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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晚上有小心家宴,所以陸陸續續有客人來,都是世交好友,來給老人家祝壽。

    守守沒想到紀南方會來,他是陪他母親來的,他媽媽看到她很高興:“喲,守守這姑娘越長越漂亮了。”

    她叫了聲:“陳阿姨。”然後也叫了聲:“三哥。”

    然後趁長輩們説話,她順勢就走開了。紀南方卻跟着她一直走出來,她有點惱,猛然轉過身:“你幹嘛跟着我?”

    她氣鼓鼓的樣子很好玩,像小時候跟他鬥嘴鬥輸了,其實厲內荏。於是他就笑了:“過幾天我請你吃飯吧,去吃四頭鮑?”

    就這麼一句話,她就放下心來。看來那天他真是喝高了,所以一時酒後失德。算了,看在這麼多年手足的份上,她原諒他了。

    於是她很高興的説:“不行,你請客吃什麼四頭鮑啊,聽着就膩,我要吃沂蒙風光。”

    這頓飯終究沒吃上,因為快到年底的時候電視台非常忙,每個人都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守守雖然是實習生,但她非常勤快,又不嬌氣,連主任也對她另眼相看,於是相應的工作任務也逐漸加重。而紀南方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守守一段時間沒看到他,早把這事忘到腦後去了。

    這天趕一個節目,整個欄目組忙得昏天暗地,已經快晚上八點了還沒吃晚飯。工作已經接近尾聲,跟她同組的糖糖長長伸了個懶腰:“哎,可算弄完了,我都餓得有點幻覺了……好像聞到蛋糕的氣了。”

    守守本闌覺得,被她這麼一説,胃倒一抽一抽的疼起來。是真的餓了,她也有點幻覺,空氣裏好像真的有蛋糕的氣。兩個人正面面相覷,突然聽到有人橋,門本來沒關上,回頭一看,原來是保安。

    託着一隻大大的蛋糕盒走進來,帥帥的保安笑眯眯的説:“蛋糕店送來的,按規定不讓進門,所以我就幫忙拿上來了,葉,原來今天是你生日啊,生日快樂!”

    糖糖先尖叫了一聲,守守也怔了:“我……忘了。”糖糖説:“真是,你自己都不記得!”其實家裏人一貫按舊曆給她過生日,所以她自己把公曆生日都忘了。

    糖糖接過蛋糕去,守守笑着招呼同事:“來來!快吃蛋糕!”

    “哎呀,小葉今天生日都不説一聲。”

    “凱賓斯基的CheeseCake,呵,訂蛋糕的人真有心!”

    嘻嘻哈哈熱鬧起來,都放下了手頭的事,圍過來簇擁着守守,替她點上蠟燭,讓她許願。有同事把燈關了,薄薄一點微紅的燭光,朦朧的跳躍着,映在守守臉上。守守突然有點難過,因為這情形,似曾相識。

    只有易長寧給她過公曆生日,去年的這一天,易長寧忙着加班,她給他打電話,他哎呀了一聲,説:“我忘了。”

    那次她忘記他生日,她曾非常心虛的説:“要不,下次你也忘記我生日吧。”

    他斜睨:“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生日的。”

    結果他卻忘了,她鬱悶了差不多整整半天,直到回到宿舍,才看到大捧的藍紫睡蓮,還有生日蛋糕。原來他只是逗她,他根本就沒忘。

    整間宿舍見到那束空運來的睡蓮都吸氣,涵秋説:“這男人真浪漫!別人都送俗氣的不得了的玫瑰,他卻送睡蓮。”

    舒熙園看到蛋糕垂涎三尺:“是冰激淋的哦,再不吃就化了!”

    關夏手一揮,替守守發了話:“吃!吃!趕緊!”

    大家嘻嘻哈哈,點上蠟燭讓守守許願。

    那時候許了什麼願?

    易長寧,希望我們永遠這樣幸福。

    真是傻啊,這世上哪有永遠,幸福是空的煙火,瞬息萬變,盛開的麗眩目,然後轉瞬即逝,再也不見。

    易長寧第一次送她,也是睡蓮。

    那天他請她吃過水煮魚後,第二天易長寧又打電話給她,約她吃飯,她説:“師他們還沒回來呢。”

    他説:“我知道。”停了停又説:“其實我有件事想告訴你,我們當面再説吧。”

    守守覺得很奇怪,不曉得什麼事,所以按時赴約,結果他送她一束睡蓮。

    她輕輕“啊”了一聲,又驚又喜。睡蓮彷彿還帶着池塘清涼的露水,開得正好,亦有小小的紫紅菡萏待放,舒捲如意的碧綠葉子,不過手掌大小,彷彿是一掬郁郁青青的夏意。

    她不是沒收到過,在國外的時候有男孩子送她大捧的向陽葵,金燦燦的,耀得人眼睛都痛。回國後也有人送玫瑰,九十九枝,俗氣得不得了,又不巧被葉慎寬看到,笑話説真是葉家有初長成。

    可是沒有人送過她睡蓮。

    心裏有小小的竊喜,彷彿是風乍起,伏在荷葉上的蛙躍入池中,濺起點點漣漪。

    她很喜歡,看了又看,説:“這不像店的樣子。”

    沒有玻璃紙縐紋紙的包裹,亦沒有俏的配葉,只是幾片蓮葉,那樣隨意的一束,彷彿是隨手擷下來,讓她想起碩大的景泰藍大缸,四合院夏季槐蔭底下的幽靜,浮一點綠的萍,而她還很小,踮着腳,看姥爺養的魚。鮮紅的一尾兩尾,悠然劃開墨玉似的水,是童年最清涼的記憶。

    他説:“不是店買的,我庭院裏有個小池塘,種滿了睡蓮,今天開了這些,我早上摘了,然後放在辦公室裏,拿清水養了這半日,只想着送給你。”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草,採之遺誰,所思在遠道。

    這樣含蓄的話,卻又這樣動人。她從闌曾想到原來工科出身的人也可以這樣浪漫,正如她從不曾想到他會在第二次見面就表白。

    他曾經那樣對她好,他曾經那樣愛過她。

    她在盈盈淚光裏吹熄蠟燭。

    同事們鼓起掌來,每人分一碟蛋糕,糖糖衝她做鬼臉,問她:“是不是男朋友四?”

    她的手有點發抖,臉上卻笑着,凱賓斯基的CheeseCake,她一直很喜歡,她偶爾不回家在學校宿舍過,他總會記得叫司機替她買一份,私宿舍去。

    明明是怕她晚上餓了胃疼,他偏偏説:“我加班肚子餓,想吃東西,於是給你也買一份。”

    宿舍裏的孩子每每分享,個個嚷嚷:“要叫易長寧負責啊,我們都長胖了。”

    那個時候她也有一點嘟嘟的嬰兒肥,照鏡子的時候總是沮喪,上鏡頭不好看。上鏡頭要那種小臉,只有巴掌大才好。

    説給他聽,他左右端詳好久,才點點頭:“再長點肉才好,最好長成小肥豬。”

    她惱了,跳起來打他,他一低頭就吻住她,他説:“這樣就沒人跟我搶你了。”那吻是甜的,比世上所有的甜品都甜。

    他已經離開了她,可是,他仍記得她的生日,送她蛋糕。

    她很鎮定的走回自己的座位,放下紙碟打開瀏覽器,跳出來的是熟悉的Flash歡迎界面,然後她怔了很久,才點擊BBS。

    出乎意料,沒有聽到那一聲系統的拒絕聲,很快,或許是一秒,或許一秒鐘都不到,熟悉而又陌生的BBS界面已經出現。

    彷彿整個遺失的世界轟然而至,一切如此突然,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被拒之門外,可是卻奇蹟般的打開了論壇——她剛剛才許了願,難道真的靈驗?她有幾秒鐘不能動彈,後來想起來,急急在在線名單裏找了一遍,卻沒有看到“令狐沖”,因為她老愛叫他大師兄,所以他給自己註冊了馬甲,就叫“令狐沖”,她還曾笑嘻嘻的開過玩笑,説:“那我註冊馬甲叫小師好了。”

    他沒有答應她,給她註冊的名字叫“八戒”。

    她知道他的意思,因為令狐沖與小師,最後是天人永隔,再沒有成雙偕對,所以他不肯。

    可是現在孫悟空,也不要八戒了。

    西去迢迢萬里路,他然要她了。

    或許是嫌她懶,或許是嫌她笨,或許是嫌她真的是呆子,反正他不要她了。

    他也許換了ID,可是他的筆記本一定開着,軟件也沒有卸載,不然她不能連上BBS。她沒有能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一眼看到有置頂套紅的醒目貼子:“易生的婚禮”

    有人貼出他婚禮的照片。

    南加州,賓客笑容燦爛,陽光更烈得幾乎令人眼盲,新娘的婚紗卻像雪一般,在她眼中迅速消融。

    嗓眼裏漸漸泛起腥甜,是心口蝕出一個洞,在每一個日,緩慢腐蝕,終於在一刻崩塌。握着鼠標的手開始慢慢發抖,近乎機械的翻頁,一張張往下看,每一張照片就如同一枝箭,攢入心窩,疼得她沒有辦法呼吸。如果這是萬箭穿心,她然能閃,不能避,只能哀哀受着,連痛楚都不能呻吟。眼裏漸漸湧起熱意,是辣的。新娘笑得很幸福,有一對新人的合影,他穿雪白的小禮服,很英俊,燦爛的陽光下仍是白衣勝雪。其實臉龐曬黑了一點點,可是還是那樣的朗眉星目,烏黑的眼珠隔着顯示器看着她,微藴的一點笑意,彷彿什麼都沒有變。

    她終於站起來,有點踉蹌的往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又關電腦,按“註銷”鍵的時候,她終於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登陸了。

    他這樣狠,用這樣的方式來毀了她最後一點殘存的念想,決絕的、吝嗇的、連記憶都不肯給她留一分。她一遍遍的在心裏想,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糖糖驚詫地問:“小葉你怎麼了?”

    她説:“我不舒服,我想先回家。”

    糖糖看她臉蒼白,整個人都是搖搖墜。明明是生日,剛才切蛋糕的時候她似乎還挺高興,糖糖以為她是病了,説:“那你快回去吧,反正沒什麼事了,組長那兒我幫你説一聲。”

    她道了謝就走出去。

    走到電梯前糖糖追上來:“小葉你的包。”

    她有點麻木的接過去,糖糖很擔心:“要不叫大偉送你吧,你臉好難看。”

    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有點疼……”

    糖糖以為她胃疼,哦了一聲,説:“那你快回家吧,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胃疼一定要吃東西的。”

    她不是胃疼。

    她只是胸口那裏,疼。

    她夢遊一樣出了大門,上了的士,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

    她聽了兩遍才聽懂,又想了好一會兒才説:“電影院。”

    司機把她私附近的電影院,她獨自買票,隨便看了一部電影。

    上座率並不高,只有廖廖可數幾個觀眾,有情侶在最後包座中旁若無人的接吻,而她坐在前排,一動不動,淚流滿面。

    是《公主日記》的續集,名字叫《皇室婚禮》,迪斯尼的片子,輕鬆明快的歐洲小國,精巧的園林,夢幻的城堡,浪漫的邂逅,那一瞬間,噴泉齊齊綻放,如同鮮繽紛盛開。

    王子騎着馬朝着教堂狂奔而去,米婭公主終於在三十天內找到了真愛,從此後,他們在城堡裏過着幸福的生活。

    明明是童話,她卻獨自坐在黑暗的影院流淚。

    是真的沒有出息,她卻只會流眼淚。

    因為除了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她沒有回家去,也不想回宿舍,什麼東西都沒有吃,胃裏空空的,疼得難受。站在街邊看到酒吧閃爍的霓虹,想起這酒吧的名字彷彿聽誰説過,也許是葉慎寬。

    以前她跟同學泡過吧,實習開始後偶爾同事請客,也去酒吧裏見識過。但這間酒吧跟平常去的不太一樣,不僅要買門票,而且氣氛異常High,舞池裏男男,摩肩接踵,燈光狂亂音樂震耳聾,連DJ都正瘋狂到了極點,彷彿羣魔亂舞,午狂歡。

    Waiter問她要什麼,她説長島冰茶。

    其實她酒量尋常,在國外的時候葉慎容教未成年的她喝TequilaBang,用杯墊蓋着杯口,往桌子上使勁一墩,然後一口氣吞下。結果只喝了兩杯,她就身子一歪倒了,嚇得葉四公子差點打999。

    點長島冰茶,不過是因為好入口,容易醉,醉了哭起來,總會有個理由。

    喝了兩杯,並沒有醉,不過燈光越來越閃爍,音樂越來越飄忽,有陌生男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跟她搭訕。

    她不理會,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酒。那男人不屈不撓,她覺得煩了,把杯子一撂,走到舞池裏去。

    音樂正勁爆,所有的人都在扭曲着身體,她只覺得渾身發熱,酒力上湧,不知不覺已經隨着強勁的節拍開始舒展身體。

    她跳得很High,十二歲前她一直學芭蕾,雖然自己不喜歡,但外婆微皺眉頭:“不好好練琴倒也罷了,難道連Ballet都不肯好好學?”

    外婆出身晚清世宦名門,家族顯赫無比,直到民國仍保持了洋派開明的家風,外婆畢業於著名的七之一ithCollege。盛家所有的孩子都被她調教得優雅如公主,只有守守是異數,叫她頭疼。

    外婆去世後,父母工作忙又無法顧到她,守守終於趁機放棄芭蕾。但幼年時訓練出的底子很好,她身體的柔韌比一般人要強許多,所以一旦舞動起來,年輕的身體如鮮般怒放綻爛。只兩首曲子下來,漸漸有人覺得矚目,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將她圍在中央。

    守守跳出了一身汗,走回吧枱去喝酒,第三杯長島冰茶,她喝得很快,因為渴了。剛才跳得太忘我,一坐下琅覺得頭有點發暈,原來真的很容易醉,她怕自己真的會哭,怔怔的咬着杯子。

    身邊又有人坐下來,拿腔拿調的問:“,能不能請你喝杯酒?”

    真討厭!

    她轉過臉問Waiter:“有沒有包廂?”

    一個人待著清清靜靜喝點酒總行吧?

    當然有包廂,Waiter引她上樓去,包廂有最低消費,守守索開了瓶紅酒,叫了果盤來,自斟自飲。

    牆上有碩大無比的液晶屏幕,她點了歌,然唱,一首首的接着往下聽。

    纏綿緋惻,愛恨離傷,字字句句都是蕩氣迴腸。

    漸漸喝得頭暈目眩,知道自己是喝高了,於是按鈴叫人結帳,反正是刷卡,葉慎寬的秘書每個月1號準時劃帳給她零用,其他的哥哥們也都有給她附卡。

    多好,什麼都不缺,包括錢。

    她順着走廓往外走,步子漸漸踉蹌,心裏還在想,今天的事如果被父親知道一定會捱打,雖然從小到大,爸爸都沒動過她一指頭。她是獨生,又是葉家這代人裏唯一的孩子,自幼不管是祖父還是堂兄們,人人視她如珠似玉。身邊更無論是誰,看到她都是笑臉相迎。

    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唯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人果然不能傷感,一傷感起來,連想到的話都是傷感的。她覺得腿腳發軟,有點邁不出去,靠在牆上閉着眼養了會神,才接着往前走。

    正好一間包廂門打開,有人走出來,她喝得高了反應有點遲鈍,差點撞那人身上。

    那人也喝得有點多,醉醺醺的問:“怎麼走道呢?”

    她抬頭一看,咦!

    原來是萬總!

    萬宏達似乎比她更意外,守守頓時有種惡作劇的快感,她舌頭打結,有點吐詞不清:“是你?你還欠我一百零八萬呢!”

    燈光閃爍,照見她盈盈一雙眼睛,眼波流,笑顏如,別有一種嫵媚動人。萬宏達頓時覺得口乾舌燥,笑眯眯的説:“葉,真巧!來來,到我們包廂坐坐!”伸手就來拉守守的手。

    守守想要閃避,可是胳膊腿都不太聽使喚,竟然被他拉住了手,就往包廂里拉。

    她雖然喝得有點多,可是心裏還是十分清楚的,一手抱着走廓的立式燈柱,連連搖頭,就是不肯跟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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