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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不戰屈敵

    窟哥的臉色忽晴忽暗,顯是委決難下。他並非一時衝動下,前來尋仇算賬,而是在深思熟慮後,曉得只有利用這前鋪面街、後院土台臨江的獨特環境,才能採取忽然擁出,以勁箭近距離殺敵的戰略,殺傷或殺死像寇仲、跋鋒寒,徐子陵這種級數的高手。

    至於烈瑕,他則從未聽説過,故並不放在心上。算漏此點,現在才要陷進腹背受放的局面。更覺烈瑕和他的手下均非尋常之輩。

    跋鋒寒朝他瞧來,對以自己為目標的晶閃閃的箭鋒似是視而不見,露出一個冷酷之極的笑容,淡淡道:“有個提議,窟哥你若是個人物,就和少帥來場單打,還讓我們在吃燒魚前,多點消遣。若你王子殿下有本事宰掉少帥,小弟和子陵兄立即當場自絕,作為附禮。”

    寇仲哈哈笑道:“鋒寒兄好主意。這等於每邊派出一人,以決定雙方生死勝敗,多麼刺激有趣。”

    窟哥反唇相譏道:“在中原你即便是地頭蟲,在這裏則只是落難狗。給畢玄打得夾着尾巴逃到這裏來,還敢逞強。我這六十名箭手無一不是神射手,更精羣戰,是我們的精鋭,你們今次是太過輕敵大意啦。”

    跋鋒寒攤手搖頭嘆道:“小弟與畢玄的第一仗的確敗北收場,現正盼望第二仗的來臨。跋某人連畢玄也不怕,你窟哥算什麼東西?你老兄該曉得跋某人一向不怕開殺戒的作風吧。”

    烈瑕動容道:“那跋兄與畢玄庫爾貝倫一戰就非訛傳。”

    徐子陵把目光從晚霞掩空的黃昏美景收回來,掃過拉滿弓弦的契丹戰士,每對手都是那麼穩定,不晃半下的。不由微笑道:“烈兄為何會認為是謠傳?是否因之老跋仍是生蹦活跳?”

    烈瑕臉上震駭神色一閃即逝,顯是因被徐子陵知悉心事,生出對徐子陵才智的戒懼,點頭道:“徐兄猜對了,假若跋兄真曾與畢玄決戰,那跋兄就是第一個畢玄殺而殺不死的對手。”

    今回輪到窟哥心神俱顫,他雖聽到風聲,只隱約曉得三人曾被畢玄追殺,卻知而不詳。現在親耳聽當事人道來,暗忖若畢玄也沒法殺死跋鋒寒,自己能辦到嗎?在這裏,鬥志立時大幅減弱,後背被十多把弩弓居高臨下威脅的感覺,則大幅趨烈。只恨進退兩難。

    跋鋒寒向寇仲和徐子陵苦笑道:“你看畢玄這架勢多麼凌厲威風,連敗在他手下幸而不死,竟亦變成一種榮耀。他孃的,第一個老畢殺不死的人!”

    接着雙目爆起深邃莫測的電芒,別頭望往悠悠流過的江水,一宇一字的緩緩道:“畢玄!你將會為你的這個錯失,付出你負不起的代價。我終於知道你是什麼料了。”

    這番話比什麼恐嚇威迫更厲害。重重打擊了窟哥的精神和意志。跋鋒寒再非畢玄的手下敗將,而是最有資格挑戰畢玄的可怕劍手。

    窟哥終萌退念。

    四人面對六十枝箭鋒仍是談笑自若的神采丰姿!窟哥也不由心折。他兩旁十多名親衞高手,全是族內最強悍的戰士,此時卻人人噤若寒蟬,擺明是為四人的氣勢所懾,大氣不敢吭一口。這一場仗如何打得過?

    徐子陵陪跋鋒寒同觀對岸夕陽斜照的美麗原野景色,心想大草原確是個使人顛倒迷醉的地方,廣袤至可令人的想象力有如四條馬腿般縱情馳騁。想到這裏,他忽然感到從戰場抽離開去,享受到一種説不出來的安靜,出奇地四周的情況反更清晰,他似乎能掌握到每一人內外的變化。

    就在那剎那,徐子陵明白自己終真正晉入他和寇仲一直在追求的境界,井中月的境界。往窟哥瞧過去道:“假若王子肯答應以後再不動干戈,就着人先收起弓箭,我會禮送王子離開,其它都是廢話。”

    他們全用突厥話對答,三方面的人馬聽個清楚明白,眼光不由集中往窟哥身上,看他是戰是和。

    窟哥鐵青着臉,忽然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角現形凝聚,再滾下臉頰,滴往地上。

    誰都知窟哥在互拼氣勢上,敗個一場糊塗,陣腳大亂。

    窟哥猛地一跺腳,暴喝道:“我們走。”

    轉身便去,眾契丹戰士連忙收箭,狼狽的追在他後,轉眼跑個一乾二淨。

    烈瑕舉杯道:“還不快拿魚來!來!我敬三位大哥一杯,到今天我才明白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上等戰馬,以半張羊皮的價錢賣出,想買的趁快,以免走寶,還附送馬鞍!”

    三人將那批從呼延金手下搶來的戰馬,在花林東端的墟集迅速散貨,講明馬兒原屬馬賊,但買者仍是那麼踴躍。

    跋鋒寒領路而行,兩人左右相隨,三匹愛馬就那麼乖跟在身後走。

    此時他們是何方神聖,戰績如何彪炳,如何駭走窟哥的數十戰士,早經人以各種層層誇大的渲染方式傳遞。花林的人更因他們趕走頡利、視他們為英雄,所到處喝采聲起,禮敬有加。寇徐兩人雖喜不再被視為漢狗,亦不勝其煩。

    跋鋒寒笑道:“肯定是烈瑕那小子弄的鬼,務要我們變得萬眾矚目,最好與各方人馬拼個幾敗俱傷。”

    寇仲道:“看來我們這添購新衣的大計只好暫旁,速速離開是為上着。”

    入黑後的花林,是另一番情景,主街的十多所土屋烏燈黑火,白天塵土飛揚的大街人馬絕跡,反是各處山地篝火處處,吵鬧喧天,更有人圍着篝火唱歌跳舞,充滿異域的風情,加上羊叫牛鳴,駝啼馬嘶,有一番説不出的滋味。

    三人轉入路黑的主街,朝東北離開花林的方向走去,輕鬆悠閒。

    跋鋒寒道:“陵少對烈瑕此人如何評價?”

    徐子陵道:“此人有點像石之軒,渾身妖邪之氣,對我們則居心叵測。所以老跋你斷然拒絕與他合作,肯定是明智之舉。”

    寇仲道:“假若祝妖婦肯説話,必可告訴我們大明尊教是什麼一回事,現在我卻給烈瑕這小子弄得糊塗起來,究竟狼盜是否如他所言,是拜紫亭抓銀兩的工具?”

    跋鋒寒道:“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烈瑕之言屬實,我們那八萬張羊皮便有着落。”

    江水拍岸聲從左方陣陣傳至,星宿滿空的美景下,前方出現一高一矮兩道黑影,昂然立在街心處,攔着離開花林的路。

    寇仲凝神瞧去,哈哈笑道:“可是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兄弟?”

    高上半個頭的那人背插雙斧,粗壯而體型均勻完美,長髮披肩,年紀不過三十,滿臉鬚髯,輪廓清晰突出,英偉古樸,渾身散發迫人的霸氣。仿似一株能永遠屹立不倒的大樹,不懼任何風雨的吹襲。

    矮的一個壯如鐵塔,寬闊厚實的肩膀把他整體變成方方形,腰掛馬刀,眼神凌厲,頭髮卻修得只寸許長短,硬如鐵針,似個豬鬃刷子,容貌不算好看,卻有一股強悍豪雄惹人好感的味兒。

    高的一個以突厥話回應,長笑道:“正是我們兄弟,本人別勒古納台,特來向三位問好。”

    三人來至兩人前五步許外停下,跋鋒寒淡淡道:“跋鋒寒聞兩位之名久矣,今天終能相見,果然沒有令本人失望。”

    不古納台豎起拇指,肅容道:“好漢子,能以三人之力,於赫連堡抵擋頡利的金狼軍,不是好漢是什麼,不古納台佩服。”

    別勒古納台接道:“我們以前雖曾聽過寇仲和徐子陵揚威中土的事,總以為傳言誇大,想不到兩位剛到草原,立即把大草原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威蓋塞北,如此英雄豪傑,我兩兄弟衷心佩服。”

    三人大感愕然,想不到他們如此推祟備至,客氣有禮。

    不古納台道:“我們特來相迎,接三位回營地一聚,大家喝個通宵達旦,至於明天是敵是友,將是明天的事。”

    跋鋒寒豪情湧起,代表兩人答應道:“請引路。”

    別勒古納台兄弟的營地遠離花林,設於半里外山頭,七十多個營帳,近五百驍騎,無不是勇武善戰。以這樣的實力,配上別勒古納台兄弟,若正面交鋒,吃虧定是徐子陵三人。

    他們卻是毫不畏懼,隨別勒古納台兄弟直抵營地核心處的主帳。

    主帳四周騰出大片空地、架起四堆篝火,營地火光處處,人馬往來,充盈大草原強悍原始的氣息。

    三人隨別勒古納台兄弟下馬,散發披肩的戰士擁來,爭看三人的風來。

    別勒古納台振臂以室韋語説出一番話,眾室韋戰士立即歡呼喝采,又把頭盔帽子往上拋擲,場面熾烈,令人熱血沸騰。

    不古納台興奮的解釋道:“他們為三位英雄驅走金狼軍喝采歡呼。”

    到帳內坐下,外面的室韋戰士仍在圍着篝火唱歌跳舞,情緒高漲。

    別勒古納台取來羊皮袋的奶酪,自己先唱一口,遞給寇仲,笑道:“剛才詩麗因誤會開罪少帥,本人在此為她致抱歉,那兩匹馬兒本是我贈她之物,現在就拿它們作賠禮。”

    寇仲反不好意思起來,道:“那兩匹馬兒……嘿!”

    不古納台斷然道:“少帥不用介懷,若要算帳,自應找盜馬的去算賬。”

    徐子陵道:“詩麗公主她……”

    別勒古納台打斷他道:“走啦!女人就像野馬,總不願馴服。”

    這麼一説,二人猜到詩麗定因他們的事和未來夫婿鬧得不愉快,負氣離開。

    不古納台道:“那回紇人究競和三位是什麼關係?”

    跋鋒寒接過奶酪,大喝一口,先讚一聲“好香”,才道:“此人我們只是初識,居心叵測,我們並不當他是朋友接着正容道:“聽説兩位今趟來是要阻止我們將五采石送往龍泉,是否確有此事?”

    此時有人送來一條燒好的羊腿,別勒古納台取出鋒利的巴首,親自割下腿肉,分給三人,微笑道:“這只是我們掩人耳目的口號,事實上我們今趟東來是別有所圖,對付的非是三位而是另有其人。哼!拜紫亭得到五采石又如何?突利第一個不肯放過他。”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心忖又怎會如此,更覺這兩兄弟大不簡單,非是純仗武力好勇鬥狠之輩。

    寇仲大奇道:“兩位要對付的是什麼人?”

    別勒古納台向不古納台微一額首,不古納台雙目立時殺機大盛,沉聲道:“我們要殺的是有‘夫妻惡盜’之稱的深末桓和木玲。”

    寇仲抓頭道:“又會這麼巧的?我們也想取深末桓狗命,兩位何不多説點他們的惡行,好更堅定我們殺他的心。”

    不古納台還以為寇仲所以要殺深末桓,是因為他意圖強搶五采石,不以為意的道:“我們殺他非因私人恩怨,而是為子孫和後世着想。”

    跋鋒寒愕然道:“竟有這麼嚴重?”

    別勒古納台樸拙雄奇的臉容變得像岩石般堅定,雙目亮起異芒,閃閃生輝,平靜的道:“三位可有興趣往營外散步?”

    五人來到離營地千多步外一座小山丘上,別勒古納台仰望壯麗的星空,似能直望至蒼穹的盡極,緩緩道:“現在大草原之爭,已演變成東西突厥、鐵勒諸部、靺鞨八支、吐谷渾、契丹大酋們和我們室韋各族之爭,識時務者均曉得若不想喪家亡族,首要是先團結內部。所以拜紫亭不得不在條件尚未完全成熟下行險一博,阿保甲亦要與他一向鄙視的呼廷金結盟。”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均被他動人的神情和充分表現出胸懷識見的言語所吸引,感到此人絕非平庸之輩。

    不古納台淡淡道:“鐵勒諸部本以薛延陀最強,可是隻要菩薩能登上時健的俟斤之位,回紇在這個雄材大略,聲譽絕佳的人領導下,必能統一鐵勒諸部。”

    別勒古納台忽然問道:“李世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頡利如此忌憚他?”

    寇仲來到他旁,遙望花林那邊的營火,苦笑道:“坦白説,到大草原後,我早巳把他忘記。再多加一句,李世民就像菩薩於鐵勒般是最有希望統一中原的人。”

    跋鋒寒嘆道:“少帥的用辭遣字,確是精采絕倫,—句話道盡箇中微妙處。”

    別勒古納台望往寇仲,道:“任何一個民族由衰轉榮之際,必是英雄輩出的時候,看寇兄和徐兄,如此曠世奇才,正是盛世即臨的兆象。只要中土一旦統一,必是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而首當其衝的肯定是大草原上最強大的一族。”

    跋鋒寒點頭道:“不論得天下的是寇仲還是李世民,第一個就會找頡利開刀。”

    徐子陵開始明白他們“為子孫和後世着想”的含意。這對兄弟確是高瞻遠矚,對茫不可測的將來作出預測和準備,以免貪圖眼前一時的安逸,種下未來亡族大禍。令他想起伏騫像兩人般亦為識時務者。

    不古納台微笑道:“誰都可以投降歸順,獨頡利不能降、一降他就要完蛋,大草原將沒有人肯聽他的話,所以中土統一之時,就是他要不顧—切全面進犯中原之日。”

    別勒古納台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嘆道:“我們本以為中土無人能制頡利的金狼軍,豈知赫連堡和奔狼原兩戰,少帥以鐵般的事實向整個大草原公告,頡利再非無敵的霸主。所以若少帥統一中原,此長彼消下,突厥再難稱雄。”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哩!所以你們要趁中土出現一個強大的帝國前、準備充足的應付頡利的汗國崩潰後大草原的新形勢。真厲害!很少人可看得這麼長遠的。我最遠的也只想到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上京。”

    別勒古納台開懷地搭上寇仲寬肩,失笑道:“和少帥説話確是人生樂事,深末桓勾搭頡利,是我們室韋人的叛徒,人人恨之入骨,只要我兩兄弟斬殺此人,會立時聲威大振,順其自然的統一室韋,那時就向少帥歸降,年年進貢,少帥該不會薄待我們吧!”

    寇仲哈哈笑道:“好傢伙,果然計劃周詳,用兵伐謀,終有—天蒙人會在兩位老兄打下的根基上崛起大草原,橫掃六合。”

    跋鋒寒道:“那我們豈非幫了兩位一個大忙,深末桓的沙盜一向藏身大漠,來去如風,神出鬼沒,今趟卻給我們引離大漠,那就像惡魚離水,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兒。”

    別勒古納台微笑道:“這實千載—時的良機,所以我們希望能與二位合作,斬下他的首級。”

    徐子陵皺眉道:“老兄此舉,極可能會惹怒欲滅我們才甘心的鐵弗由和阿保甲。”

    不古納台冷笑道:“在大草原上,我們兄弟只顧忌畢玄、頡利、突利三個人。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會介意其它人的反應。”

    這番話透出強烈的自信和沖天豪氣,來自肺腑,不會令人覺得刺耳。

    別勒古納台淡談道:“勿要小覷這五百個隨我來的族中兄弟,他們無不是百中挑—的精選,像菩薩身旁的死士般,任他幹軍萬馬,絕不害怕。”

    寇仲以漢語道:“陵少和老跋怎麼説?”

    跋鋒寒聳肩道:“遊戲有很多種,此為其個之一,任君選擇。”

    徐子陵沒有説話。

    寇仲反手摟着別勒古納台,大笑道:“你就算不是最厲害的統帥,也定是最出色的説客,由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兄弟和戰友。若我將來能統一中原,我們就聯手擊垮頡利,為大草原帶來全面的和平。”

    一顆流星從天際一閃即逝,既像一個夢想的幻滅,更像一個夢想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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