望海想起當年江城初初知道他與如願的戀情,一臉的錯愕,接着是笑逐顏開,拽文説:“是幾時孟光接了鴻梁案?”其實如願不讀《紅樓夢》,望海自明瞭來歷出處,卻一笑置之。
望海的女朋友美月在餐廳裏等着他們,望海對美月介紹道:“這是當年我們系裏的七妹。”江城糾正他:“是六妹。”又笑咪咪的對美月説:“只是一種排行,許大哥並沒這麼多妹妹。”大學裏常常聽人家唱“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老歌,如今連旋律都淡忘了。
望海講起大學時代江城的斑斑劣跡,大笑開懷:“你不知道當年江城多有名,人人都知道監理繫有才女江城,‘五四’運動六十週年紀念徵文,篇篇都是演説稿一樣的慷慨陳詞,獨獨她寫鴛鴦蝴蝶派張恨水筆觸,背景在五四時期的言情小説來交差。偏偏文字華美跌宕起伏,看得文學社社長陳明遠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往事已是遙遠的一抹暈黃月光,江城微笑,聽到明遠的名字已然毫無芥蒂。望海握着美月的手侃侃而談,譚魚頭的淡白氤氲的熱氣裏,只聽美月輕輕嬌嗔:“望海不好老説話,請江小姐吃菜啊。”望海笑着説:“對了,江城當年説過要當專業陪吃。”昔年學校小飯館門外是清澈透明的陽光,而今日譚魚頭店外是萬家燈火璀璨霓虹。江城看到美月淺笑盈盈,眉梢眼角都是幸福。
2004年七月,窗外的雨下得纏綿如泣,江城一遍一遍的撥號,永遠是不在服務區。1:49,整座城市都睡着了,整個世界都睡着了,只剩了她獨自絕望。眼淚刷刷的掉下來,只求能跟人説話,淚眼滂沱望去,密密麻麻的通訊錄,卻只有一個135的號碼可以不假思索。肆無忌憚的打過去,望海竟然沒有睡,聽到她哭得稀里嘩啦,沒有出聲,也不追問,江城哭得夠了,這才想起來是長途,心疼錢,更心疼自己。最後望海輕輕嘆息一聲,説:“江城,來上海吧。”江城仍在哽咽抽搐,卻有意的信口開河:“去年見了一面,已經差點送掉性命,我怕再遭天遣。”這樣放肆的胡説,也只有對他了。
七年,遙迢的回過頭去,連初次相見的情形都依舊清晰記憶,望海到她們寢室裏來,大姐對她講:“六妹,這是許望海。”她正巧剛洗完頭髮,清湯掛麪的短髮像亂糟糟的小刺蝟,他的手温暖乾淨,微笑着伸出來與她握,一雙眼睛亦是清澈温和,真像她髮梢跌落手背的晶瑩水珠。接着有人提議玩牌,彼時最流行的拖拉機,他與江城是對家搭檔,連贏數局,她眼睛眉毛一動他就知道涵意,此後打遍全系天下無敵。江城得意非凡的誇下海口:“我們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口無遮攔,百無禁忌。
人生只若初相見,卻依舊是身無綵鳳雙飛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