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仰臉一索,道:“是沉香的香氣。”
寇仲搖頭道:“我今天到過沉香亭,氣味不同。”
跋鋒寒哂道:“興慶宮的沉香亭只能聞到牡丹花的香氣,何來沉香。”
一把門的侍衞聽他們討論從凌煙閣泛出來的香氣,人人泛起茫然神色,因他們並沒有嗅到任何香氣。
韋公公道:“有人來哩!”
四人聞言朝閣內瞧去,卻不見任何動靜,忽然現出兩點燈火,兩名提燈的素衣女正嫋嫋婷婷,姿庇閒雅的現身林道深處。
寇仲等心人凜然,知韋公公露了一手,雖説他們因香氣和説話分心,但韋公公顯然在內家功夫的聽覺一項上勝他們一籌,令他們更感到韋公公的功力密藏不露,深不可測,大有重新估計的必要。
素衣女郎逐漸接近,在兩盞燈籠的映照下,被蒙在一片光暈裏,她們從頭飾到鞋子,一身潔白,配着秀美的花容,立把凌煙閣轉化為人間仙界。
寇仲趁機向韋公公道:“我們今晚説不定要留個通宵達旦,公公不用在這裏等待我們。”
韋公公本意顯然要陪他們一起去見傅採林,好向李淵報告。但寇仲這麼説只好點頭答應,寇仲支退毫無辦法。
兩女來至門後,動作劃一的向眾人躬身致意,以她們嬌滴滴的動聽聲音説出一串他們並不明白的高麗語,他們慌忙還禮。
寇仲道:“兩位姐姐懂漢語嗎?”
兩女含笑搖首,表示不明白他的説話,只作出手勢,請他們內進,然後轉身引路。
寇仲向韋公公揮手道別,領頭追在兩女身後,徐子陵等忙舉步隨行。
月夜中的凌煙閣又是另一番情境,份外使人感到設計者工於引泉,巧於借景的高明手法。作為園林樓閣,使人生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醉人感受。從遠處瞧去,樓閣在林木間乍現乍隱,彷如海市蜃樓,掩映有致,長橋小溪,假山巧石,臘梅,芭蕉,紫藤,桂花於園圃精心佈置,雅俗得體,風韻迷人。
在主建築羣的另一邊,隱傳來歌樂之音,更使人心神嚮往,想加快腳步到該處看個究竟。
只是兩女仍然不徐不疾的在前提燈領路,他們只好耐着性子,來到今早與烈瑕碰頭的橋子,乍見一身素白傅君瑜立在橋頭。
傅君瑜向兩女吩咐兩句,兩女領命自行去了。
傅君瑜神情冷淡的掃過跋鋒寒,最後目光落到寇仲身上,道:“秀寧公主來見過秀芳大家,請她向你轉述一句話。”
寇仲一呆道:“她説甚麼?”
傅君瑜淡淡道:“秀寧公主請你設法救她二王兄一命。”
寇仲愕然道:“秀芳她……………”
傅君瑜嘆道:“秀芳大家怕見今晚凌煙閣旁的夜會出現她不想見到的場面,所以故意避開。唉!看你們把事情弄得多糟。”
寇仲惟有以苦笑回報,掩藏心如刀割的痛苦;不但因尚秀芳,更因李秀寧,李淵對待李世民的不仁,肯定傷透李秀寧的心,而自己直至此刻仍沒有十足把握可扭轉李世民的厄運。
傅君瑜垂首低聲道:“師尊在等候你們,隨我來吧!”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追到她左旁並肩過橋,道:“烈瑕那小子會否出席?”
傅君瑜道:“我還不夠煩嗎?怎容他來火上添油。”
寇仲道:“情況不致那麼惡劣吧?我和小陵不但問心無愧,還有可使金石為開的誠意。”
傅君瑜再嘆一口氣,沉默不語。領他們繞往通閣北的走廊,朝前深進。
後面的徐子陵輕推跋鋒寒一記,着他追前與傅君瑜説話。
跋鋒寒先是堅決搖頭,到徐子陵再狠推他兩下,終於軟化,微一點頭,卻仍是腳步猶豫。
徐子陵往前探手,生出一股扯勁,寇仲應勁會意,慌忙退後。
徐子陵同時湊近跋鋒寒,束音成線傳入他耳內道:“約她明日時中到西市福聚樓吃早點。”
跋鋒寒搖頭苦笑,搶前兩步,低聲下氣道:“我可以和君瑜你説句話嗎?”
傅君瑜嬌軀微顫,語氣卻非常冷淡,道:“現在是適當時候嗎?”
跋鋒寒正要打退堂鼓,徐子陵一縷指風輕戳在他腰間,只好厚着臉皮道:“那不若明早辰時中我在西市福聚樓恭候君瑜如何?”
傅君瑜像聽不到他説話般,逕自領前緩行,長廊轉折,廣闊凌煙池映入眼薕,其情其景,看得四人為之一呆。
飛閣流丹,蒼松滴翠。
凌煙閣非只一閣,而是環繞凌煙池而建的建築羣,每座建築以樓,殿,亭,閣簇擁,景中有景,凌煙池旁遍植老松。
主閣座落池南,雙層木構,朱户丹窗,飛檐列瓦,畫楝雕樑,典雅高拙,仔勢非凡。
寇仲等經由的長廊遊走於主閣西面園林,直抵凌煙池。接連池心亭台聯拱石橋,造型奇特,從南端至北端分置小拱,大拱,再相連大拱和小拱,兩頭的小拱與大拱成聯拱之局,充滿節奏和韻律感。橋面兩側各置望柱十五根,雕刻精細,全橋直探湖心,彷如通抵彼岸仙境的捷道。
凌煙閣造園手法不落常規,池水支流繚繞園林樓閣之間成溪成泉。臨水復廊以漏窗溝通內外,不會阻礙景觀視野。
主湖碧波倒映的樹影,花影,雲映,月映,接喋游魚擊起的漣,形成既直似幻的迷離畫面。樓閣煙池,互為供景,以廊橋接連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就在如斯景緻裏,池心方亭四角各掛三盞彩燈,亭旁臨池平台處鋪滿厚軟的純白地氈數十張,合成一張大地氈,把冷硬的磚石平台化為舒適且可供坐卧的處所,地氈上擺於巨型蒲團,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卧下,會長睡下去不願起來。
十多名素衣高麗美女,或坐或卧,或輕弄樂器,或低聲吟唱,把湖心的奇異天地,點綴得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測的氣氛。
亭內圓石桌上放置一個大銅爐,沉香木煙由爐內騰昇,徐徐飄散,為亭台蒙上輕紗薄霧,香氣四逸。
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卻是正挨枕面坐,長髮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雖因揹着他們而見不到他容顏,眾人仍可從他不動若磐石的姿態,感到他對夜空的深情專注。
“奕劍大師”傅採林。
傅君瑜腳不停,領他們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軟白地氈外,止步道:“師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求見。”
傅採林像聽不到傅君瑜的説話,全無反應,傅君瑜亦沉默不語。
四人交換個眼色,同感傅採林的架子比帝皇還要大。
不過眾女以高麗話隨着樂鼓聲和唱的小調確是迷人,多等片刻絕不會氣悶。
久違的傅君嬙倚枕橫卧在傅採林右側,為眾女中為接近傅採林者,可見極得傅採林溺愛。而諸女中亦以她顏容最是秀麗,只傅君瑜堪與比擬。令四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她連眼尾也不往他們瞧上一眼,擺出不瞅不睬的神態。
傅採林即使揹着他們半坐半卧,無法得睹他的體型,仍能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在他左右兩旁放着兩個花瓶,插滿不知名的紅花,使他整個人像瀰漫着山野早春的氣息。縱使半卧地氈上,仍可見他骨架極大,然而沒有絲毫臃腫的情態,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嚴氣度,使人不敢生出輕忽之心。
由傅採林到眾女,人人赤足,一派閒適自在,自由寫意。
歌樂終罷,餘韻仍縈繞平台上的星空不散。
傅採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誰能答我?”他沉厚的聲音像長風般綿綿送入各人耳鼓內。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採林在問何人?應否由他們回答?更頭痛的是這應屬連大羅金仙下凡也難提供答案的問題。
包括傅君嬙在內,十道明亮的眼神齊往他們投來,不用説傅採林正在等待他們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灑然一笑,排眾而出,來到擺滿白鞋子的地氈邊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甚麼?恐怕要你老人家親自指點。對我來説,生命就像藏在泥土內的種子和根莖,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地下的生機卻永遠長存。”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心中叫絕,侯希白這小子肚內的文墨確遠勝他們,虧他想得出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採木淡淡道:“説話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個仰慕大師的窮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這一畫千金者算是窮酸,天下還有富貴的讀書人嗎?
傅採林平靜的道:“坐!不用拘禮!”
侯希白見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們打個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順利過關,到前面去看看傅採林究竟是何模樣。
正要集體脱鞋,傅君瑜低叱道:“只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愕然以對,終明白過關的只是侯希白,而非他們。
傅君瑜朝似被人點中穴道動彈不的侯希白微嗔道:“還不脱靴找座位?”
侯希白無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動,顯出進退與共的義氣。
傅採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兩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
跋鋒寒卻是雙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偷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