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和跋鋒寒進入陳留城,宣永命人在內堂擺開一席酒菜,作陪者尚有虛行之、卜天志和陳老謀。
虛行之順帶向寇仲報告少帥軍的情況,説到一半,見寇仲和跋鋒寒兩人只喝酒而沒動箸,訝道:“少帥肚子不餓嗎?”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黃昏時飽餐一頓,怎會這麼快肚子餓,至於少帥剛才為何忽然嚷餓,怕只有他和老天爺才曉得。”
虛行之和宣永等你看我、我看你,均感事情有異。
寇仲好整以暇的再敬各人一杯,微笑道:“我想先問宣大將軍一個問題,就是宣大將軍因何會有攻打開封之意?”
跋鋒寒首先明白過來,更感寇仲談笑用兵,不動聲色至連他也被瞞過的能耐。事實上當曉得宣永主戰時寇仲即心中起疑,因為他曾目睹李世績開往開封的船隊,深悉敵人實力在陳留少帥軍之上而不在其下,且對手是李世績,無論宣永如何自負,對上李世民手下的頭號猛將,亦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以防失足之危,而他竟有強攻開封的提議,唯一解釋是情報有誤。
開封離陳留不過半天馬程,這情報上的錯誤是不該發生的。
宣永露出疑惑神色,道:“開封的守將是史大奈,兵力在三、四千人間,加上從洛陽戰區開來增援的水師,總兵力不過萬人,若我們能趁其陣腳未穩之時,以飛輪船乘夜突襲破其水師,然後封鎖開封上游,斷其與虎牢諸城的聯繫,在準備充足下,我們有很大機會往短短十多天內攻克城防薄弱的開封城。”
寇仲淡淡道:“消息來自何方?”
虛行之露出注意的神色,卜天志和陳老謀仍是茫然不覺。
宣永開始有點明白,猶豫地道:“當然是從其飛處得來的消息,其飛不會有問題吧?”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是否要我代你出手?”
虛行之等無不變色,若洛其飛是叛徒,由於他掌握整個少帥軍的情報機關,勢將牽連廣泛,不但盡泄少帥軍的部署虛實,更會對少帥軍造成非常嚴重的挫折,單是要我能勝任的人取代他已是頂頭痛的難題。
寇仲哈哈笑道:“我敢擔保其飛沒有問題,但問題必是出於他所屬某一環節的手下。”
轉向宣永道:“給我召其飛來。”
陳老謀跳起來道:“我去喚他。”
寇仲再不談這方面的事,與眾人風花雪月的談笑,到洛其飛應召來到坐好,寇仲先把運糧往洛陽被唐軍鍥尾追襲,敵人更準備有對付獵鷹的惡鷲一事説出來,讓眾人曉得他們因何會懷疑少帥軍中有內奸。
寇仲笑道:“該是老天爺仍不想亡我少帥軍,我和老跋來此途上,碰巧遇上李世勳的水師大軍,大小戰船近二百艘之多,兵力在三萬之間,與其飛的情報相差甚遠,且率師的是李世績,可見李世民對我們的重視。”
洛其飛臉色轉白,離座下跪顫聲道:“少帥是否懷疑其飛是內奸,皇天在上,若我洛其飛是這種卑鄙小人,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寇仲移離座位一把將他扶起,哈哈笑道:“我若懷疑你,又怎會召你來同桌吃飯?”
把他攙回座位後,寇仲繞桌負手而行,其他人除處行之外,人人臉色陰沉,顯是對洛其飛未能釋疑,只因寇仲力言信任他,故沒有作何表示。
寇仲來到虛行之椅後,兩手按其肩頭道:“行之因何不同意小永攻打開封之議?”
虛行之欣然道:“正是感到事有可疑,以李世民的英明和經驗,又知我們屯軍陳留,沒可能不防我們一手,如我們攻打開封,一旦被他截斷歸路,我們將遭全軍覆沒的厄運。”
跋鋒寒拍桌喝道:“好!虛先生不負智者之名,跋鋒寒佩服。現在少帥好應揭盅,憑甚麼你敢擔保洛其飛沒有背叛你?”
他説出宣永等人不敢説出的心底話。
寇仲移到洛其飛後方,撫着他雙肩微笑道:“這可請行之代我剖析。”
虛行之從容道:“關鍵處在於梁都水峽一役,顯示李子通方對楊公的五千奇兵一無所知,故誤以為梁都變成一座空城,魯莽輕敵的倉卒來襲,差點全軍盡沒,如其飛是叛徒,李子通怎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
眾人恍然,無不佩服虛行之的才智。
寇仲拍拍洛其飛肩頭,回到座位舉杯道:“我們為查到內奸喝一杯!”
陳老謀舉杯茫然道:“誰是內奸呢?”
寇仲微笑道:“喝過這一杯,其飛會説出答案!”
洛其飛瘦軀猛顫,喝之無味的勉強咕嘟一聲的吞掉半杯酒,放下杯子頹然道:“最有可能是我轄下游弋所的巡官劉志成,所有收集回來的情報,均由他篩選集中,呈報給我,由我知會虛軍師。唉!真想不到,從彭梁幫到現在我們的少帥軍,他一直是我最信得過的心腹手下。”
卜天志沉聲道:“志成似非這種人,會否是另有其人?例如在前線收集情報者,可以故意將假消息發放回來。”
洛其飛道:“我在這方面非常小心,負責前線偵察的分成數組人,對任何消息會隔離,問題只會出在掌管情報的遊弋所處,若志成有心弄鬼,篡改偽造該非難事。幫他辦事的都是由他挑選的人,唉!這是我的過失,請少帥處罰。”
寇仲微笑道:“其飛肯定有過,幸好你立下的功勞足補過失有餘,所以就當作一個教訓。”接着正容道:“我常説能騙你的人,必是能令你信任的人,你不信任的人如何騙你。”
宣永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少帥請把此事交由屬下處理,我會把內奸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寇仲向跋鋒寒輕鬆地道:“老跋怎看此事?”
跋鋒寒淡淡道:“內奸可以是很有用的,既可向我們發放假消息,當然可掉轉頭向敵人提供錯誤情報,所以宣大將軍萬勿意氣用事,錯失良機。”
宣永赧然道:“跋爺説得對。”
寇仲道:“現在我們是有心算無心。其飛該最清楚劉志成的活動情況,以及可能被他暗中收買的同黨。”轉向宣永道:“此事必須不動聲息的進行,由宣永你親自挑選既忠誠可靠,辦事機伶,更精於潛藏偵察的好手,暫時撥歸其飛指揮,對劉志成展開日夜不停的監視,看他以何種手法放出消息,只要弄清楚他的手段,證據確鑿沒有冤枉好人,我們反過來由他送出錯誤情報,説不定可教李世績吃個大敗仗,減輕他對我們少帥國的威脅,否則我們就要應付敵暗我明、腹背受敵的艱苦日子了。”
虛行之道:“那少帥是否仍依原定計劃與跋爺趕返洛陽?”
寇仲雙目神光閃閃的道:“洛陽至少尚有個把月的壽命,在此期間我們不用為它操心,由跋爺孤身回去,與陵少會合,再來助我們攻打開封。”
宣永等為之愕然,若開封的情況正如寇仲所言,憑他們的實力,根本沒資格進攻開封。
寇仲進一步解釋道:“這叫製造假象,劉志成乾的是見不得光的事,所以只有事關重大的情報,他才會發放出去,現在我們就提供一則他不能不發的消息,使我們有機會當場人贓並獲,然後再從容定計。”
跋鋒寒冷笑道:“這種叛主求榮的人必是貪生怕死之輩,大刑侍候下不怕他不乖乖聽話。”
他語調透露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使人不寒而慄,更慶幸自己是他的朋友而非敵人。
洛其飛狠狠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該是以飛鴿傳書的方法向敵人暗通消息。”
陳老謀笑道:“那監視他的人選中就不能缺百發百中的神射手。”
寇仲道:“一切就這麼決定,今趟我們極有運道,可在這麼短時間尋出內奸,這樣一個掌管情報的大頭目,就如同正對我們少帥軍心的一把刀,使我們被捅死仍不曉得在甚麼地方出錯。”
接着舉杯笑道:“這席酒宴當是為跋爺送行,當李世績以為我們中他奸計,竟蠢得逆河北攻,奢望與竇軍會師虎牢,就是我們狠挫他一頓的時刻。”
眾人轟然舉杯,士氣大振。
無論處於多麼惡劣的形勢,寇仲總能為他們帶來生機和希望。
不過幾天工天,洛陽圍城的情況更趨嚴峻,所有制高點均被佔據,設立有強大防禦力的木寨,以陷馬坑環繞,只餘出入通道。
城外四周遍挖深壕,寬度由數丈至數十丈不等,大幅限制守城軍反擊或突圍的機會。
這些佈置當然難不倒徐子陵,憑藉超人的靈覺,他無驚無險的避開巡邏的唐軍和哨站,叫門入城,在“老朋友”郎奉的陪同下先入宮晉見王世充,向他報告“喜信”,然後到東北城頭見楊公卿。
楊公卿正在休息,負責守城的是麻常,後者一臉憂色,顯是情況不妙。城外唐軍營壘燈火連天,不住傳來馬嘶聲,卻是一片寧和,沒有任何攻城的跡象。
徐子陵還以為楊家軍在洛陽攻防戰有重大傷亡,問道:“情況如何?”
麻常嘆道:“悶局!自少帥和兩位爺兒突圍往見竇建德,唐軍由那晚開始停止攻城,只在城牆外四周築壘挖溝。最要命是那些陷馬坑,他們若人手足夠,兩天便可挖出半里長的坑溝,令人望之心寒。”
徐子陵訝道:“你原來是為這些陷馬坑憂心。”
麻常憤然道:“我曾主張出擊,以快打慢,使唐軍無法處處掘坑。敵分而我集中,李世民更無從猜估我們從那一道城門出擊,主動權在我們手上。可惜王世充膽小如鼠,楊公又念在故主之情,不願迫他,令我們坐失良機。李世民看得真準,若少帥在此,肯定李世民不敢這麼放肆。”
徐子陵再次認識到麻常的識見和膽色,絕不在宣永和楊公卿之下,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安慰他道:“竇建德答允出兵來援,我們只須守穩洛陽,牽制唐軍在此的大軍。”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從洛陽流出往東去的洛水,隱見兩裏許一處河灣帆影幢幢,沉聲道:“這兩天在水道上的唐室水師往來頻繁,顯示李世民正調兵遣將,應付夏軍渡河來攻,更要阻截我們少帥軍北上。由此我們曉得少帥説動竇建德。現在夏軍成為我們唯一希望,有少帥助他籌謀用計,至乎衝鋒陷陣,洛陽之圍有望可解。”
徐子陵苦笑道:“少師不會參與夏軍的行動。”
麻常變色失聲道:“少帥怎會如此失策?”
徐子陵解釋寇仲的處境,非是寇仲失策,而是無可奈何。
麻常坦然道:“我麻常自十六歲追隨楊公起義,大小戰役數以百計,卻從未見過有人用兵比李世民更穩更狠,天下間恐怕只少帥能與之抗衡。換成是竇建德,才智既遜,李世民又有險固的虎牢可守,我對竇軍再不存任何幻想。”
徐子陵問道:“麻將軍可有甚麼提議?”
麻常苦笑道:“我現在最擔心是士氣的問題,我們現在如同給困在一座叫洛陽城的大囚牢內,糧道被徹底截斷,走投無路,只能被動的等人來救援,可是援軍遲遲不來,而我們卻不敢有半刻的鬆懈,這可是最惱煞人的,我情願敵人晝夜來攻,那會有趣些。”
徐子陵道:“我們的糧草尚可支持個把月,為何仍有士氣方面的問題?”
麻常壓低聲音道:“問題出在我們少帥軍身上,王世充的鄭軍人人家小都在洛陽,為保衞家園,他們可為此作任何犧牲,堅持到底。我們少帥軍是另一種情況,純粹是作客的心態,打不贏便突圍逃回梁都。可是現在李世民截斷所有逃走之路,我們被迫要與洛陽共存亡,意志最堅強的人也吃不消。若非少帥在我軍心中有近乎天神的地位,恐怕每晚都有人攀牆逃掉。更要命的是李世民一向對投降的人仁慈,只要到城外棄械投降,保證能夠活命。徐爺現在該明白我擔心的原因。”
徐子陵終於明白過來,沉吟片晌,斷然道:“若我們能奪取城外一、兩個壘寨,是否對軍心士氣有幫助呢?”
麻常動容道:“那肯定大振士氣,顯示我們既有突圍的力量,並且還有進可攻退可守的餘力。”
徐子陵道:“剛才我由南面入城,對那裏的崗哨營壘佈署瞭如指掌,我們就由那一方入手如何?”
麻常猶豫道:“應否明早與楊公商量,又或待少帥回來後決定呢?”
徐子陵分析道:“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會很容易受到影響,就像原野上的羊羣,當狼出現時,恐懼會蔓延開去,一旦開始出現逃亡的情況,誰都阻遏不住。王世充和楊公方面由我負責應付,整個行事細節,則要靠你動腦筋。”
麻常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點頭道:“徐爺這麼看得起我麻常,我麻常必不會教徐爺失望。”
天下無人不知徐子陵的才智不在寇仲之下,更是寇仲最親近的難兄難弟,他説的話等同是寇仲親口説的。麻常得他支持,自可放手而為,盡展胸懷內的鴻圖大計。
徐子陵道:“現在該怎麼辦?”
麻常深吸一口氣,道:“徐爺勿怪我潛越,我想請徐爺到城外當探子,趁離天明尚有三個時辰,先摸清唐軍的虛實佈置,軍力的分佈,繪成簡單卻精確的詳圖,而我立即命人趕製填坑的車賁輼車,車賁輼是四輪大車,頂部以巨木製成,蒙上生牛皮,下面可藏兵士七十人,推着大車前進,可掩護運土填壕的士兵。城內有大批木材,故材料方面全無問題。哼!針豈有兩頭利的,唐人的陷馬坑正好是我們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見他振作起來,一洗早先頹氣,欣然道:“麻將軍不用客氣,我立即去為將軍當一個小探子。”
麻常不好意思地道:“我是迫不得已。洛陽城內只有徐爺有這本事和身手,即使被發覺也能輕易脱身。”
徐子陵道:“麻將軍心中可有全盤計劃,若可大概説出來,對我偵察時須特別着眼留神的地方會大有幫助。”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臉上露出自信神色,沉聲道:“守城不劫寨,是為守死待亡,凡守城都必須不斷組織兵力,殺出城去對圍城敵軍進行突然而快速的攻擊,在防守中進行局部的進攻,以戰代守。兵法有云:“凡城內器械備,守禦已得,當出奇用詐,以戰代守,以擊解圍。’現在李世民率軍往東守虎牢迎竇軍,留守者當然是李元吉,我們就來個以戰代守,以擊解圍;先亂其陣腳,令其疲於奔命,不知該守何方之際,迅速劫營奪寨。當年三國時期,魏將張遼以七千人守合淝,被孫權以十萬人圍攻,張遼遵曹操‘折其盛勢,以安眾心,然後可以守也’的指示,以八百多人組成敢死隊突然開城向孫權衝殺,奪吳人之氣,魏兵則士氣大振。孫權圍城十多天後,知城不可拔,終於退兵。這就是我的全盤計劃,請徐爺賜示。”
至此徐子陵對麻常獨當一面的資格再無半絲懷疑,拍拍他肩頭笑道:“請麻將軍依計行事,明早我們吃早點時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