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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絕處逢生

    寇仲感到石桌、桌上的香爐,從爐內嫋嫋升起的沉香煙,至乎整座石亭,就在傅釆林出劍的一刻全消失掉。它們當然不會真的消失,皆因他的精神感覺全集中到傅採林的奕劍上,不以目視,只以神遇,故變成其他一切再不存在。最微妙是他竟然循傅採林劍勢的移動,“間接地”把兩人間客觀真實的事物,於他與天地結合後的心內重新“描繪”出來,重得回石桌、香爐和石亭。

    他終於晉入精妙如神的入微境界,這一切並非僥倖得來,天下間,他寇仲是唯一與三大宗師全動過手的人,可以説是給迫出來的。

    井中月在鞘內找出一寸,發出龍吟虎嘯般的刀鳴清音,似若來自十八層地獄的魔咒,又若九天雲外傳來的天籟,刀體泛起的黃芒,則如今夜沒有露面的明月忽然從其內升上虛空。

    奕劍泛起青湛湛的異芒,畫過超乎人間美態,具乎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繞過香爐,又貼着爐側往他擊至,爐內升起的沉香煙像鐵遇磁石般被吸引,改成水流般竄往奕劍的鋒尖,剎那間累凝而成一球煙霧,劍鋒化為一點青光,似若雲霞繚繞裏的不滅星光,流星般往他雙目間的位置奔來。此點星光有書勾魂攝魄的魔力,只要他道心稍有空隙破綻,必為其鎮壓魂魄,被其所乘,美至極點,可怕至極點。

    他終於面對着天下無雙的奕劍之術,劍法至此,確臻達登掌造極的化境。

    傅採林的奕劍術是感性的,其精微處在於他把全心全靈的感覺與劍結合,外在的感覺是虛,心靈的感覺是實。如不明白傅釆林的境界,寇仲根本沒有坐在這裏與他刀劍對奕的資格。

    “嗆”!

    井中月出鞘,刀鋒晝出一個完美的小圓圈,充滿着秘不可測卻合乎天地理數的味兒,一股螺旋勁在圓圈內開天闢地的誕生。

    星點消去,沉香煙球仍似鍰實快的往他飄來,但恰好被螺旋勁破散。

    寇仲虎軀劇震,上身搖晃。

    倏地桌子上方現出漫空星點,每一點都似乎在向他攻來,又每一點都像、水恆不動,有如天上的星空,在變化周移中自具恆常不變的味道,寇仲立知自己落在下風。

    他這才橫刀前方,攻守兼備,天人合一,即以傅釆林之能,亦難尋其空隙破綻,更難發揮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仙法,故藉助沉香煙氣,來一招投石問路,寇仲雖化解得漂亮,但已從無跡變為有跡,被傅採林以劍法牽制。

    寇仲再掌握不到傅釆林的奕劍,忙收攝心神,達到井中月的至境,視眼前點點劍鋒凝起的精光如無物,心知止而神欲行,刀鞘橫掃。

    刀鞘到處,精光應而消去,香爐重新出現眼前,沉香煙仍從爐內輕逸的飄起。

    寇仲在氣機感應下,刀鞘回收,井中月往爐底挑去,如給他挑中,爐子夾着香燼煙火往傅採林灑去,以傅釆林之能,也説不定會名副其實的給鬧個灰頭土面。

    傅釆林唇角逸出一絲笑意,奕劍一擺,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卻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爐的一刻,對方的劍必可後發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種感覺怎樣也沒法以常理去解釋。

    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對方先前的一招實為奕劍術式的不攻,旨在誘使他主動攻擊,而現在已為傅採林的寶劍所奕,不但從主動變成被動,連感覺也為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勢,數招內即要落敗身亡。

    侯希白頹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包括出城秘道在內,四條秘道全被降下的巨石封閉,整座寶庫被密封起來,沒有任何出路。

    石桌的機括失去效用,連本來用作裝載邪帝舍利的地穴也不能復原關閉。

    跋鋒寒試着可否再掀起桌子,又試圖把桌子往下按,可惜都沒有出現奇蹟。

    徐子陵安坐不動,忽然微笑道:“我和寇仲試過陷身庫內陷阱,寇仲説魯大師在機關書內寫下為不損天德,須在絕處予人一線生機,所以必有破解之法,只是我們仍未找到而已!”

    麻常生出希望,卻苦惱道:“若解法不在此桌,該在那裏?”

    跋鋒寒點頭道:“除非楊素欲把此庫變成他密封的墳墓,否則全部封閉實不合情理。楊素請魯妙子設計此庫的原因,是要謀楊堅的天下,而非自掘墳墓。”

    麻常道:“讓我作個假設,如楊素從寶庫發動兵變,接戰失利,被迫逃回寶庫,由於有追兵在後,不得不封閉寶庫,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況?”

    侯希白嘆道:“當然像我們現在般,只要能出去,肯付出任何代價。”

    跋鋒寒拍腿道:“此正為封閉寶庫的用意,如楊堅要殺楊素,楊素有兩個選擇,一是悄悄從秘道離開長安,以後隱姓埋名;一是發兵叛變,戰若失利,咦!有些兒不妥當,傷兵殘將能逃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那有還擊的力量?”

    徐子陵道:“西奇園的井底秘道是寶庫未開放前的唯一入口,入庫後可開啓城內和城外的三條秘道,讓楊素的人可經由三條秘道從城內或城外進入,集中於寶庫內,然後楊素關閉通道出口,待將士裝配休整完成,再開闢最後一條秘道,此為破釜沉舟的策略,令手下將士為他拚死效命。”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此條秘道必直指太極宮的心臟,是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侯希白苦笑道:“開放的機關在那裏呢?”

    徐子陵目光落到本藏邪帝舍利的地洞處,其他三人不由自主循他目光瞧去。

    侯希白首先彈起,撲到地洞旁,嚷道:“子陵快來主持大局。”

    徐子陵移到地洞旁,單膝卜跪,採手按往洞底,好半晌後大喜道:“果如所料!”一運功按卜去,扎扎聲中機括髮動,水流衝擊的聲音立時應手響起。

    跋鋒寒等無不緊張至透不過氣來,生死成敗,將由此決定。

    徐子陵剛站直身體,隆隆聲在放置箭矢的庫內傳出。

    四人不約而同搶入該庫內,一道石門出現於東壁壁間,露出一條黑沉沉的地道。

    侯希白大喜狂呼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有救哩!”

    在決戰的過程中,必須沒有勝敗之心,否則落於下乘。

    寇仲終深切體會到宋缺這番金石良言的含意。他正因希望能把傅採林迫離坐處,故生出勝敗之心,被傅採林看破下着,比如在對奕的過程中,對手瞧穿瞧透自己的棋路,就此後發制人,步步搶先,勢將迫得他寇仲陷人死局,直至輸掉整盤棋,輸掉他的小命。

    更令他駭然的是傅釆林奕劍發出的劍氣,把他的井中月鎖緊,如他保持原式不變,當刀鋒挑中香爐時,奕劍剛好刺中他手腕。他唯一應變之法,是準確捉摸依循現時情況傅採林奕劍的攻擊點,設法追傅採林跟他作劍刀相對的硬拚一招,藉以挽回頹勢。如他撤刀回收,由攻變守,傅採林將劍勢暴漲,在氣機牽引下逢隙必入的攻來,除非寇仲肯離椅遠遁,否則在桌面這窄小的範圍內,寇仲絕挨不了多久。

    而老天爺可憐,清楚奕劍術是甚麼一回事的寇仲比任何人除徐子陵外,更心知肚明以此唯一解法去迫傅採林硬拚,恰好陷入被傅釆林寶劍所奕的死衚衕,完全落在傅釆林算中,不需豐富的想像力,亦知傅釆林不會錯失此一良機,以奕劍之術主導桌上的決戰,直至他落敗。

    傅釆林曉得寇仲的後着,寇仲卻完全沒法掌握對方的劍招變化。勝敗之數不容有失,博採林可非一般高手,而是寧道奇般的宗師級高手,他須寸土必爭,否則必飲恨告終。

    寇仲心念電轉,哈哈一笑,井中月離手螺旋激射,刺往香爐。

    失去井中月,他還有井中月的劍鞘,而傅採林必須挑飛井中月,如讓一點香灰濺到他身上,以他的身份地位,將難有面目繼續比拚下去。

    寇仲差點生出勝券在握的勝敗之心,因為他自問已可預計到傅採林的下一步棋。幸好受過教訓,心神反比任何時刻更澄明清切,天地人三者渾然無彼我之分。

    左手刀鞘往前點出,右手收往胸前。

    跋鋒寒高舉燃亮的火昭子,映照善廣闊達十丈的地下室,徐子陵、侯希白、麻常三人立在他身後,在四人前方是一道達二十級往上延伸的長階,右方是另一條秘道的深黑入口。

    麻常道:“照距離約略計算,石階上方的出口肯定在皇宮的範圍內。”

    侯希白皺眉道:“照石階的寬度,出口至少一丈見方,若出口確在太極宮內上,這麼把蓋子打開,不驚動宮內的禁衞術才奇怪。”

    徐子陵道:“這方面我並不擔心,魯大師的設計必然非常巧妙,不易被人看破。看!近更處不是有個啓門的把手嗎?”

    跋鋒寒同意道:“子陵的看法不會差到那裏去,但左方那條秘道通往何處呢?”

    侯希白擦亮火昭,笑道:“我也好奇得要命,待我去尋幽探勝吧!”

    麻常欣然道:“我陪公子去採路如何?”

    跋鋒寒道:“小心點,不要觸動任何機關,我們弄清楚這可能關係到明天成敗的出口後,再來會你們。”

    侯希白和麻常興高釆烈的去了。

    徐子陵和跋鋒寒拾級而上,直至盡處,後者輕敲出口的石板,咋舌道:“至少有一尺厚,楊公寶庫確是名不虛傳,不但鬼斧神工,更是玄機處處。”

    徐子陵握上機括的銅製把手,深吸一口氣道:“事實上我們正冒着極大的風險,魯大師設計寶庫是針對三十多年前的情況,太極宮又曾經多番改建,希白的擔心不是全無根據的。”

    跋鋒寒嘆道:“事情發展得太快,今夜至明天充滿不測的變數,很多地方我們均無暇細想,如非寇仲發現林士宏現身城內,我們仍沒想過尹府會是個能致命的陷阱險地。所以這個險不能不冒,只有藉助這新發現的秘道,我們始有奇襲李淵的機會。”

    徐子陵道:“我們確是粗心大意,唉!我忽然又想到另一個致敗的破綻,唉!怎辦好呢?”

    跋鋒寒感到整條背脊涼颼颼的,倒抽一口寒氣,道:“我在聽着!”

    徐子陵苦笑道:“就是黃河幫與我們的關係。”

    跋鋒寒搖頭道:“我仍未明白。”

    徐子陵道:“當日泄漏風聲,我匆匆趕往洛陽見李世民,豈知黃河幫的老大陶光祖剛與香貴的好豪賭一場,倉卒下寇仲只好説動雷大哥代我應戰,把上林苑贏回來。香玉山是曉得我們和雷大哥關係的人,這幾天黃河幫在長安活動頻繁,以香玉山的狡猾多智,不起疑才怪。只要他們抓着一個黃河幫的頭目,憑尹祖文的七針制神,定可把我們三千精鋭秘密潛入長安的事銬問出來。”

    跋鋒寒色變道:“難怪李淵忽然變卦,一心幹掉我們。”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的三千勁旅入長安是這兩天的事,對方尚未準備就緒,更怕打草驚蛇,給我們溜掉,所以仍沒動手,若我們不能扭轉這局面,明天之戰絕不樂觀。”

    跋鋒寒的目光落到徐子陵握着的手把上,沉聲道:“所以這個險更是非冒不可,拉動機括吧!”

    徐子陵暗運一口氣,提聚功力,緩緩拉動銅把。

    “扎扎”機括髮動的聲音立時響起,接善石蓋往一邊移開,露出美麗的星夜,石與石間更發出“吱吱”磨擦的吵耳聲,把地道的寧靜破壞無遺。

    兩人給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出口既在空曠沒遮沒掩之處,聲音速傳,不把附近的禁衞驚動才怪。

    他們尚未有機會説話,只是頭皮發麻之際,叱喝和兵刀風聲從出口外四方八面傳來,徐子陵和跋鋒寒能想到的是“完蛋大吉”四個字。

    傅釆林歷角逸出另一絲笑意,就在脱手而出的井中月射上香爐的一刻,他手上青芒閃動,奕劍同時點中香爐,沒有半分誤差。

    井中月碰觸香爐,卻沒有發出應有的勁響,香爐更紋風不動。

    寇仲那想得到傅釆林有此應變奇招,竟憑其絕世功力,以隔山打牛的方法,化去井中月的螺旋勁,心叫不妙時,井中月以同樣速度,向寇仲倒撞過來。

    奕劍破掉寇仲的怪招後,晝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先往寇仲左側彎出,再彎回來,但進擊的位置乃寇仲左方的空處,照道理不能對寇仲做成任何威脅。

    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只有他身在局內,始感受到奕劍的玄虛。

    由於他坐在石橈上,要避過反撞回來的井中月,惟有側身躲閃,可是奕劍生出強大的吸攝力,且隨着劍勢彎來不住增強,加重壓力,帶得他左手前挑的刀鞘不但失去準頭,且是如鐵遇磁地被奕劍牽引得往左扯去,使他不得不全力應付,那就再無餘力閃躲自己的寶貝井中月。如此劍法,確是駭人聽聞。

    在這決定成敗,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機關頭,寇仲左手生變為死,右手死變為生,突然左手緊握本是貫滿真勁的刀鞘竟似鳥脱囚籠般驟感一鬆,再不受奕劍牽引,證明寇仲猜想得沒錯,傅採林是以力引力,以劍氣牽引他的鞘勁。

    “波”的一聲,井中月被他握回手內,扭身掃劈,刀鞘同時回收。傅採林露出訝異神色,奕劍像在空中狂草疾書級畫出無數深具某種難言美態的線條,瞧得寇仲眼花繚亂,無從入手,不知該選劈何處,倏忽間對方又把制動權操諸手上。

    寇仲的刀再劈不下去,左手刀鞘挑出,護身真氣化為氣牆,隔桌追去,只要掀翻香爐,亦算小有所成,最理想當然是香爐應勁往傅採林撞去。井中月反手擱到肩膊—動作行雲流水,生出連綿不斷的持續感覺。

    兩人交戰直至此刻,井中月和奕劍仍未有半記碰擊,但其中的兇險變化,卻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傅釆林一陣長笑,奕劍在桌面爐子上方畫出一個圓圈,其中心恰是寇仲挑擊之處,寇仲的氣牆如水遇幹棉地被吸啜得一滴不剩,不能形成任何威脅,這一招更使不下去。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傅採林仍是着着領先,牽善寇仲的鼻子走,若如此發展下去,到寇仲技窮之時,肯定命絕於此。

    寇仲卻是夷然不懼,哈哈一笑,灑脱地把刀鞘往後拋掉,右手井中月使出絕招方圓,先劈後刺,筆直射向傅採林無形卻有實的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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