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是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振嶸的哥哥,經過這樣的生死劫難,恨意似乎已經被短暫地衝淡,餘下的只有悵然。振嶸走得那樣急,哪怕是絕症,自己也可以伺候他一陣子,可是連這樣的機會上天都吝嗇得不肯給,那麼現在也算是補償的機會。
因為雷宇濤的那句囑託,她每天都待在醫院。其實也沒太多的事情,醫院有專業的護士,又請了護工,髒活累活都輪不到她,不髒不累的活也輪不到她,她唯一的用處好像就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讓雷宇崢從昏睡或者傷口的疼痛中醒來的時候,一眼可以看到她。
大多數時候她不説話,雷宇崢也不説話,病房裏的空氣都顯得格外靜謐。護工替她削了個梨,她也就拿在手裏,慢慢地啃一口,過了好幾分鐘,再啃一口,吃得無聲無息。
這時候他想説話,可是卻牽動了傷口,疼得滿頭大汗。她把梨擱下給護工幫忙,擰了熱毛巾來給他擦臉。這麼異常車禍,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廋了很多,連眉骨都露出來了。她的手無意思地停在他的眉端,直到他的手臂似乎動了一下,她才醒悟過來。看着他望着茶几上那半個梨,於是問:“想吃梨?”
他現在可以吃流質食品,聽到他喉嚨裏哼了一聲,她就洗手去削了兩個梨,打成汁來餵給他。但只喝了一口,他又不喝了。她只好把杯子放回去,問:“晚上吃什麼呢?‘
換來換去的花樣也就是藥粥,虎骨粥,野山參片粥,熊膽粥,鴿子粥……那味道她聞着就覺得作嘔,也難怪他沒胃口。據説這是某國寶級中醫世家家傳的方子,藥材也是特意弄來的,聽説都挺貴重,對傷口癒合非常有好處。每天都熬好了送來,但就是難吃,她看着他吃粥跟吃藥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傷口還在疼,過了半晌,連語氣都透着吃力,終於説了兩個字:“你煮。”
難得她覺得臉紅:“你都知道……我不會做飯。”
他額頭上又疼出了細汗,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白粥。水,大米,煮黏。”
好吧,白粥就白粥。杜曉蘇去附近超市買了一斤大米,就在病房裏的廚房,煮了一鍋白粥。因為是天然氣,又老擔心開鍋粥溢出來,所以她一直守在廚房裏,等粥煮好了出來一看,雷宇崢已經又睡着了。
她把粥碗放到一旁,坐在沙發裏。黃昏十分,窗簾拉着,又沒有開燈,病房裏光線晦暗。他的臉也顯得模糊而朦朧,摘掉氧氣罩後,他氣色十分難看,又瘦了一圈,幾乎讓她人不出來了。幸好這幾天慢慢調養,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用專家組老教授的話説:“年輕,底子好,扛得住,樣一陣子就好了。”
那天晚上的白粥雷宇崢沒吃到,他一直沒有醒。她怕粥涼了又不便重新加熱,就和護工兩人分着把粥吃掉了。等他醒過來聽説粥沒有了,眼睛中便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杜曉蘇看他眼巴巴的樣子,跟小孩子聽説沒有糖了一樣,不由得“哧”的一笑。認識了這麼久,她大概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笑出聲來,他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過了好一會兒才問:“笑什麼?”
“這麼大個人,還怕吃藥。”
“不是。”他的聲音悶悶的。他頭上的繃帶還沒有拆,頭髮也因為手術的原因剃光了,連五官都瘦得輪廓分明,現在抿起嘴來,像個犯了嗔戒的小和尚。其實他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平常總見他兇巴巴的樣子,杜曉蘇卻覺得重傷初愈的這個時候,他卻像個小孩子,只會跟大人賭氣。
等晚上的飯送來一看,是野山參粥,她高興地把粥碗往他面前一擱:“是參粥。”熊膽粥最難吃,上次她使出十八般武藝,哄了他半天也只吃了小半碗。參粥還算好的,他能勉強吃完。但參粥有股很怪的氣味,比蔘湯的味道衝多了,據説這才是正宗的野山參。看他跟吞藥似的,皺着眉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嚥,她又覺得於心不忍:“還有點米,明天再煮點白粥給你,你偷偷吃好了。”
大概是“偷偷”兩個字讓他不高興,他冷冷地説:“不用了。”
都傷成這樣了,脾氣還這樣拗。本來杜曉蘇覺得他受傷後跟變了個人似的,容易相處許多,聽到這冷冰冰的三個字,才覺得他原來根本就沒變。他還是那個雷宇崢,居高臨下,頤指氣使。
雷宇崢只住了一個多月,等到能下地走路就堅持要出院。專家組拿他沒辦法,杜曉蘇也拿他沒辦法,只好打電話給雷宇濤,雷宇濤的反應倒輕描淡寫:“在家養着也行,好好照顧他。”
一句話把他又撂給了杜曉蘇。杜曉蘇也不好意思板起臉來,畢竟一個多月朝夕相處,看着他和剛出世的嬰兒似的無助柔弱,到能開口説話,到可以吃東西,到可以走路……説到底,這場車禍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反正他的別墅夠大,請了護士每天輪班,就住在別墅二樓的客房裏。杜曉蘇住在護士對面的房間,每天的事情倒比在醫院還多。因為雷宇崢回家也是靜養,所以管家每天有事都來問她:園藝要如何處理?草坪要不要更換?車庫門究竟改不改?底下游泳池的通風扇有噪音,是約廠家上門檢修,還是乾脆全換新的品牌?……
起初杜曉蘇根本就不管這些事:“問雷先生吧。”
“杜小姐幫忙問問,雷先生睡着了,待會兒他醒了,我又要去物業開會。”
漸漸地,杜曉蘇發現他這只是藉口,原因是雷宇崢現在脾氣格外不好,管家要是去問他,他一定會發火。杜曉蘇越來越覺得在那場車禍後,這個男人就變成了個小孩子,喜怒無常,脾氣執拗,還非常不好哄。可是看他有時候疼得滿頭大汗,又覺得心裏發軟,明明也只比邵振嶸大兩歲,振嶸不在了,他又因為自己的緣故傷成這樣子……這樣一想,總是覺得內疚。
本來傷口復原得不錯,就是因為曾經有顱內出血,所以留下了頭疼的後遺症,醫生也沒有辦法,只開止痛劑。他其實非常能忍耐,基本不碰止痛藥。只有這種時候杜曉蘇才覺得他骨子裏仍舊是沒有變,那樣的疼痛,一聲説過常人都無法忍受,他卻有毅力忍着不用止痛劑。
有天半夜大概是疼得厲害了,他起牀想開門,其實牀頭就有叫人鈴,但他沒有按。結果門沒打開人卻栽在了地上,幸好她睡得淺聽見了動靜,不放心跑過來看到了。他疼了一身汗也不讓她去叫護士,她只好架着他一步步挪回牀上去。短短一點路,幾乎用了十幾分鍾,兩個人都出來了一身大汗。他疼得像個蝦米佝僂着,只躺在那裏一點點喘着氣,狼狽得像是頭受傷的獸。她擰了熱毛巾來替他擦汗,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的胳膊將自己圍住。他瘦到連肩胛骨都突出來,她忽然覺得很心酸,慢慢地抱緊了他。他的頭埋在她胸口,人似乎還在疼痛中痙攣,熱熱的呼吸一點點噴在她的領口,她像哄孩子一樣,慢慢拍着他的背心,他終於安靜下來,慢慢地睡着了。
杜曉蘇怕他頭疼又發作,於是想等他睡得沉些再放手,結果她抱着他,就那樣也睡着了。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不由得猛然一驚,幸好他還沒醒,本來睡着之前是她抱着他,最後卻成了他抱着她,她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隻手還攬在她的腰間,而她整個人都縮在他懷裏。她醒過來後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趁他還沒醒,輕手輕腳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幸好他也沒有覺察,起牀後也再沒提過,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房裏睡了一晚。
雷宇崢一天天好起來,杜曉蘇才知道陪着一位病人也有這麼多事,他又挑剔,從吃的喝的到用的穿的,所有的牌子所有的質地,錯了哪一樣都不行。單婉婷有時候也過來,揀重要的公事來向他彙報,或者簽署重要的文件,見着杜曉蘇禮貌地打招呼,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她會在這裏。
熟悉起來還真的像親人,有時候她都覺得發怔,因為雷宇崢瘦下來後更像振嶸。有時候她都怕叫錯名字,雖然通常説話的時候她都不叫他的名字,就是“喂”一聲,生氣的時候還叫他“雷先生”,因為他惹人生氣的時候太多了。
比如洗澡,因為他回家後曾經有一次昏倒在浴室裏,雷宇崢又不許別人進浴室,所以後來他每次洗澡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在外邊等他,避免發生意外。這差事不知為什麼就落在她頭上了,每天晚上都得到主卧去,聽“嘩啦嘩啦”的水聲,等着美男出浴。還要幫他吹頭髮,吹的時候又嫌她笨手笨腳,真是吹毛求疵。其實他頭髮才剛長出來,怎麼吹也吹不出什麼髮型,看上去就是短短的平頭,像個小男生。杜曉蘇總覺得像芋頭,她説芋頭就是這樣子的,但她一叫他芋頭他就生氣,冷冷地看着她。
養個孩子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可哪有這麼不聽話這麼讓人操心的孩子?杜曉蘇被氣得狠了,第二天偷偷跑出去買了一罐痱子粉。這天晚上等他洗完澡出來往軟榻上一坐,她就裝模作樣地拿吹風機,卻偷偷地拿出粉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撲了一脖子的痱子粉。他覺察過來,一下子轉過頭來抓住她拿粉撲的手,她還笑:“乖,阿姨給你撲粉粉。”
這句話可把他給惹到了,跟乍了毛的貓似的,她都忘了他根本不是貓,而是獅子,他生氣就來奪她的粉撲,她偏不給他,兩個人搶來搶去,到最後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已經抱住了她。她不由得一震,他的唇觸下來的剎那,她幾乎能感受到他唇上傳來的滾燙與焦灼。這是他們在清醒狀態下的第一次,清晰得可以聽見對方的鼻息。
“不行……”她幾乎虛弱地想要推開他,他的眼睛幾乎佔據了她的整個視野,那樣像振嶸的眼睛。他沒有再給她説話的機會,彷彿帶着某種誘哄,緩慢而耐心地吻她。她捶他的背,可又怕碰到他骨折的傷。他仍舊誘哄似的吻她,手卻摸索着去揭她的扣子,她一反抗他就加重唇上的力道,輕輕地咬,讓她覺得戰慄。他的技巧非常好,她那點可憐的淺薄經驗全都被勾起來了,欲罷不能,在道德和自律的邊緣垂死掙扎:“雷宇崢!放開我!放開!”他將她抱得更緊,那天晚上令她覺得可怖的感覺再次襲來,她咬着牙用力捶打他:“我恨你!別讓我再恨你一次!”
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裏還泛着血絲,幾乎是咬牙切齒:“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他媽為什麼要這樣愛你!”
終於還是説出來了,最不該説的一句話。她的手頓了一下,又捶得更用力,可是不能阻止他。他説了很多話,大多是模糊破碎的句子。起初因為她哭了,他喃喃地説着些哄她的話,她哭得厲害,聽着他一句半句,重複的都是從前她對他説過的話。她都不知道他竟然還記得,而且記得那樣清楚,從第一次見面,她説過什麼,做過什麼……就像電影拷貝一樣,被一幕幕存放在腦海最深處。如果他不拿出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