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長夏門城樓上仰觀夜空,仍找不到康鞘利那頭獵鷹的影子。
城外敵人軍馬的調動告一段落,十五萬大唐軍,進駐城外各處營寨和箭塔陣地,營寨和陣地壕塹間的空曠平原再不見人,透出一股高深莫測,山雨欲來前那種充滿張力的不尋常平靜。
寇仲讓無名直上夜空,在城樓高處盤旋,至乎令它飛往城外,李世民方仍毫無動靜,沒有派出惡鷲來對付無名。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生出不祥的感覺。
跋鋒寒長吁一口氣道:“李世民這一手非常高明,使我們無法摸清他的實力部署,又能以逸待勞,我們的殺鷲大計宣告泡湯。”
徐子陵掃視城南外三寨,均是烏燈黑火,神秘兮兮的情狀,沉聲道:“李世民看破我們會從城南突圍。”
寇仲道:“他未必能看破我們從城南突圍,可是卻採取最正確的策略,任我們大翻筋斗,仍翻不出他掌心。李世民一向作風可以兩個字總括,是‘忍’和‘狠’。不論薛舉父子、宋金剛又或竇建德都是敗在這兩個字上。現在他正在忍,既沒有派出獵鷹察敵,更放過以惡鷲擊殺無名的機會,這就是‘忍’。”
跋鋒寒巡視蜿蜒的伊水,沉聲道:“對我們逃亡大計最大的威脅,是洛陽乃八河匯聚之地,大小河道縱橫交錯,敵人只要有龐大的水師船,可把結集的精鋭迅速送往任何遠方,對我們成功突圍的部隊進行出其不意的突襲,一天我們未抵鍾離,仍在險境之內。”
寇仲虎軀一震道:“這正是李世民目前採取的戰略,任由李元吉大軍繼續憑堅寨箭塔陣和壕塹圍城,自己則集結精鋭,隨時對我們作出迅速而有效的攔截。他奶奶的,我們雖摸清楚它的用心,偏是一籌莫展,只能拚命南逃,完全失去主動。”
跋鋒寒道:“我們在突圍戰中傷亡愈少,能脱身的機會愈大,時間無多,我們須為突圍戰作最後部署。”
寇仲沉思半晌,點頭道:“飛雲衞交由你老哥指揮,他們經我親身訓練多時,這些日子更飽經戰陣,人數雖少,但個個身手紮實,輕功高明,以之偷襲敵寨,勝比萬馬千軍。”
又把無名召回交給徐子陵,笑道:“替小弟好好照顧這頭寶貝,我們將來的命運,説不定全系在它身上。”
徐子陵接過無名,目光投往南方地平美麗星夜下暗藏殺機的山林間,心中不受控制的想起遠在他方的師妃暄,她對自己直接捲入這場殘酷的爭霸戰中,會有怎樣的想法?
寇仲和李世民終抵達正面衝突的時刻,中間再無任何緩衝的餘地。寇仲若落敗身亡,當然一切休提!否則將是席捲南北,把中土變成一個大戰場的激烈情況。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更沒有人可改變這可怕的形勢。
天下之爭,將決定於寇仲和李世民的兩雄爭勝,師妃暄最擔心的事,變成鐵錚錚的眼前現實。
噩夢將在日出前揭開序幕。
寇仲跨上千裏夢,心中靜如止水,靈台澄明空澈。就在竇建德被殺的一刻,狂湧而起的仇恨、歉疚、委屈、悲憤全化成奇異的力量;在全軍覆沒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脅下,他作出全面的突破,晉入“天刀”宋缺舍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天地人合一的無上層次。這並非偶一得之的境界,而是他從那刻開始便擁有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井中月的層次上更上一層樓。
楊公卿和麻常催騎來到他後側,三人後方陣列八千戰士,是突圍軍的主力部隊,分作三軍,前軍四千人,由矛盾手和刀箭手組成,負起操作三十挺八弓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炮,可對敵陣作遠距離攻擊。
中軍一千人,以木驢和蝦蟆車在前軍站穩陣腳後填壕。後軍三千人,清一色是輕騎兵,是能應付任何情況的快速應變部隊。
三軍分別由跋野剛、邴元真和段達指揮。
另外兩軍各三千人,枕兵於南門和另兩門厚載與定鼎間,由單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將,截擊從西攻來的敵軍,使主力大軍能把力量集中對付正前方的敵陣。
廣場上全體將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寇仲身上,靜候他啓門出擊的命令。
倏地千里夢人立而起,仰首嘶叫,就那麼雙蹄凌空的當兒,後蹄踏步,滴溜溜轉過身來,面向將士,前蹄回到地上。
這一手大出眾人意表,更是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登時惹得手下將士不自主的高呼喝采,戰意大增。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星空,哈哈笑道:“我寇仲生平千百戰,每趟均是以寡敵眾,以弱勝強,憑的是兵法戰略,不畏強雄的勇氣。今趟……”
他尚未説畢,將士早忘情吶喊,把他説的話掩蓋過去,士氣攀上頂點。
寇仲知是時候,更慶幸及時作出今晚立即出擊的決定,蓋因不論竇建德或正追隨他的大部分將士均為出身農民的起義軍。而李世民、李元吉代表的卻是一向欺壓他們的舊隋權貴;自魏晉以來橫行無忌的高門大閥。李元吉當眾殘殺竇建德,使守城軍在敵愾同仇下激起義憤,加上自己對他們的影響力,在記憶猶新,沒有被時間沖淡下,人人均抱有不顧生死力拚求存之心。
一聲令下,在門樓上主持城內大局的王玄恕,命手下放下吊橋。
寇仲井中月回鞘,戰鼓聲中,一馬當先進入門道,領先出城。
“當!當!當!當!”
兩座箭塔陣地的唐軍敲響銅鑼示警求援。
兩寨同時傳出號角聲,寨門大開,分別馳田三支部隊,在案外佈陣,只看其反應迅速,可知早蓄勢已待。
高寨部隊仍由屈突通指揮,兵力最強,達三萬之眾,在一般情況下,縱沒有壕塹堅寨,兵力亦足以封鎖南路。
另兩寨兵力則在萬五人間,分由薛萬徹和史大寶領軍,成為屈突通部隊左右護翼,軍容鼎盛,氣勢如虹。
突圍部隊迅速出城,在第一重壕塹和城門間佈陣,準備進擊,三十挺八弓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炮分兩排橫列正前方,重五、六十斤的大石和特製弩箭,以蝦蟆車裝載運送。
其他兩門的突圍軍仍按兵不動,伏在緊閉的城門後,靜待出擊的時機。
寇仲目光來回掃褐第二重壕塹另一邊約兩座箭塔投石機陣,每陣戰士過百人,若非另有安排,只這兩座敵方的前線防禦點已不易攻破。
右方的楊公卿道:“他們放棄第一重壕塹。”
另一邊的麻常笑道:“因有前車之鑑,上趟我們是鍥着進入兩重壕塹間的敵騎尾巴殺出壕外,因緣巧合下一箭建功,贏取得漂亮的一仗。”
“咚!咚!咚!”
鼓聲中敵方三寨軍馬往第二重壕塹推進,至離第二重壕塹千步許處停下。
寇仲微笑道:“填第一重壕!”
麻常傳令開去,五十輛蝦蟆車從軍中飛快推出,直接送入壕塹去,按着泥土包運送不絕,不到片刻長達二十多丈本是橫阻前方的一段壕塹,變成平地。
寇仲待兵員退回陣內,指着跨建於左方伊水的三座臨時木橋道:“當我們控制大局時,須立即以大炮飛石把這三橋摧毀,斷去敵人大軍從城東來援之路,李元吉若要來援,須多走點路,繞城西而來。”
同時打出手令,“隆隆”聲中,弩箭機和石炮首先往前推移,越過填平的第一段壕塹,直撲第二重壕。
麻常點頭領命,道:“此事交由下屬負責。”
敵方號角聲起,主力軍分出一支三千人的盾槍手和箭手推前增援第二重壕塹。
突圍軍擁有遠攻重裝備的先頭部隊,在離外壕五百步處停止不動,等候寇仲攻擊的命令。
寇仲從容道:“降下厚載和定鼎兩門,城門後的部隊仍須按兵不動。”
楊公卿微一錯愕,後方傳信兵以旗號向城樓的王玄恕發出指令,再出王玄恕向另兩軍傳達寇仲命令。
不片刻後兩門下降,卻沒有人馬開出,果有其高深莫測的作用。
寇仲微笑道:“這叫疑兵之計,令屈突通不敢託大,怕被我們突然從側攔腰攻來。”
麻常道:“敵人只見到少帥,卻不見徐爺和跋爺,會怎麼想呢?”
寇仲淡然道:“當然是疑神疑鬼,不知我們有甚麼後着。”
按着長長呼出一口氣,嘆道:“我多麼希望壕塹另一邊的是李世民而非屈突通,那説不定我們不用棄守洛陽,而是據洛陽以迫關中。”
楊公卿和麻常心忖這正是李世民高明處,永遠不予敵人在準備充足下硬撼他的機會,攻無可攻,故守亦無可守。
寇仲拔出井中月,在頭上旋揮一匝,大喝道:“進攻!”
他的喝令如平地乍起的焦雷,轟傳遠近,己方人馬聞聲精神大振,敵人則被喚起對他悍勇無敵的畏懼。
“咚!咚!咚!”
突圍軍戰鼓響起,這台由陳老謀親自監製的坐地巨鼓,有節奏的鼓音,可深傳往地底下的伏兵,各依響聲配合地面部隊的行動。
大戰開始。
鼓音撼動山嶽,在另一端出口的徐子陵藉黑夜掩護下迅速把輜重送往佔據的山頭,由工事兵設立簡單而有效的山頭陣地,用以抵擋唐軍追兵的攻擊。
在東南方的制高點,均有人放哨,以備李世民奇兵出現時示警,使撤退大軍可避重就輕的逃走。
從陳留運來的糧食、兵器和各類補給,藏在南面距此二十里外的密林秘處,若一切依計劃完成,突圍軍該在日出後逃抵該處,補充裝備後繼續南下行程。
徐子陵特別留意伊水和洛水兩河的動靜,因為他們的逃亡路線正在兩水之間,先一步掌握李世民水師船隊從那條河道來追,關係到撤退的成敗。
陳老謀來到他旁,細聽洛陽城方傳來的喊殺聲,道:“開始啦!兩座戰塔陣將在二十下鼓音內崩塌。”
遠方喊殺連天,這處卻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靜,把守山頭陣地的三百戰士人人神色凝重,蓄勢以待。
負責出口這一方佈置的全選自楊家軍,無不是能以一擋十的精鋭,人數雖少,配上徐子陵如此級數的高手,足可應付任何情況。在以靜制動下,負起押後拒敵的重任。
徐子陵道:“陳公可負責把敵寨劫來的糧草用品運來,這裏交給我便成。”
陳老謀點頭答應,領着十多名親隨重返地道去。
徐子陵遙望高寨,心中湧起不安的感覺。李世民現下究竟身在何處?
寇仲安坐千里夢馬背上,冷然掃視敵我的攻防戰,攻打第二重壕塹是由麻常負責指揮,這是他從“天刀”宋缺偷師學來的用將法門。無論如何優秀的人才,若不予他歷練的機會,擴展才能,是難以發光發熱的。正如宋缺要他撐起北方的局面,乃抗李閥的大唐軍,用意如一。又像宋缺迫他作生死決戰,令他在刀道上作出突破。
三十挺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車對壕墊外的敵陣展開無情的狂攻,前者射程五百餘步,後者二百步遠,全推移到離敵陣二百步的距離,在敵人投石機的威脅外。敵人射來的箭矢,由矛盾兵擋格。五輛木驢車打橫放在前線,己方弩弓手以之作掩護往敵陣還擊。甫一接觸,在弩箭投石的強大攻勢下,敵人血肉橫飛,紛紛撤往戰陣後,如非有長壕阻隔,突圍軍早長驅而前。
寇仲喝道:“取消挖空計劃!”
“轟!”
左方箭塔受不住投石摧殘,傾頹倒塌,壓得陣內戰士慘嚎奔避。
楊公卿傳令下去,鼓音忽變,通知地道下的人放棄拉倒支架,讓敵陣塌往地底的計劃,以免暴露地下的玄虛。
寇仲暗怪自己失策,想不到敵人志不在守壕,而在乎壕外的對壘交鋒,以致浪費人力。
左寨薛萬徹指揮的萬五唐軍,完成跨河的行動,通過三座木橋注入前方平原,會合以屈突通作主將的大軍,總兵力達六萬人,如展開翅膀的雄鷹,忱兵廣闊的平原上,嚴陣以待。後方是旌旗飄揚的高寨。
如非寇仲有從地底突破高寨的安排,此刻只好認敗服輸,退回城內想辦法。因為在敵方壓倒性的兵力下,配合快速騎隊的衝擊,弩箭機和大炮飛石將失去隔壕進攻的威脅力;倘給敵人截斷退路,更是全軍沒頂的慘局。
號角聲起,敵人終放棄守壕箭塔陣,往後撤退。
寇仲別無選擇,下令填壕,車輪轆轆聲中,餘下的蝦蟆車全體出動,推往深壕去,泥土包隨後運至,拋進壕內。
城樓上戰鼓急響,在西南角城樓上的傳信兵以火把打出訊號,通知寇仲敵方有一支三萬人的部隊從西面繞城而至。
楊公卿神色凝重的道:“李世民來哩!”
寇仲搖頭道:“應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立即關閉厚載和定鼎兩門,單雄信和郭善才改由長夏門出城,弩箭機和飛石大車固守我軍右翼,抵擋敵人衝擊。”
楊公卿一聲領命,親自指揮行動去也。
寇仲心神一片安寧,無驚無喜,那種與天地合成的感覺回來了,生死榮辱再無關重要,重要的只是在這惡劣無比的戰場上作出最正確的判斷。他雖有一個近乎完美的突圍作戰計劃,可是李世民的戰略才能毫不遜色,任由他出城劇戰,摸清他的虛實,待他兵疲力竭,計窮謀盡,再以養精蓄鋭的兵馬,對他落荒逃遁的大軍施以雷霆萬鈞的攔截戰。
他明知李世民的手段,卻是無法改變即將發生的任何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力與對方周旋,力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蹄聲轟天響起。
飄揚着李元吉軍旗的大唐軍,出現在西南平原處,一隊三千人的先鋒騎兵部隊,在兩重壕塹墊間疾馳殺來,按着是另一支三千人的騎兵,沿第一重壕塹邊沿配合衝擊,硬撼突圍主力軍右翼。
戰鼓聲起。
前方三軍開始推進,從正面迫至。
寇仲拔出井中月,大喝道:“越壕!”
短兵血戰的時刻終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