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斷的電話。
她愣了片刻,才打給老闆,將事情簡略地講給他聽。
老闆嘆了口氣,説:“給汪海放假,讓他先出國散散心。下個月的新戲,拍不拍由他自己決定吧。”
文昕做事向來很周到,想象並沒有打電話給汪海,而是拿起包包出門,開車去王海家。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底要怎麼跟他説,怎麼説都是難以措辭。她想了又想,只有見機行事,勸他眼不見為淨,出國先避一段時間。
到汪海家小區門口時,看到旁邊有家便利店,想起這麼早他肯定沒有吃早餐,於是買了一個三角壽司,還有一袋熱乎乎的牛奶。
她剛剛走到汪海家樓下,突然半空中一個黑影掠過,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那黑影已經重重地落在她前面停的一部車上。整個車頂都被砸得陷了下去,前後左右車子的警報器都尖叫起來。
文昕手裏拎的壽司和牛奶都掉在了地上,她已經看清楚原來空中砸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那人七竅流血,一張臉已經扭曲變形,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有血珠滲出來,彷彿是他此生的最後一行淚。
是汪海。
身後有人經過,也已經看到,嚇得尖聲大叫起來,夾雜着汽車警報器的聲音,更顯得淒厲可怖。可是再可怕也比不過眼前這一幕,文昕站在那裏,彷彿傻了一般。
是物業報的警,也是物業打的120,可是早就沒救了,急救車上的醫生下來看了看,就搖了搖頭,説:“叫殯儀館的車來吧。”警察將四周攔上了黃線,110的民警盤問着兩個目擊者,一個是早起買菜的鄰居,還有一個是文昕。
文昕是被保安攙到一邊的,買菜的老太太也嚇壞了,一個勁兒地説:“我還以為是誰家的花盆沒放好掉了下來,誰知道竟然是個大活人。好端端一個人,竟然就這樣沒了。”
好端端一個大活人,竟然就這樣沒了。
文昕終於淚如雨下,捂着嘴哭出聲來。110的民警詫異地給她遞了包紙巾,問:“你認識死者?”
“我是他的經紀人。”
“什麼人?”警察沒聽清楚,“親戚人?”
“經紀人。他是演員,我是他的經紀人,我原來是他的助理,他去年才簽約我們公司。”文昕顛三倒四地説:“我要是早一點來就好了,我要是在路上給他打個電話,説不定也可以發現……都怪我不好……都怪我……我要是昨天多陪他聊一會兒,他也許不會這樣……”
警察已經認出來了:“哦!想起來了!他叫汪海對不對?演過很多電視,這兩天到處都是他的新聞!”
人言可畏。所以阮玲玉仰藥自盡,而汪海毅然地縱身一躍,用這種方式,抗議着這個世界的孤絕與無情。
文昕情緒已經崩潰,完全無法説話。
換了個女警察來,安慰了她一會兒,又提醒她:“趕緊給他家裏打個電話。你不是説他一個人住嗎?他家裏人還不知道呢。”
文昕哭着打回公司,請同事去通知汪海的家人。公司立刻派了幾位同事過來,幫忙處理善後。
大批娛樂記者已經趕到,因為鄰居都知道明星汪海住在這裏,聽説他跳樓了,於是爆料給媒體。
文昕是被同事半攙半架勸離現場的,在車上她嚎啕大哭。
同事們也很欷歔,雖然他們與汪海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幸,總令人覺得傷感。
文昕被同事送回家,同事跟她説:“老闆剛剛打電話來,他聽説汪海的事情了,讓你在家休息一天。放心,餘下的事情我們都會處理,已經通知他家人了。”
文昕已經筋疲力盡,同事走後,她就倒在沙發上,就像自己也死掉了一般。
只要一闔上眼睛,總是那一幕,汪海從空中跌落,就那樣重重地砸在她眼前的車頂上,七竅流血而亡。
她從來沒有覺得像這樣無力過。
就像從前篤信的一切,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她一直覺得,工作可以努力去完成,只要盡力,便可以問心無愧。
可是她盡了全力,卻沒想到等着汪海的是這樣一個結局。
他們被人一步步引入陷阱,然後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無情地殺戮。公眾只是一顆棋子,推波助瀾的棋子。被人巧妙利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可可的裸照給了他們最後一擊,也給了汪海致命的一擊,所以他才會從樓上跳下來吧。對這個世界已經絕望,所以才這樣殘忍地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甚至還沒有見過,剛剛出生的嬰兒。
所以他的眼角滲着血淚,所以他死不瞑目。
都怪她不好,如果她能早一點想到他的情緒其實很脆弱,再經不起任何波瀾就好了,可是她沒有想到。
她還以為他們可以挺過去,畢竟他在圈中待了這麼多年。
他是覺得累了吧,在浮浮沉沉之後,在幾起幾落之後。本來以為幸福已經近在咫尺,可是沒想到,甜美的花朵後面,是有毒的尖刺。
電話一直在響,而她一直在流淚。
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啊,如果她早一點出門就好了,或許他就不會自殺了。
手機終於安靜下來,這次換了座機,她拿起來“喂”了一聲。
是費峻瑋,他問:“文昕?”
沒有説話,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她説:“我沒事.”
“導演已經取消了餘下的發佈會,我晚上可以趕回來。”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能力保護他。其實我一直防着,防着有人拿可可的事情來做文章,我就是沒想到,他們做得這麼絕……”
“文昕,你別這樣,發生這種事情誰也想不到。”
“不,我應該想到的。前幾天他就對我説了很多奇怪的話,是我太粗心……今天早上可可的事一出來,我就應該馬上趕過去,或者馬上打電話給他。”
他靜靜地聽她哭泣。
她抱着電話,一邊哭一邊説,所有的自責,所有的傷痛,所有的不可挽救。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無力過。
原來大錯鑄成,就是這樣子。
“如果Marilyn在,她一定會想到辦法,不會像我這樣沒用,一味地叫他不要關注,他怎麼可能不關注?”
他輕輕地説:“Marilyn也不是神,文昕你不要太自責。”
“都是我太沒用,如果有Marilyn在,汪海一定會沒有事。”
她在電話裏哭了許久許久,一直到他不能不去機場。
掛掉電話之後,手機又響起來,這次是Vickie打給她:“文昕,你還好吧?我過去陪你好不好?”
她嗓子已經啞了,只得説:“你還沒有出院,別亂跑。”
“醫生説病情穩定,我可以請假出去。”
“我沒有事。”
有事的並不是她。這世上人們最應該關心的,是現在躺在冷冰冰的殯儀館裏的汪海。
可是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事後哀榮,公眾迅速地從指責嘲笑轉為同情和悲憫。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用?
阮玲玉死後,有十萬民眾相送,轟動整個上海灘。
可是又有什麼用?
誰曾在她生前,給過她一絲温暖?
第二天上班,全部頭條都是汪海跳樓自殺。文昕腫着一雙眼睛,與同事溝通,成立治喪小組。另兩位同事昨天已經出發,去接汪海的父母。今天他們會到北京,大批記者都去了機場。
文昕看到在線娛樂新聞的視頻,一片閃光燈中兩位老人悲痛欲絕。
白髮人送黑髮人,文昕覺得心碎。
姜小姐打電話給她:“餘小姐,老闆問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我馬上上去。”
她走進老闆的辦公室,老闆招呼她坐下,説:“喝普洱還是喝白茶?”
老闆喜歡普洱,收集了無數好茶餅,於是她説:“普洱,謝謝。”
老闆坐在茶海前,一邊熟練地洗滌着茶具,一邊問她:“晚上的記者發佈會有沒有問題?”
其實一應事情都是同事安排的,不過也與她溝通過,她説:“應該沒什麼問題。”
“你不愛出鏡,所以我讓慎聆出面去應付記者。”
蕭慎聆是公司的副總,文昕知道這是老闆的體貼。她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主持新聞發佈會,她現在心力交瘁,彷彿大病一場。於是她輕聲説:“謝謝。”
“沒有關係,出了這樣的事情,誰都覺得很不好過。汪海是公司的簽約藝人,我們能為他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最後這幾件事,公司都會替他做好。你也別太自責,你已經盡力,是事態發展太快,我們無法控制。”
可是她不能原諒自己:“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
“負面新聞就像天陰颳風,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會颳風?即使知道,也擋不住的。想開一點,汪海不會怪你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把這件事放下,為了汪海,你也應該振奮精神。”
身邊的人都在勸慰她,可是她放不下,也想不開。
“我想辭職。”她説,“我真的不合適做這行,而且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應該承擔責任。”
“這件事你沒有責任,而且你要是走了,小費交給誰?”老闆説,“別以為可以學Marilyn,她是功成名就退隱江湖,你怎麼可以臨陣脱逃?”
“可是……”
老闆斷然説:“我給你放一週的假,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回來上班。”
他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反對。文昕明白他的個性,只好妥協。
“你很少休假,我問過小費了,他要到半個月後才有通告,趁這個機會,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老闆很慷慨地説:“正好讓小費也放個假,免得你天天盯着他,通告那麼多,他都快累出病來了。”
下樓後文昕才打電話給費峻瑋,説:“謝謝。”
“謝我什麼?”
“謝謝你在老闆面前抱怨太累,要求休假。所以老闆給你放假,順便也給我放假。”
“不用謝,我確實是累了,才會在老闆面前那樣説。”
他總是這樣嘴硬,即使為她做了事情,也不會願意承認。
昨天晚上他落地後就打電話給她,知道她有很多負面情緒無處發泄。
還是他最瞭解她。
他問她:“放假你想去哪裏?”
“哪裏都不去,我想回家。”
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有父母在的地方,最適合療傷。
回到家鄉去,什麼都不想,將自己整個人放空。從紛紜的娛樂新聞中逃離,也從槍林彈雨的娛樂圈中逃離。汪海的事令她傷痕累累,汪海父母的樣子更令她充滿了自責與愧疚,她只想回家,回到父母身邊。
梁江正在歐洲出差,於是她給他的信箱留言,然後收拾行李回家。
這次搭動車,出了火車站後她就直接打了個車回到家中。
大門緊鎖,父母都不在家。
她忘了帶鑰匙,於是坐在箱子上,飢腸轆轆,又餓又渴。
打電話給爸爸,他飛車回來救她。
一見她狼狽的樣子,餘爸爸連忙問:“昕昕,出什麼事了?怎麼突然回來了?”
“沒有。”她説,“就是想你和媽媽了。”
餘爸爸打開大門,替她拎箱子進去,説:“你媽媽去鎮上跟人談合同去了。餓了吧?想吃啥,爸爸給你做。”
“麪條就行。”
餘爸爸給她煮了一碗麪,放上醃好的風乾羊肉,然後鋪了一顆荷包蛋。
吃碗麪全身發暖,文昕這才舒了口氣:“哎,還是家裏好。”
她回到自己房間,洗了個澡,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朦朧間聽見門被輕輕推開,似乎有人在門口張望。她聽出是媽媽的聲音,只是太累,懶得睜眼睛。
餘媽媽小聲説:“讓她睡吧,看樣子是坐火車回來的,一定累壞了。”
餘爸爸憂心忡忡,低聲説:“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吧?這孩子,問她她也不説。”
“她要是不説就別問了。她在外頭闖,大城市裏壓力大,回家來咱們就別煩他了。”餘媽媽聲音更輕了,“走吧,別吵醒她。”
門被輕輕關上。
她在牀上翻了個身。父母永遠這樣無私包容,體貼關心。
她一直睡到紅日高升,自從汪海出了事,她每天都只睡兩三個鐘頭,今天才把睡眠補回來。
起牀時餘媽媽正在樓下看賬簿,看到她起來,連忙問:“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去做。”
“媽!”她伸開雙臂抱住母親。
餘媽媽摸了摸她的頭髮,嗔怪:“這麼大了,還撒嬌。”
不是撒嬌,可是國人都並不習慣外露感情,對父母關愛的感激,似乎都只是埋在心裏。文昕眼眶發熱,又怕讓父母擔心,於是説:“你們早上吃的什麼,我就吃什麼。”
“有地瓜粥,還有饅頭。”
“好,我就吃那個。”
餘爸爸有高血脂,所以父母從來吃得清淡。文昕盛了一碗地瓜粥,拿饅頭就着醬菜,吃得十分香甜。
餘媽媽看她胃口不錯,放心了一些:“在家待幾天?”
“下星期回去,我休年假。”
“休年假怎麼不跟小梁出去玩?”
“我想你們了,不行嗎?”
“過年才剛回來過,又想我們了?”餘媽媽看了她一眼,問:“你跟小梁,沒出什麼問題吧?”
“沒有,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他最近忙着出差,而且我覺得好累,不想出去玩,所以才回家。”
餘媽媽稍微放心了:“沒吵架就好。”
文昕連電腦都沒帶,無所事事在家看小説。餘媽媽説:“要不去姑姑家玩一天?”
“她們都愛打麻將,我又不會打麻將。”文昕想了想,“不如我到廠裏去給你和爸爸幫忙?”
“別去給我們添亂了。你啊,在家看看書,看看電視,曬曬太陽,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