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機
而今騎馬趕赴那一場京師之戰的王小石,經過汴河,只見酒旗凋,燈籠黯,如此殘景,忽聞隱約梅花掠鼻香,驀自省得:此處豈不就是當日他面對(以為是)無情的轎子,分別以石、雪、梅、棋、針、箭激戰一場之地嗎?
物依舊。
人呢?
今夜無月。
星燦爛。
風狂嘯而來,呼嘯而去,吹襲得兩岸蘆葦,狂擺亂舞,宛若恣肆張狂的一羣海盜。
雪意濃。
雪猶未降,但徹骨的寒,使眼白要結成冰,瞳眸也凝成墨硯。
河牀上有很多枯枝斷柯。
王小石憶起當晚他在這兒對敵,而今又是一場赴戰,心中有説不出的感慨,卻揚聲道:別再跟了,請出來吧!
這時候,他的兄弟仍未追上他,他只孤單一人,策馬過河。
這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其輕功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一旦涉水,王小石便從水波的逆流中知曉後邊還有人。
後面的人沒有作聲。
是你。
王小石閒笑着説話,一點也不像有事在身的樣子:
我聽出是你。風吹過你腰畔系的簫,簫孔發出微響,我聽過你的蕭聲,我認得出。
對方默然。
然後一陣簫聲,幽怨中帶着了劍氣,劍氣中隱吐了殺氣。
那蕭聲宛若壯士紅粉的輓歌悲曲,傷感而英烈,使王小石又生起那種感覺:
百年如一箭,
且帶少許驚豔。
彷彿那簫聲既是天籟,也是天機。
然後卻在今夜,這時候,又遇上了這人,這是不是無意?假如是,這天意又藴含了透露着什麼天機?
也許,人生到頭來,一半要隨機,一半得隨緣。
聽完了後面女子的簫聲,王小石好一會才道:
你的輕功進步了。
哦?
你的內功也進步了。
你怎麼知道?
我從你跟在我後面我一時沒聽出來而知道的,也是從你蕭聲中聽出來的。
王小石靜了半晌,道:如果我不給你呢?
無夢女也靜了片到,道:那我就搶。
她説得堅決無比。
王小石道:現本我有事在身。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王小石:我不想殺你,也不想現在就把山字經給你。
無夢女忽然靜了下來。
殺氣。
王小石忽然感受到來自後頭的殺意。
河水迅速結冰。
馬凍得不住呵着氣,蹬着蹄。
王小石霍然回身。
他一回身,臉迎着風,一時幾睜不開眼,無夢女卻整個人彈跳了起來,隨手抄起一誅斷柯,向王小石迎頭打來。
王小石(只來得及?)一側首。
啪的一聲,玉小石竟沒避過去。
斷柯打在他肩上。
右肩。
無夢女忽然感到一種反震之力,斷柯脱手飛去,她清叱一聲,半空中三翻斤斗,落在河牀之外。
她臉、頰、耳一齊通紅。
姻的手在科。
映着星光、冰意,她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很自,玉藕一般。
你為什麼不避!?
她厲聲問。
聲未顫。
看得出她是個很怕冷的女子。
你為啥不還手!?
我為什麼要還手?王小石反問,我説過,我沒意思要殺你。
可是如果你不給我山字經,我就一定殺你!
女子固執他説。
王小石向穿着絆色衣飾的無夢女道:我從來沒有説過不把山字經給你。
拿來呀。
無夢女倔強他説。
王小石真的伸手往襟內掏。
我一直隨身帶着。
無夢女的眼色狐疑了起來。
猜一猜自從山字經在我這兒之後,曾遭受多少次搶奪與截擊?
王小石問。
無夢女只蔑了嘴兒。
三十一次。王小石説,我的師叔變成後來的樣子,可以説是它害的。我不知道元師叔把它交給我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但它確是件不祥物。
無夢女狠狠地盯着他,她狠的眼色仍是很甜。
風在她背後。
風使她衣袂説着話。
而她自己並沒有回答。
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要想學有所成,就得靠自己的實力。如果依賴秘籠奇功,只怕弄巧反拙,也礙不償失。
他衷心他説:我們既是武林中人,練武就是我們傾注的工作。假如你對工作生厭,對生活的藝術也投機取巧,你就會真的對一切生厭,那麼生命中最大的快樂,你就享受不到了。所以山字經我也一直沒練。我只怕你傷心小箭未學成,你就先傷了自己的心。
那是我的事。
無夢女悻悻然地道:你不公道。
我不公道?王小石詫道,我一生只為公道而戰。
世上哪有絕對公道的事。人一生下來,富有與否,美貌醜陋,才智愚駿,就已經不存公道。無夢女忿然道,我跟你不能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一入京,有貴人嘗識;我呢?我到今天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你有一大堆朋友兄弟,又是象鼻塔的一方之主,我什麼都不是。我跟了元十三限,為了他可以當我的靠山。他死了,我不靠 山字經和忍辱神功去練成傷心小箭,還靠什麼?我不像你,我也不如你!
王小石沉吟。
你説給我的,她在十三尺之逼伸出小手,拿來!
是的,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就算努力,也不見得就有收穫:就算做對了,也不見礙就有人稱許;王小石嘆道:不過,幸好還有一個疏而不漏的道理存在;不努力,就不會有收穫:不努力得到的收穫,也不會持久。
然後他説:如果我把山字經給你,你身懷忍辱神功和山字經,那會十分危險的。
無夢女聽出對方的口風,有點喜出望外地道,你放心,我有了忍辱神功的秘籍,也遇過七、八次劫奪,但都威脅不了我。何況,我也有我的貴人,有他護着我,我誰也不怕就是你,也惹不起他!
如此最好。王小石説,但我總認為練傷心小箭傷人傷己,是不祥之物,還是不練為上。
你不給,我就纏着你,我聽説你正急於去救你的朋友,我就看你敢不敢殺了我,看你怎麼找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獨佔這箭決!
無夢女刷地自身後拔出一支黛色的箭,向星穹揚了一揚:
忍辱神功的歌訣就刻在箭身上,你快找個藉口殺人奪寶,少來假惺惺、充好人!
王小石搖首,勒繮,笑道:姑娘好厲害的一張嘴。我勸,是勸過了,你不聽,我也設法子。元師叔可以説是死在我手裏,他的絕藝沒道理由我承傳,我也愧不敢當。他臨終前的一段日子,是你陪他度過的;你雖口裏説是拿他當靠山,但看得出來,若全沒感情那是假的。
這傷心小箭由你練成,也名正言順,只望你不要用這絕世奇功,多造殺孽,能存慈悲,恕敵助人,那就功德無量,感激不盡了。
無夢女聽他口氣,甚覺詫異:你真的要將它給我!?那你自己呢!我們交換可好?
王小石一笑:我們男兒漢真要想揚名立萬闖天下創幫立道,應該要靠自己的絕活兒,而不是靠抄襲模仿靠山寶藏靈藥秘籍!
無夢女聽得出他的語氣浮動,故意相激道:
是你殺了他,你敢把山字經傳我,我怕我一學成就第一個先殺了你?
你若能殺得了我,王小石微笑道,就請。
然後他掏出一物。
一個瓶子。
瓶裏有一張紙。
我急着有事,無法相陪,王小石把瓶中稿擲給無夢女,總之,物歸原主,一切小心,萬忘保重一零六:隨機
王小石只向橋墩那邊(四年前有個在寒夜裏傷心醉酒漢子飛針破空之處)的黯處深深望了一眼,再下發一言,遂打馬面去。
蹄聲遠去後,無夢女乍驚乍喜,好一會,她感覺到他來了(就是那種温柔而尊貴的氣質),就來到她的身後。
我都拿到了,無夢女乍嗔乍喜他説,你的猜測沒錯。我要給他忍辱神功 字訣,他反而給了我山字經經文。他果然不堪激。
她背後果爾輕輕湧現(如一朵尊貴祥和的雲)那温柔矜貴的聲音:
是的,你得到了。
然後又似帶着絕大的關懷和一點點稚怯地問她:如果他真的連你的忍辱神功 歌決一併要了,你會不會交與他?
你還説呢!無夢女啐道:我不是一早把忍辱神功的歌訣都給了你嗎?這哪是什麼秘訣!
對,你都給我了那聲音悠遊地道、説起來,我還真沒好好謝你哪。
謝什麼。無夢女嗔道,我的還不就是你的。
可是那聲音温和且善解人意他説,我的可決不是你的。
這句話一説完,無夢女就聽到寒風裏金刃破空之聲。
她霍然回身,就看到劍光。
不、血光。
血一般的劍光。
她在匆匆間用手一格,血光暴現,她跟前一片紅潮,並看見自己一隻手飛向半天。
她眼前的人已一手接住了那隻仍拿着瓶中稿的斷手,徐徐收回了血汪汪的劍,笑着對她稚氣他説:
現在山字經、忍辱神功,都齊全了,烏日神槍,烏日神槍,還有血河神劍,再加上傷心神箭,我已足以無敵於天下!
無夢女慘然嘶聲道:你!
那人温情地一笑,一手拿住無夢女右手緊握的箭。
無夢女死不肯放,那公子温和地一嘆,惋惜地道:
事到如今,你還未夢醒嗎
喟息中隨手一輩,拍在無夢女的腦門上。
這人舉掌劈着無夢女臉門之際,忽然也覺察了一股奇特的反震之力。
這輕微的反震非常奇怪。然而他又知曉無夢女(泡泡)是從沒練過這種武林傳説裏的奇功的。
所以他也不以為然。
不以為意。
因為他已得到了練傷心小箭的一切條件,這使得向來靜若處子定如禪僧的他,也忍不住開心得不像往昔那般大處謹慎小處也小心翼翼了。
王小石轉身打馬而去時,心中彷彿聽到一個奇異的聲音在呼喚他。
就像昔年雪夜裏在此地一戰的一切幽魂在呼着他的小名。
如果他不是趕着去救他的兄弟,他一定會遠早就停下來,再回頭去看無夢女,原因是:
一,他總是不放心把一切練成傷心箭的秘訣,全交給一個女子。
二,他不知怎的,在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妥,雖然那不妥也還不知道是什麼在那裏。
三,他覺得橋墩那頭有人在監視着一切,他本應該弄個清楚:到底是誰。
不過,今夜京華合當有事。
他要趕去多風多雨的風雨樓,去救他的兄弟。
何況,這時際,他有部分兄弟,在何小河、梁阿牛帶隊之下,已從另一捷徑抄了過來,跟他會合,而且説什麼趕也不走,要與他並肩上天泉山,理由是:
象鼻塔裏有的是講義氣的弟兄,怎能讓大哥一人涉險。
温柔、張炭、蔡水擇、吳諒是你的兄弟姊妹也是咱們的兄弟姊妹一零七:傳真機
楊無邪現身之後,那頂妖豔的轎車,布簾緩緩拉開。
狄飛驚終於又見到了蘇夢枕。
上一次見面,上一次見面是在
在開封府南大街口三合樓內,當時是天下第一樓:風雨樓樓主蘇夢枕,意興風發地帶着他那兩個新結義的兄弟:意氣飛越的王小石和白愁飛,直撲登樓,會着了他,要他勸雷損投降,要他帶領六分半堂向金風細雨樓投誠
那時候,蘇夢枕是一個病人。
而且還是一個負傷、中毒的病人。
要任是誰受了他這樣的傷、中了他那樣的毒、得了他那樣的病,早就十條命部不剩一口氣了,可是,他卻要一口氣吃掉號稱武林第一堂的六分半堂,連眼也不眨。
那一次睽別,又近十載了吧?
當時那一次會談,六分半堂總堂主,就在三合樓樓頂之上。
而今,雷損已逝
就死在金鳳細雨樓的紅樓中:跨海飛天堂裏!
如今,紅樓仍屹立在那兒,在六分半堂的重地裏也隱約可以望見樓椽飛檐,
可是,玉塔與青樓,卻在半年前那一陣轟然爆炸聲中,蕩然無存了。
那金風細雨樓原來的主人,也跟他坐鎮的象牙塔一樣,在滾滾塵煙中彷彿灰飛煙滅。
剩下的紅、黃、白樓,樓依舊,但已物是、人非。
沒料到,這六分半堂的首敵,在他流落逃亡之際,竟然就在堂內重地踏梅尋雪閣出現。
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心愛的一棵傷樹下面,竟有一個地道,直通死敵六分半堂的要塞!
故而,蘇夢枕在這樣一個欲雪狂風,有星無月之夜,出現在這一頂妖異的轎車內
想到這裏,念及這些,狄飛驚心裏不禁一陣恍惚了
楊無邪一望見那對鬼火般陰冷的眼神,心中就像焚起一把熊熊的烈火,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多年埋首各種重大機密的工作,他早已學會無動於衷)的他,也不禁喉頭哽咽、該
然欲泣:
公子
楊總管。
轎裏的人伸出了手。
一隻瘦骨嶙嶙的手。
冰的。
要不是這隻手能動,楊無邪真錯以為剛才在自己手背上碰了碰、握了握的手,是
死了很久的人的手。
楊無邪只覺心裏一酸。
他一向認為:男幾有淚不輕彈,就算有淚,也決不在外人面前淌可是,今兒
重會故主,竟完全抑制不住,他咬得唇角滲出了血。
但那淚竟斷了線的念珠,不往往下滑落。
還是蘇公子先説話:看到你仍活着,真好。
怎麼悲傷呢?重逢是很好的事。
公子還在,屬下不敢先死。我等了半年。忍死苦守,到處打聽,等的就是公子的消息,待的就是今天。
好,很好。
可惜,有很多的弟兄,給擠兑的擠兑,害死的害死了。
我知道。我是知道了
不要緊只要公子在就好了公子一定能為他們報仇的。
我楊無邪活着,就等今天,只等公子一聲令下
你有心了記得我們從前在青樓之巔同吟的詩嗎?
楊無邪臉色忽然一變。
紅了眼。
白了臉。
然後他才能目帶淚光,顫聲吟哦: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蘇夢枕點頭,火舌吞吐,照進車內,映得他雙目一陣寒碧:他的發已脱落不少。
鬍鬚很亂。
衣袍很藍。
藍得很亮。
亮得眩目。
而且還很香。
穿這樣亮藍(比晴天還藍,比碧海更藍,比青更藍)的衣飾,還有那麼濃郁的香味,是要掩飾什麼,還是隱瞞了什麼?
狄飛驚這樣地揣想。
他也想起他和雷損的交情。
在六分半堂裏,他是大堂主,雷損是總堂主。
按照江湖上的常規、武林中的規律:老大創幫立道,自少不免有個好老二的支持相助;一旦老大得了天下、打下江山,那麼,老大對老二逐漸茁壯的勢力。定有衝突,只要一生嫉恨,老大和老二的勢力,少不免會來一場併吞、對壘。
雷損是個陰狠、多疑、而且相當殘暴的人,他一向唯利(凡對他有利的事,這自然包括了勢、權、名和錢)是圖。
狄飛驚卻是個人材。因為有他,所以雷損的六分半堂可以迅速壯大,就算遇上 金風細雨樓這般強敵,他也一樣可以維持對峙的局面,不衰不潰。
沒有人知道:沒有了狄飛驚的六分半堂,是不是還可以屹立不倒。
但沒有了總堂主雷損的六分半堂,的確仍雄視一方,因為仍有個大堂主狄飛驚!
可是,最令敵人詫異的是(也最使人意外的是):雷損似乎極信任狄飛驚,一直都沒有抵制他、懷疑他,而狄飛驚也像是極忠於雷損,一直都沒有出賣、背叛過他。
這使得六分半堂能夠遇挫不折,遇險能存。
雷損當眾就説過這樣的話:六分半堂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狄飛驚。
別忘了,狄飛驚不姓雷:他在六分半堂裏只不過是個外姓子弟。
他也真的珍惜狄飛驚,甚至在總動員偷襲金風細雨樓這一役裏,他真的把狄飛驚留在苦水鋪鎮守大後方,不讓他稍微涉險。
因而,雷損雖命喪於斯役,但因狄驚不死,所以仍保住了六分半堂的元氣。
問題在於(難得也在這裏):
雷損是個大奸大惡的人。他有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人沒對付過?什麼好計沒用過?
不但他做過想過策劃過,狄飛驚跟他共事多年,也一直受重用,可以想像得出來、有許多毒計、陷餅和對付敵手的策略,兩人都曾共同商討、設計過。
可是雷損仍對他推心置腹,既沒有排斥他,也從來沒嫉恨之,更沒有因他知道得太多而防範他,反而處處保着他,從不用對敵的方法來對付他。
同樣的,狄飛驚也是奸詐之人。他跟雷損,非親非故,但雷損不但重用他,許多重大計策,也必與他商量,方才推動。按照道理,他已知道得大多雷損的事:這極可能導致雷損要除掉這個心腹大患或他要先下手為強推翻雷損兩種結果。
可是,直至雷損死去那一天,這兩種情形都沒有發生
所以,而今目睹這星夜裏,楊無邪與蘇夢枕主僕相逢的場面,狄飛驚也在迷惚中想起他的故主
卻聽雷純在旁幽幽地道。
他們使你想起爹爹,是吧?
狄飛驚微微一驚。
要説是一驚,不如説是一驚吧。
這女子彷彿能看透人的內心在想什麼。
自從白愁飛背叛蘇夢枕之後,雷純説,我想,最重要的是拉攏一個人,還有留着一個人的性命。
你所説的第二人指的是楊無邪?他沒有問第一位是誰。
對。
白愁飛雖然佔領了白樓、狄飛驚深深同意,但只要楊無邪活着,那些資料就完全猶如在他腦海裏、像一部機器,可以把那些要點全部傳真下來,這是一座活的白樓。活的白樓當然比死的自樓更有用。
雷純凝眸望着他。
怎麼?
蘇夢枕沒有死,楊無邪在我這兒,這些變化,你不覺得有些微訝異嗎?
我既身在武林中,便預算好每天都有驚變;我自跟從雷總堂主,也早有心理準備驚變是常事。狄飛驚淡淡地道,對我而言,每天都一樣有驚變,驚變已成了平常
他頓了一頓,才語重心長他説:反而雷動天雷二堂主仍然活着,這才教我有點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