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守石堡的士兵第一個反應竟是鳴鐘示警,確出乎寇仲等料外,幸好沒有箭矢射來,否則將要功虧一簣,硬被阻於石堡外。
由於突厥大軍來犯,整個粟末族人就似一條繃得緊緊的絃線,稍有風吹草動,立即全面動員,倒非識破寇仲等人的偽裝。
守兵不住擁上城樓箭堡,有人大喝下來道:“報口令!”
寇仲超越眾人,大笑道:“忘記問拜紫亭哩!”
就從千里夢背上彈起,井中月化作一團刀芒,護着前方,像投石機擲出的石彈,往石堡上層投去。
敵人此時才知來的是敵非友,慌忙彎弓搭箭,卻遲了一步。
井中月刀光展開時,別勒古納台、越克蓬、客專和身手最強橫的三十多名室韋、車師戰士,紛紛騰身離開馬背,奮攻城樓上尚在不知所措的守軍。
埋伏於林內兩支各達二百人的戰士,同時殺出,阻截從軍營來援的敵人。
他們的策略是要令小龍泉的守軍誤以為來犯的是突厥大軍,心理上生出難以抵擋的致敗因素而進退失據。
猛烈的攻擊,配上狂風暴雨,確有點突厥大軍奇襲的味兒。
寇仲井中月到處,敵人不死即傷,幾下呼吸間,石堡上層城樓落在他們的控制下。
別勒古納台一馬當先,左右手雙斧如車輪急轉,朝從下層殺上來的守兵揮壓砍劈,擋者披靡,踏着敵硬闖向下層。
寇仲至此才領略到他斧法的凌厲,難怪能稱雄額爾古納河,被譽為無敵高手。他立與別勒古納台並肩作戰,井中月配合雙斧,逢敵殺敵,一級一級的殺進堡內去。
小龍泉亂成一片,喊殺聲分從石堡和碼頭方向傳出。在風雨和恐慌的無情鞭撻下,腳伕、船廠工人、來不及登船的商旅和失去方寸的守兵四散逃竄,活像末日來臨。
地暗天昏下,徐子陵提着隨手奪來的長槍,與陰顯鶴策騎朝馬吉逃走的方向追去。
馬吉乃狼盜事件的關鍵人物,只要將他擒拿,真相便有可能水落石出。
驀地橫裏殺來一隊過百人的粟末兵,衝破風雨截住去路,領頭者赫然是拜紫亭座下侍衞長宗湘花。
只見她手舞長劍,髮辮飛揚,秀眸含煞,厲喝道:“殺無赦!”
徐子陵心中暗歎,在戰場上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既曾答應陰顯鶴不能傷害宗湘花,此戰惟有避之則吉,眼睜睜放走馬吉。
一勒馬頭,向陰顯鶴招呼道:“這邊走!”
策馬往左,改向石堡方面衝去。
陰顯鶴領會他的心意,慌忙追隨。
宗湘花一聲嬌叱,領着手下在後方窮追不捨。
蔽天遮空的傾盤大雨中,倏然地前方一股人馬風捲而至,赫然是室韋和車師的聯軍,聲勢如虹的殺來。
徐子陵別無選擇,與陰顯鶴掉頭往宗湘花的追兵迎去。
“鏗鏗鏘鏘”!
徐子陵展開槍法,把狀如瘋虎的宗湘花截着來個馬上廝鬥,這美女雖奮不顧身,兼且劍法高明,可是跟徐子陵仍有一段距離,被他巧妙運用長槍的長度,纏緊不放,進退不能,陷於苦戰之局。
陰顯鶴明白他的心意,與來援聯軍同心合力,只一下子藉着高昂的士氣和優勢的兵力,把宗湘花的隨員衝個七零八落,四處奔逃。
石堡方面蹄聲轟鳴,另一支聯軍以鋪天蓋地的威勢殺至,領頭者正是寇仲、別勒古納台和越克蓬三人。
任誰都曉得此戰大局已定,宗湘花率領頑抗的戰士,擋不住攻勢,死的死、傷的傷,有些則落荒逃去,只剩下這位長腿女將仍在拚死。
“當”!
長劍墮地。
徐子陵借長槍發出寶瓶真勁,一下比一下重,宗湘花終虎口震裂,寶劍脱手墮地。
寇仲等任由徐子陵獨自處理宗湘花,逕自往碼頭方面掩殺過去。
陰顯鶴勒馬回頭,來到徐子陵旁。
宗湘花的戰馬仍在噴氣跳躍,她卻呆如木雞的坐在馬背上,神情悲愴。
徐子陵再嘆一口氣,道:“侍衞長請回去告知貴上……”
宗湘花厲叫道:“我跟你拚!”
策馬朝兩人衝去。
兩人左右避開,宗湘花撲了個空,勒馬回頭悲呼道:“殺了我吧!為何不殺我!”
在風吹雨打的混戰響聲中,她的話音似近而遠,如在噩夢中。
徐子陵從心底湧起對戰爭仇殺的厭倦,想起昨晚才同席舉杯言笑,今天卻你死我活的各不相讓,苦笑道:“若貴上不是欲置我們於死地,大家怎會兵戎相見。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談妥條件,我們可把小龍泉歸還,小不忍則亂大謀,宗侍衞長回去吧!”
宗湘花默然片晌,目光轉往陰顯鶴,射出深刻的恨意,叫道:“好!好!”然後勒轉馬頭,放蹄投進茫茫風雨去。
陰顯鶴略一遲疑,向徐子陵打個招呼,朝她背影追去。
風雨逐漸平靜,卻意猶未盡,餘威仍在似的代之為漫空飄飛的纖細雨粉,把整個海灣區籠上如霞如霧的薄紗,粉飾戰場殘酷的真相。
攻奪戰來得突然,完結得迅速,留下遍地的死傷人馬。
到一道陽光衝破雲縫而下,照在四艘泊在岸旁的戰利品上,天上烏雲像帷幔被拉開般顯露出後面蔚藍的美麗天空,似是把剛才的狂暴完全沖刷淨盡。
寇仲呆坐在碼頭一座系扎船纜的石躉上,陪徐子陵凝望睽違已久的大海洋,瞧着陽光再度君臨眼前的天地。
他們終於得回八萬張上等羊皮。
高麗船載的全是弓矢兵器和各式各樣的守城工具。
拜紫亭真厲害,若這些東西落到他手上,配合蓋蘇文可能親率的奇兵,確可令突厥的無敵雄師大吃一驚,甚或栽個大筋斗。
馬吉船上廂房內裝的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夠普通人狂花十世子,正可作賠償平遙商之用。
大半問題一下子給解決。
寇仲回頭一瞥後方清理戰場的室韋和車師戰士,搖頭苦笑道:“我對戰爭也開始厭倦哩!只恨別無選擇,只好硬撐下去。”
徐子陵嘆道:“你的硬撐似乎並不太硬,我甚至覺得你是有點不敢面對現實。”
寇仲雙目露出沉思神色,緩緩道:“現實確非常殘忍,令人不忍卒睹。我寇仲為王為寇,就要看能否守落洛陽守嬴李小子。唉!他孃的為王為寇,偏老子正是姓寇,犯了名忌。將來若我伏屍洛陽,你記得把我的骸骨問李小子要回來,葬在孃的山谷內,讓我乖乖的為娘作伴。”
跋鋒寒來到兩人身後,聞言道:“即是如此,不若任得王世充那老狐狸自生自滅,少帥則全力奪取東都,那是你們的老家,怎都比李海通這外人佔得地利的便宜。”
寇仲道:“若有選擇,誰願陪王世允一道上路?只恨李閥與巴蜀各大小勢力訂有協議,若唐室能攻下洛陽,巴蜀就向李淵俯首稱臣。那時李家不但得到巴蜀的銅鐵糧食,還可利用長江大險,迅速動員攻打兩岸敵人,加上老爹杜伏威在中流的支援,天下誰與爭鋒?所以洛陽是不容有失。”
跋鋒寒尚是首次與聞此由師妃暄為李家爭取回來關係重大的協議,默然半晌後嘆道:“明知必敗無疑,何不把少帥軍解散,我們三兄弟並肩修行,嘯遨天下,豈不快哉!”
寇仲雙目神光迸射,哈哈笑道:“問題是戰無常勝,世上沒有必敗這回事。正因事情的艱難,更激起我的鬥志。我寇仲就押上小命去賭個轟轟烈烈的。”
接着目光投往馬吉那艘被俘的大海船,沉聲道:“明天不論頡利是否肯放過拜紫亭,我和陵少在此間的事情了結後,將從海路把羊皮先送往山海關,之後我兼程趕往洛陽,看看老天爺是否要我寇仲殉城陪葬。你老哥有甚麼打算?”
跋鋒寒目注海平線盡處,兩眼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淡然自若道:“現在我唯一的目標,是要擊敗畢玄,我會予自己一年的時間作敗畢玄的修行,洛陽該是一個理想的地方,不過我絕不會殉城的。”
寇仲大喜道:“有你老哥幫忙,將是另一回事,説不定……唉!你還是到別處修行吧!我真不想拖累你。”
跋鋒寒仰天笑道:“你沒有拖累我,只是我不想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參與名懾天下的寇仲與所向無敵的李世民為洛陽展開生死攻防的決戰而已!”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陵少行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你想我怎樣呢?”
寇仲正容道:“就算你要陪我到洛陽,我也絕不容許。假設我真能守住洛陽,令李世民吃一次真正的大敗仗,你再來找我喝酒談心好啦!”
徐子陵默然片晌,嘆道:“真是別無選擇嗎?”
寇仲斷然搖頭道:“不是別無選擇,而是我心甘情願選擇這條路,到現在更沒法回頭。若唐室的太子是李世民而非李建成,我或會依你的意思,現在只能堅持我的選擇。”
此時別勒古納台等處理妥當,前來與三人進行戰後會議,眾人改以突厥話交談。
不古納台報告道:“俘虜共三百二十五人,其中二百五十四人是高麗王的武士和船伕,其他是粟末族的士兵和在船廠工作的粟末人,全給關在其中一座船廠內。”
寇仲大感頭痛,若這三艘船是屬於蓋蘇文的,該有多好。可惜事與願違,與小師姨傅君嬙舊怨未解,又添新仇。
別勒古納台道:“拜紫亭的大軍隨時來政,我已派出探哨。假如那情況出現,我們必須於現在決定,是死守還是乘船開溜?”
這處有一座石堡可供死守,只要能捱一個晚上,拜紫亭因顧忌突厥大軍來犯,必會退兵。問題是他們能否捱到那一刻。
越克蓬道:“我們若要船開溜,須立即動程,否則若對方以戰船堵塞出海口,我們將插翼難飛。”
眾人目光不由往海港出口投去,左右山勢伸展下,把海洋環抱而成深闊的港口,出海口寬約百丈,若敵人有十來艘戰船,可輕易把海港封鎖。
跋鋒寒見寇仲沉吟不語,知他正大動腦筋,問道:“陰兄到那裏去了?”
徐子陵見眾人目光落自己身上,苦笑道:“他追趕宗湘花。”
跋鋒寒不解道:“他和宗湘花究竟是甚麼關係?”
徐子陵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寇仲終於説話,道:“若我們的目標只是向拜紫亭討回被囚禁的人,最上之策莫如把船開走,再向他討價還價。只是我們的目的不止於此,首先誰都不願見粟末滅族,其次是蓬兄負有殺伏難陀以雪深仇的重任。所以我們絕不能棄守小龍泉,我有九成把握拜紫亭不敢來犯。各位看看小弟有否料錯,頡利的實力比他強得多,仍有赫連堡之敗,老拜是精通兵法的人,絕不會重蹈頡利的覆轍。”
別勒古納台同意道:“少帥之言有理,換作我是拜紫亭,亦不敢犯險。我們怕拜紫亭,拜紫亭則怕突厥大軍,變成互相牽制,大家均是動彈不得。”
跋鋒寒頭痛的道:“我是突厥人,比你們更明白頡利和突利的心態。他們既下戰書着拜紫亭於明天太陽出前交出五采石,如不能達到這要求,只餘血洗龍泉一途,否則他們在大草原上辛苦建立的威信將蕩然無存。”
五采石正在美豔手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否尋得美豔是一個問題,而能否從她手上取回五采石又是另一個問題。更何況拜紫亭若不肯屈服,他們儘管好心代拜紫亭交出五采石亦將是多此一舉。
越克蓬嘆道:“殺妖僧一事並非急在一時,可容後再作處理。”
寇仲捧頭道:“誰能告訴我美豔和伏難陀的真正關係?”
當然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徐子陵冷靜的道:“這眾多難題事實上互有關連,只要我們能令拜紫亭感到全無勝算,就只有屈服投降,甚至助我們去尋找美豔。”
不古納台笑道:“我們扣起這兩批弓矢兵器的補給,那到拜紫亭不投降認輸。”
寇仲搖頭道:“拜紫亭是天生的冒險者,沒有補給雖能對他構成嚴重打擊,卻非致命。除非我們能攻陷卧龍別院,令拜紫亭變得孤立無援,他才肯乖乖聽話,最理想當然是肯把伏難陀交出來,讓蓬兄把他的首級帶回吐魯蕃去。”
徐子陵微笑道:“蓋蘇文深淺難測,我們對他的兵力更是一無所知,不過只要讓拜紫亭曉得我們知道他有此奇兵,那蓋蘇文可能存在的軍隊將失去作用。”
別勒古納台搖頭道:“拜紫亭可通知蓋蘇文移師別處,仍能構成威脅。”
寇仲拍腿道:“有哩!”
眾人均知他智計百出,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寇仲長身而起,掃掃仍未乾透的衣服,道:“我要去和拜紫亭喝酒談心,順道見見杜與和許開山,誰陪我去?”
跋鋒寒笑道:“不危險的事你不會去幹,我和陵少陪你去見識一下如何?那是決定抓住小龍泉不放,對嗎?”
寇仲點頭道:“不但要死守小龍泉,還要把藏在別處的那批弓矢送到這裏來,藏在石堡中,同時着人監視卧龍別院。我這條計又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只要拜紫亭中計將蓋蘇文的伏兵移往別處,我們就成功啦。”
接着向徐子陵道:“誰人最適合為拜紫亭傳話呢?”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大有可能是伏難陀,如杜興沒有説謊,伏難陀與蓋蘇文的關係該比拜紫亭更密切。”
越克蓬和客專兩對眼睛同時明亮起來。
寇仲哈哈笑道:“我們還是首次手上的籌碼比拜紫亭多。唉!希望平遙諸位大哥尚未離開龍泉。”
蹄聲從西方迅快接近。
寇仲循聲望去,一震道:“比拜紫亭更難應付的人來哩!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