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蟬聲隱隱,陽光透過窗上的格眼透射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成了無聲的默片電影,連小貓兒也伏在窗下睡着了。博山爐裏焚着檀香,淡白的青煙逸出,店裏靜得似乎連空氣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隻玳瑁釵簪起長髮,方鬆鬆挽個了髻,忽聽裏間傳出一聲尖叫。她不禁喟嘆一聲,在心裏開始倒數計時:“一、二……”還未數到三,紅雲果然已經從裏間竄了出來,説是竄一點也不過份,就像是隻小箭一樣“嗖”得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着熱褲小可愛,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頸之上扣着銀鏈,鍊墜上的鈴鐺兀自叮鈴亂響。白月柔聲問:“氣急敗壞的,見鬼啦?”
紅雲將漂亮的大眼睛一翻,雖是雙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轍的外表,但白月是靜靜的碧涵秋月,紅雲便是這靜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瀲灩,飛光流雲。一開口就是亦怒亦嗔:“見鬼有什麼稀奇,走過路過哪天不見着十隻八隻鬼?”將手一揚:“阿姊,你瞧瞧這個。”
紅雲手中是一隻形致小巧的玉臂擱。臂擱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閣,原來古人寫字,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具臂擱,作書揮毫時枕於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亦可代紙鎮,是書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見那臂擱玉質細膩,瑩然光潤,通體無瑕,乃是上佳和闐白玉,其上只疏疏淺鏤幾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揮開紅雲斜剌伸來的祿山之爪:“拜託,這可是明代陸子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萬別毛手毛腳打碎了。”紅雲道:“這上面附着一個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紅雲理直氣壯的將臉一揚:“是我喚醒她的,人家一睡幾百年,好容易遇上咱們生有靈異,可以見着她,大家説説話解解悶多有趣。”
白月輕輕嘆了口氣,説:“你就會惹事生非。”忽聽幽幽亦是一聲長嘆,其聲嬌柔婉轉,説不出的入耳動聽,只嘆喟道:“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覺問:“你是誰?”那女聲幽暗,如泉如咽,説不出的風情旎旖,卻只悵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誰?”
銅鏡裏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從肌理裏透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欲流。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樣不見容於世間?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起,一鈎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只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這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着水煙,煙筒嘟嚕嚕的響着,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裏,一樣要藝有專精,才好襯得一張臉子錦上添花。光憑個臉子,那是下三濫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連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樣是倚門賣笑背*****淚,到底倚仗天稟過人,在姐妹裏也算得個撥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髮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説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銀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齣戲。
已知這裏,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裏挾了鋪蓋,睡在主母牀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裏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着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着花兒粉兒,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樑上,替老爺點煙的小廝看在眼裏,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着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裏微微一酸,這府裏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人。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着的活下去,苦熬着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温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迴護,是這如海侯門裏唯一的慰藉。擠着功夫揹着人繡了雙鞋墊,眼瞅着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裏,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着。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着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奸!”不無得意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説這娼門裏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鬍子氣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曬笑:“還算便宜了這污濫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灑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閒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淨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佈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花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饒豔姝,扶着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嫺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淨身洗髮,換過身乾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她驚豔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操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裏,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捨得這身子罷。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秦淮八豔。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豔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得遲了。”旁的人哪裏肯等閒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譟。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鬚眉。抑何其凌清而瞯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只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裏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倖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裏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嫋嫋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裏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裏,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裏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着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裏,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嚥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輕咳不止。小鬟輕撫着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裏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裏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裏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温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湧,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的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的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着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的在我耳畔暱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彷彿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麼——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裏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彷彿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願,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隻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於肌膚。他説:“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麼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悦,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心裏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奪彼情,可奈,會否那彼情會來奪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裏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裏,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温。擱下筆後,只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裏,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裏,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氣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着銅臭的腥鹹,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着,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裏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着。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倖,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只求能與他廝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麼?他無限悽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麼瘦了如許多?”瘦了麼?梳妝枱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嘆:“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麼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星,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只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歷歷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只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只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麼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嘆,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只冷眼旁觀。彷彿賭着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託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裏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一等一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裏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髮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説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只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閒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温存有禮。還有什麼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我脱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裏,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只是賭一口氣,為着他賭這一口氣。驚痛裏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着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瞭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着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的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揹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淒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揹負得起,我揹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説,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鬆,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悽清,隔着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着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剎那,總有理智能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彷彿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牀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望着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復康健,山河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着一身硃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硃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瞭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裏憎恨這目光,説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着他兒子的面與人調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樂禍着瞧着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塗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為國,還是為着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託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苟延殘喘,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麻木的瞧着謙益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終於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着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愛,我只能待你為知己。我終究是有負於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乾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望的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廕庇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受苦。
屍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説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於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望着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羣狼,眼裏幽幽發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説我多年來並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嚕嚕抽着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裏的媽媽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着唱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於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的磕磕煙袋,説:“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説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着他泛着煙黃的牙,只是一陣噁心。
這樣的腌臢氣如何受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裏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吹雨洗。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後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鬆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後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帳簿。”
房裏金碧箱籠,高櫃抽斗,這一切,樓下那羣人垂涎欲滴罷。我緩緩打開抽斗,一條長長的素色寒絹,輕盈若雪。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卧子,你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羣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唇邊終於浮起一個淺淡笑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長長的睫毛如蝶翼忽閃,柔聲問:“你為什麼不去投胎轉世?”
那聲音卻靜默片刻,方道:“俗世紛擾,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國節烈之名,到頭卻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為人其苦,不若為鬼。”
紅雲咭得一笑:“如今幾百年過去了,情形可不一樣了。”正説話間,忽見有人推門進來,白月小心將臂擱放回錦盒中,起身迎客。
卻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許,大熱天裏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繫着領帶,真叫人懷疑他是否還有脖子。女的卻是韶齡妙女,身材妙曼,姿色過人。將嘴一撇嬌嗔道:“答應人家買鑽石,卻帶人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聽人説這種地方才有好東西呢。”四面環顧,只見店堂潔淨如茶舍,幾把明代的雞翅木椅,線條簡潔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説:“好是好,就是樣子太簡單了點,要是雕上富貴牡丹,龍鳳圖案,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輕輕一擰:“這種地方的東西,全是些破破爛爛的老古董,只好配你們家那個黃臉婆吧,正好一樣又舊又破。”一轉臉卻看到錦盒中的臂擱,咦了一聲:“這個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買。”肥油的一張臉上綻出笑顏,趾高氣昂問:“老闆,多少錢?”
白月淡淡一笑,緩緩道:“前陣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題詩文竹節臂擱,以71萬元成交。這只是明代子崗所出的和闐白玉臂擱,曾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們目前叫價210萬人民幣。”
紅雲好笑着瞧着對方瞠目結舌,從她手中接過了臂擱,輕輕放回錦盒中。笑得一臉燦爛如同窗外的陽光:“店小本薄,概不賒帳,請付現款或刷卡。”捉狹的擠一擠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來?”
饒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兩人急急倉惶離去。
紅雲扮個鬼臉:“他們兩個怎麼一幅活見鬼的樣子?難不成他們和我們一樣,異稟過人,可以瞧見這臂擱上的柳如是?”
臂擱上隱約傳來一聲輕笑,而後低低一聲喟嘆。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原來幾百年過去,卻原來情形亦不過如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