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為之色變,不由想起沈落雁,她是否陪李世績同守黎陽,若她殉城戰死,寇仲豈非多少要負點責任,自己該如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
一直以來,由寇仲一心爭霸天下開始,兜兜轉轉的,就像一個只存在幻想中夢境似的事情,與真實的世界遙相遠隔。不過聽着李世民的話,忽然這兩個世界竟融合為一,變成活生生的在眼前發生,再非遙遠的夢。寇仲的爭霸之路,使他與本是朋友兄弟至乎愛慕的人都變成戰場上的死敵,只能以一方的滅亡來解決。
李世民嘆道:“秀寧公主在竇建德圍城前兩天抵達黎陽,駙馬則因事沒有隨行,唉!”對李秀寧關愛之情,溢於言表。
徐子陵沉聲問道:“世民兄有甚麼打算。”
李世民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道:“援救黎陽已因王世充惡意的動員而不可行,我只好拋開一切,全力進攻洛陽,終有一天我會和你的好兄弟在戰場上交鋒決勝,那是我李世民最不願見的事,但舍此再無別的選擇。”
徐子陵感覺到李世民只把寇仲視為能匹配他的對手,其他如竇建德、王世充之輩,仍未被他放在眼內,暗歎一聲,道:“如若寇仲曉得秀寧公主在黎陽城內,他必盡力保護,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李世民苦笑道:“我絕對相信寇仲會這樣做,可是戰火無情,誰都不能預估會發生甚麼事。子陵來得正巧,遲一天將碰不上我。”
徐子陵心中一顫,曉得他明天將率領大軍出關,開赴洛陽,這將是中土爭霸戰最關鍵性的大戰役,影響深遠。
李世民正容道:“無論我與寇仲日後發生甚麼事,我仍是那麼尊重子陵,子陵有甚麼事即管吩咐,只要我李世民力所能及,必為子陵辦妥。”
徐子陵感到心亂如麻,比起在黎陽可能發生的慘劇,其他事忽然變得微不足道,但又隱覺事實非是如此,可見自己對寇仲的關切。因為若李秀寧間接因寇仲而發生不幸,鑄成恨事,對寇仲的打擊會是極殘酷劇烈。以他的性格,大有可能走上自毀之路。
勉強杷各種情緒壓下,道出來意。
李世民思索片刻,點頭道:“子陵對香家的懷疑,我大有同感,只是不知道池生春會是香貴的長子。此事非同小可,若齊王明知池生春的真正身分仍然包庇他,有可能他並不如表面的情況般那麼全力支持太子,而是另有打算。”
徐子陵道:“魔門的影響力,要比我們原先猜想的遠為龐大,楊虛彥是石之軒的繼承人,又在令尊旁佈下董淑妮這厲害的棋子,石之軒則是魔門數百年來才智魔功最傑出的人物,世民兄不可不防。”
李世民露出無奈的表情,滿肚苦水的道:“楊虛彥這步棋害得最慘的人正是小弟,先是千方百計令父皇對董淑妮生出興趣,然後慫恿父皇着我去向王世充提親,令兩位夫人以為迎董淑妮回來與她們爭寵是我的鬼主意,現在父皇身邊全是為太子説話的人。你也親眼看到,太子在楊文幹事件裏犯下大錯,最後不過是痛責幾句了事。父皇仍聽任唆使不派我而遣齊王赴援太原,我怎能不心淡。若非師小姐對我期望殷切,説不定我會拋棄一切,與子陵做嘯山林過些寫意日子了事。”
徐子陵心中矛盾得要命,不知該如何勸他,若勸他振作,豈非鼓勵他去對付自己的兄弟寇仲,只好改變話題道:“世民兄可有想過若攻下洛陽,長安城內會有更多難測的變數。”
李世民雙目電芒一閃,深深凝視他片刻,道:“這正是我遲遲不能發軍東征洛陽的背後原因,如非黎陽陷落在即,明天休想能起行。一個時辰前我才在父皇手上接過帥璽兵符,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道:“是否有人怕世民兄攻陷洛陽後,會在關外自立為帝,另起爐灶?”
李世民訝道:“子陵看得很透徹,這確是父皇和太子最擔心的事。”
徐子陵回敬他鋭利的目光,語調卻是漫不經意的,問道:“秦王會這樣做嗎?”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想得要命,但卻知自己絕不會這樣做。我還是破題兒首趟向任何人透露內心的感受,因為我真的完全信任你徐子陵,亦信任寇仲。因為你們從未向我李世民説過半句謊言,答應過的事更沒有不作數的,若你們是忠心於我的追隨者,有如此表現是半點不稀奇,因為大家利益與共。但你兩人從不須倚賴我李世民,你們的聲名是憑自己親手爭取回來的。”
徐子陵湧起發自心底的感動,這正是李世民的成功處和魅力所在,襟胸氣魄均非常人能及。
李世民苦笑道:“秀寧的事我不敢去想,只能委於天意。我接到侯希白帶來的口訊,立即拋開一切來會子陵。我明天離開後,李靖會予你一切支持,能給我把香家在長安潛隱的勢力連根拔掉,我會很感激子陵。”説罷長身而起,就那麼走了。
黎陽城落入竇建德的手上,戰敗的唐兵投降者達八千人,只餘李秀寧和她的千餘親衞死守位於城心的督都府。
李世績成功突圍逃走,能隨他離開的親衞不過百人,敗得悽慘。
是役竇建德方面亦損失慘重,傷亡戰士達三萬之眾,對他的實力有一定的影響。
寇仲和劉黑闥抵都督府正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前者露出苦澀的表情,劉黑闥拍拍他肩頭低聲道:“趁竇爺仍未入城,趕快把事情解決,我支持你任何沃定。”
寇仲感激地點頭,躍下千里夢,朝都督府正門走去,環繞着都督府的牆頭立即現出密密麻麻的箭手,以他為瞄準的目標。
寇仲解下井中月,拋給後方馬上的劉黑闥,這行動純是一種姿態,以他的武功,有武器和沒有武器分別不大。
他再踏前兩步,高舉雙手道:“秀寧公主,寇仲求見。”他含勁吐音,聲音直傳進圍牆的府堂內去。
唐兵知他該無惡意,但曉得他武功蓋世,不敢稍有鬆懈。
這八百親兵皆是李世民親自從本系子弟兵中為李秀寧挑選的,忠心和武功兩方面都沒有問題,隨時可為她獻上性命。
李秀寧靜的聲音傳出來道:“寇仲你走吧!只要你不參與進攻我們,秀寧心中感激。”
寇仲早猜到她有此反應,回話道:“那公主下令把我射殺吧!我怎也要和公主面對面説幾句話。”言罷大步朝正門舉步。
這正是寇仲聰明處,令守衞督府的死士在沒有李秀寧的命令下,不敢向他放箭。
在兩方戰士眾目投注下,寇仲直抵督府門前,還拿起門環,輕釦一記。
“篤!”
“咿呀!”
大門往內拉開少許,一名年輕將領低聲向寇仲道:“少帥請進來!”語氣出奇地敬重客氣。
寇仲閃入門內,只見守兵處處,人人一面堅決赴死的神態,氣氛沉重凝重。他拍拍那將領肩頭,淡然自若道:“放心吧!公主定可安返關中。”
那將領輕輕道:“末將李來複,追隨秦王時曾在洛陽見過少帥,後來又在飛馬牧場再遇少帥。公主在大堂內,請隨末將來。”
寇仲心道原來如此,他肯自作主張開門給自己,顯是多少曉得自己和李秀寧的關係,知道他現在是李秀寧唯一的生機。唉!老天真愛作弄人,第一次與唐軍交鋒,竟碰上初戀情人李秀寧。
追上他低聲問道:“柴將軍在嗎!”
李來複搖頭道:“駙馬爺沒有隨行,剛才我們嘗試突圍,卻不成功,只好退守這裏。”
“駙馬爺”三字像根利針般刺進寇仲心裏,其他的話再聽不清楚。
一身軍服、英氣凜然的李秀寧安坐對着廳門的太師椅上,左右後方是十多名一看便知是高手的親隨。
李秀寧怒道:“來複!你竟敢自作主張,是否要我把你先斬首哩!”
李來複跪倒地上,語氣平靜的道:“末將願接受任何處置。”
寇仲怕他拔劍自盡,忙按着他肩頭,道:“是我不好!”
李秀寧目光落到他臉上,與他灼熱的目光一觸,立即別頭望往窗外的花園,低聲道:“你們出去。”
四周的親衞為之愕然,其中一人駭然道:“公主!他——”
李秀寧淡淡道:“我要你們立即退下,這是命令。”
寇仲攤手道:“我若要傷害公主,只要一句話就成,何須如此欺欺騙騙的下作。”
親衞們無奈下只好退往後進。
李秀寧道:“你也走!”
寇仲一呆,指着自己鼻子疑惑的道:“我也要走。”
李秀寧嬌嗔道:“不是説你,而是來複。”
李來複如獲皇恩大赦,爬起來垂頭退往大門外。
李秀寧嘆道:“唉!寇仲,你來幹甚麼呢。從你拒絕王兄那天開始,該想到有今天一日,問題是你殺我還是我殺你吧!”
寇仲湧起無法抑制的愛憐,朝她走去,在她椅旁單膝跪地,細審她清減憔悴但清麗如昔的秀美玉容,沆聲道:“公主請當機立斷,讓我立即護送你和手下親隨從西門離開,只要抵達衞輝,即可返回關中。”
李秀寧美眸射出複雜深刻的神色,迎上他的目光,道:“你們準備怎樣處置黎陽城的無辜的平民。”
寇仲拍胸保證道:“竇建德一向不是好殺的人,這方面聲譽良好,必會善待城民。”
李秀寧垂首輕道:“李將軍和王叔是否死了?”
寇仲坦然道:“李世績成功突圍逃去,至於你王叔,唉!他給……他給小弟生擒了!”
李秀寧先露出喜色,旋又黯然,低聲道:“寇仲你還是殺死秀寧吧!”
寇仲當然明白佳人心意,同時大感為難,因為李神通已給送往城外讓竇建德過目,要竇建德把這麼有價值的戰利品交出來,自己也説不過去。換過他是竇建德,肯定不會交人。事實上這樣放走李秀寧,他和劉黑闥均要面對莫測的後果。
苦嘆一口氣道:“秀寧可否給小弟少許時間,讓我去把令王叔要回來。”
李秀寧嬌軀劇顫,脱口道:“寇仲啊!”
寇仲挺立而起,忽然間充滿信心,不要説只是去求竇建德釋放李神通,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他亦毫不猶豫為李秀寧拋頭顱灑熱血。
李秀寧一對美眸淚花亂轉的瞧着他,仰着能令寇仲肝腸寸斷的玉容,悲切的道:“這是何苦來由呢?”
寇仲抓頭道:“怕只有老天爺才曉得吧!”忍不住探手輕輕拍打她臉龐兩下,觸手欲酥,心中一陣酸楚,欲語無言。這是他自認識李秀寧以來,最親密和有情的接觸。
轉身便去。
李秀寧的聲音像風般從後吹來道:“你看過人家寫給你那封信嗎?”
寇仲像被制着穴道般停定,尷尬而滿口苦澀滋味的頹然道:“我不敢拆開來看,只是以防水油布包好隨身收藏,希望沒有浸壞吧!”
李秀寧的情淚終忍不住奪眶而出,揮手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