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船隊船速減緩,沿永安渠朝長安城駛去。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四人並肩立在船首,準備登岸。
偉大的長安城轟立前方,象徵着一個新時代的興起。寇仲深切地體會到當他們入城的一刻,將會攀上生命和事業的極峯,直至擊退以頡利為首的塞外聯軍,始能告終。在這段時間內,他必須竭盡所能面對所有危機和挑戰,再不能像從前般可以種種詭謀巧計至乎打不過就跑的辦法作靈活應變,憑的只有本身的實力。任何錯失或猶疑均不容許,似若在賭桌上豪賭的賭徒,每一注盡押所有,輸掉任何一局將永不得翻身。
跋鋒寒仰望在藍天上飄浮的雲朵,有感而發的道:“由我們入城的一刻開始,長安將成為塞內外人人翹首仰望的中心,它面臨的成敗將主宰着天下權力的盛衰興替和民族國家的榮耀屈辱,影響深遠,想想也教人神思飛越,泛起如在夢中的奇異感覺。”
徐子陵神采飛揚的眼神先落在寇仲那襲令他威風凜凜,由宋玉致親手為他縫製、外加楚楚送的羊皮外帔的新衣上,心底湧起難以形容的滋味。然後目光移往跋鋒寒,笑道:“鋒寒少有這麼感觸叢生,單聽這幾句話,不認識大駕者會以為你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多愁善感?哈!子陵把我當作是感春悲秋的孃兒嗎?事實上我心中想到的是傅採林,他名傳天下的奕劍術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很快可弄個一清二楚!入城後第一件事,將是登門拜訪他老人家,以示我和子陵對他的尊敬。屆時要打要罵,全看這位師公的心情。子陵!對嗎?”
徐子惟以苦笑回報,心中想到的是尚秀芳,暗替寇仲神傷不已。
另一邊的李世民神色凝重的道:“我們各有所感,但我因處境不同,面對的是本身家族鬥爭,故感受特別沉重深刻。適才耳聽諸位談笑,心中忽然生出怵惕驚怖的感覺。
我們今趟入關,雖深合兵法的‘事備而後動,因敵而制勝’之道。事實上勝敗仍繫於能否‘營而離之,井而擊之’,以‘我專而敵分’之勢,達致目的。原本的形勢,該是利於我方,可是因事情泄漏,被迫要作眼前公然入長安之舉,令我們的行動由暗轉明,優勢幾盡殆失,只餘寶庫一着。而對手則目標明確,在我們發動奇兵前完全掌握主動,使我們難以逆料局勢變化,任何錯失,均是我等負擔不起,所以世民忍不住特此提醒諸位。”
寇仲三人無不動容,當然絕不會因這番話認為李世民膽怯,因曉得李世民是怎樣的一個人。論思慮的周詳,李世民實勝寇仲一籌,可補寇仲不足處。他於此時此地説出這番話,正是兵家的“知己知彼”,比較敵我形勢,令寇仲勿要輕敵。因為眼前形勢,他們確是陷於被動和下風。
徐子陵目注前方不住擴大的長安城,點頭道:“世民兄的話發人深省,我有另一感受,眼前的情況,似若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當日形勢的重演,不過兇險遠遠過之,當時我們也屢次遇險、差點送命,所以絕不能以粗疏之心應付眼前危機。”
李世民苦笑道:“我不是在猛潑冷水,自父皇肯讓我親迎諸位入關,我便生出不祥的感覺,此時長安就在眼前,這感覺份外清晰。唉!”
跋鋒寒道:“秦王可否説得清楚些兒?”
李世民嘆道:“假若父皇先召我返京,當面盤問清楚我與你們間的關係情況,反顯示他有與你們攜手共抗外敵的誠意。現在則擺明他是認定我有借你們以爭奪皇位之心,故全站到太子一方。照我猜估,問題該出在長安不乏認識你們的人,知道以你們的為人行事,為了竇建德和劉黑闥的血仇,絕不會與太子和齊王妥協,加上你們一向與世民有深厚交情,故助我是順理成章。所以入城後的風險,將會遠出我們估計之外。”
寇仲色變道:“你老哥説得對,我們不但一廂情願的過份樂觀,還沾沾自喜的以為可運消帶打的解決所有問題,事實則根本沒解決之道。”
輪到李世民動容道:“想不到少帥這麼肯接受世民意見,令世民放下其中一件心事。”
跋鋒寒饒有興趣的道:“這麼説秦王對少帥尚另有擔心的地方,何不一併説出來,少帥定必虛心受教,因我深知他的為人。”
李世民回覆從容,微笑道:“我確另有一件心事,是怕少帥的注意力全放到接踵而來跟塞外聯軍的平野大戰上,致忽略眼前兇險詭變猶有過之的局面。”
跋鋒寒目注李世民,顯是對他忽然變回沉着冷靜大惑驚異,點頭道:“經秦王提點,包保我們沒有人再敢有輕忽之心。若令尊立下決心要我們不能活離長安,入城後確是寸步難行,動輒掉命,無法預料變化。剩是我們任何一人負傷,有可能影響最後的結果。哈!坦白説,我很歡喜陷身於這樣的局勢,比對決沙場更為刺激有趣。”
寇仲開懷笑道:“我真高興沒人提議掉頭開溜,即是説我們別無選擇。這個遊戲現在是欲罷不能,沒有回頭路。他奶奶的熊!爺兒們來哩!”
鼓樂聲喧天而起,聯合船隊從永安渠緩緩入城,左岸碼頭處人頭湧湧,旌旗飄揚,李淵親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迎迓。
由左右羽林軍組成的儀仗隊從碼頭列隊直抵朱雀大門,陣容鼎盛,盡顯大唐軍威勢。那些因寇仲的駕臨而喜出望外,以為和平可期的長安城民夾道歡迎,爭睹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的風采,氣氛熾熱沸騰,萬人空巷。
“砰砰嘭嘭”!夾岸四座高達三丈的鞭炮塔同時燃點爆竹,紙屑煙火直送上天,蓋過所有歡呼和鼓樂聲。
四人也似嗅到長安城內瀰漫的火藥味,但正如寇仲所言,他們再沒有回頭的路。
寇仲首先離船登岸,李淵排眾而出,迎往寇仲。
寇仲見他穿的是武士服,只外配雙龍紋披風,確有大唐霸主的威風氣概,心中暗打個兀答,暗忖難道李淵是要向自己示威?臉上卻露出燦爛的笑容,只依江湖規矩以晚輩之禮打躬道:“晚輩寇仲,特來長安向閥主請安問好。”
後面的徐子陵、跋鋒寒、李世民等一眾人等聽得彼此相覷,寇仲以這種明捧暗貶的態度對付李淵,若甫見面即開罪李淵,以後的日子不是更難過嗎?李淵聞言微一錯愕,在三步外站定,雙目閃過一瞬即逝的怒意,啞然失笑道:“少帥令李淵有點像返回往昔刀頭舔血的江湖生涯。唉!坐上唐主之位後,李淵失去的東西太多哩!”
寇仲深有同感的以苦笑回報,裝出頹然神色,點頭道:“多謝閥主指點,晚輩自做上甚麼勞什子的少帥後,早嘗透身不由己的諸般滋味,所以今趟是來解決問題而非增添難題,希望閥主與我抱有同一想法。”
徐子陵三人醒悟過來,終弄清楚寇仲玩的把戲,此叫置於死地而後生。
寇仲以這種頗有對立意味的詞鋒加於李淵,第一個獲罪者勢將是李世民,因為寇仲是李世民叫回來的。正因如此,恰可顯得寇仲是一副恨不得李淵降罪李世民的不在乎態度,反足證明寇仲並沒有和李世民暗中勾結,否則怎會加害李世民?羣眾的喝采歡呼逐漸消退,今李淵後方的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尹祖文、宇文傷、裴寂等無不清楚聽到李淵和寇仲的對答,雖感刺耳,可是寇仲今趟來是結盟而非投降,語帶警告,正好盡顯寇仲強悍的本色,恰如其份。
徐子陵留意李淵身後眾人神情,以建成、元吉為首的太子黨核心人馬無不現出訝色,顯然有點弄不清楚寇仲和李世民的關係。宇文傷和獨孤峯均木無表情地盯着寇仲,兩對眼睛射出深刻的仇恨,正是難忘舊怨。像温彥博、劉政會等一眾較中立的大臣,則心驚膽跳的等候李淵對寇仲頗有挑釁意味的説話的回應,楊虛彥、王伯當、諸葛德威等與他們積怨甚深者,卻一個不見,沒有在場。
李淵顯露世家大族出身的關主風度,仰天長笑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勝聞名,少帥的英雄硬漢本色,令人折服。李淵謹代表大唐臣民,歡迎少帥大駕光臨,為我中土歷史寫下不朽的一章。只要少帥是抱誠意而來,李淵必不教少帥空手而去。”
徐子陵聽得心中喝采,李淵這番回應軟中帶硬,語帶雙關,不失身份。
他和寇仲曾與李淵在馬球場上並肩作戰,知道李淵不但非是庸儒之輩,且精於計算,善用出奇制勝之術,不可小覷。
寇仲則心中暗栗,明白李淵愈能“忍受”他,愈顯示他不懷好意,如李世民猜估的已站往建成、元吉的一方,使他們入長安後的處境更為艱困。
見好立收,寇仲從容道:“寇仲今天在這裏向閥主請安問好,為的非是個人得失榮辱,而是我華夏的盛衰,請閥主明察。”
李淵微笑道:“少帥是怎樣的一個人,不論敵人或朋友,均是心中有數。少帥遠道而來,李淵自要盡地主之誼。有請少帥起駕,我們入宮後再把酒言歡,儘量增加雙方的瞭解,縮窄你我的分歧,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忙道:“閥主若不介意,寇仲想先去拜會師公,以示對他老人家的尊重,然後和關主把酒談心,商量大計如何?”
李淵一呆道:“師公?”
寇仲趨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我的師公就是傅採林傅大師,請關主通容。”
李淵失笑道:“是我糊塗!少帥乃我大唐貴客,自然一切悉隨尊意。李淵安排好少帥停駕太極宮的春臨軒,今晚為少帥洗塵時再和少帥歡聚詳談。”
寇仲把聲音更壓低少許,近乎耳語的道:“小子狂野慣了,可否在宮外另找地方,方便我們逛街觀光,讓我們能行動自由。”
李淵開始認識到寇仲不守成規的一面,拿他沒法的道:“城東春明門附近的興慶宮有園林之勝,少帥意下如何?”
寇仲探出雙手,欣然笑道:“關主確是善解人意的好主人,預祝我們兩軍合作成功。”
李淵伸手和他緊緊相握,夾岸以萬計的羣眾遙見兩人對答不休,正一頭霧水,暮見兩人四手相握示好,登時爆起震耳欲聾、高呼萬歲的喝采聲,搖撼着長安城的西北角。
鼓樂聲同時響起,接待的儀式告一段落。
李淵以開蓬馬車,親送寇仲等人回宮,沿途接受夾道掌眾發自真心的歡呼。王玄恕和三十名飛雲衞,另有專人侍候,領往興慶宮去,好打點安排,讓寇仲等人住。
龐大的車馬隊從朱雀門入宮,沿天街經橫貫廣場,入承天門後,李淵本要陪三人往見傅採林,卻為寇仲婉拒,改由韋公公負起引路招呼三人的重任。
李淵、世民、建成、元吉等各自回宮,一眾大臣相繼散去,韋公公親自領路往傅採林寄身位於太極宮東北的凌姻閣去。
宮內守衞明顯加強,當抵達凌姻閣院牆入口處,隨行的十多名禁衞止步門外,沒有隨同進入凌姻閣的範圍。
韋公公神態親切友善的解釋道:“我們是依傅大師的意思,閣內不設任何守衞。”
跋鋒寒順口問道:“畢玄是否在宮內?”
韋公公雙目閃過嘲弄之色,像在説跋鋒寒不自量身份,旋又斂去,堆起虛偽的笑容,點頭道.“畢大師法駕所在處是太極宮西北角陶池南岸的臨池軒,景色不在凌煙閣之下,以示皇上對兩位大師的敬意。”
跋鋒寒精神大振,哈哈笑道:“畢玄啊!我們又碰頭哩!”
寇仲毫不客氣問道:“香玉山那混賬小子有否隨趙德言那傢伙一道來?”
韋公公為之一呆,垂首道:“這方面小人並不清楚。”
三人當然曉得他在裝蒜,而韋公公最獨到處正是真人不露相,以絕頂高手的身份裝扮奴材,事實上他至少是與尤婆子、宇文傷同級數的可怕高手。
韋公公顯是不願與他們磨蹭下去,躬身道:“少帥請!”
寇仲領頭跨步,凌煙閣美景盡收眼底。
凌煙閣是築於人工湖岸的殿閣樓台組羣,仿似棲於煙波之上,水色蒼碧,林木婆娑間,一道長達數丈的長橋跨煙池引出的支流而建,接通沿岸的走廊亭台,直抵凌煙主建築的大門。台榭水光,輝映成趣,景色極美。
四人來至橋頭,忽然一人踏橋而至,隔遠招呼道:“這不是有緣千里能相會嗎?愚蒙正在思念三位,竟就這麼與三位碰個正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赫然是狹路相逢的回紇高手,大明尊教的餘孽烈瑕。只見他精神抖撤,一副故友相逢,沒有半點芥蒂,似明知在現今的情況,三人拿他沒法的可恨樣兒,今人氣結。
寇仲見他大模大樣的迎來,想起尚秀芳與他的關係,立即心頭火發,但臉上仍掛着笑容,漫不經意的道:“烈兄仍沒給人宰掉嗎?可喜可賀。”
烈瑕直抵三人身前,露出他招牌式的奸狡笑容,道:“託少帥鴻福,在下到今天仍是活得健康快樂。噢!秀芳大家還以為少帥到長安後必忙得暈頭轉向,要到今晚廷宴才有機會親睹少帥風采,少帥現在進去見秀芳大家,肯定可予她意外驚喜。”
以徐子陵的淡薄無爭,仍忍不住心中暗罵烈瑕,他故意提起尚秀芳,擺明是要刺激寇仲,暗示他與尚秀芳的親密關係。忍不住插口道:“令教主惡貫滿盈,若非烈兄早走一步,當可見到他畏罪自盡的結局。”
寇仲和跋鋒暗感快意,心忖徐子陵這番話還不命中烈瑕的要害。
跟在後面的韋公公聽得滿腹茫然,他只知道三人積怨極深,難以善罷。
豈知烈瑕趨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不瞞三位大哥,事實上我正為此感激得要命,在下是早有脱教之心,只是苦無善法。現在大明教雲散煙消!以往小弟有甚麼行差踏錯,請三位大哥多多見諒,容我一切從新開始。”
三人聽得面面相覷,因虧他説得出口如此這般的一番話來。
跋鋒寒雙目精芒一閃,冷哼道:“無恥!”
烈瑕一呆苦笑道:“跋兄要這麼看在下,在下也沒有辦法,在下佳人有約,請哩!”
就那麼從三人間穿越而去,經過韋公公旁且特意大聲請安,故意耍弄三人。
跋鋒寒收回盯着他遠去的背影目光,淡淡道:“這小子在找死,他是我的!”
寇仲搭上他膊頭笑道:“悉隨你老哥心意,做兄弟的怎會反對!來吧!師公怕等得不耐煩哩!”
四人踏上橋頭,望凌煙閣大門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