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份,避難的村民陸續回來,見到村莊安然無恙,均是興高采烈。
那俚族小姑娘透窗看到寇仲好夢正酣,也干擾他,任他留駐夢鄉。
寇仲本醒轉過來,樂得在茅屋內清靜白在,正思索昨夜殺死崔紀秀等人的高手是何方神聖之際,屋外一陣騷亂。
寇仲嚇了一跳,提刀衝出,只見眾人又開始逃亡,大惑幹解,那小姑娘一臉惶恐的邊隨村民撤往山區,邊嚷道:“賊船又來哩!”摸不著頭腦之際,村氏逃得一個不剩。
寇仲暗忖難道是崔紀秀的援軍來犯,照理歐陽倩的俚僚戰士*仍在鄰村,絕不會讓林士宏的賊兵得逞,順步往沙灘方向走去。
穿過一片樹林,大海在前方漫天陽光下無限擴展,果然見有一艘船沿岸巡弋。
寇仲定神一看,怪叫一聲,宜撲往沙灘去,同時發出長嘯聲。
赫然是天志的改裝戰船。
當寇仲躍上甲板時,卜天志擁他一個結實,其他人團團圍著兩人,歡聲雷動。
寇仲大笑道:“你們沒事吧?”
眾人齊聲應道:“沒事。”
天志抓著他肩頭,呵呵笑道:“雖明知那些高麗人奈何不了少帥,仍敦我們擔心足兩天兩夜。”
寇仲笑道:“這叫天助我也,若非那場來得及時的風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現在金正宗那艘樓船至少變成半死的鹿,願海神爺爺保佑他們。”
各人縱聲狂笑,氣氛熾烈。
寇仲振臂高呼道:“弟兄們!我們立即開赴嶺南。”
眾人轟然應偌。
徐子陵醒轉過來,原來早日上三竿。經過整整四個時辰的調息,因席應而來的內傷已不翼而飛,心中一陣感觸。
自離開揚州開始亡命天涯的日子,他和寇仲從兩個籍籍無名的小子,到合力剌殺任少名,嶄露頭角,至乎現在獨力在決鬥中使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天君”席應飲恨斷魂,其中的離奇曲折,多采多姿,恐怕十天十夜都説不完,更難以盡述。
昨夜在席應的壓力下,他把所有功法融匯貫通,尤其最後的近身搏鬥,起始的時候,交替使出李靖傳的血戰十式、屠叔謀的截脈手法、真言手印、又自創奇招,到戰至酣暢時,所有招數融渾為一,意到手到,那種暢快愉美的感覺,動人至極。這無比頑強的對手,令他在武道的修行上,跨出重要的*大步。
忽然記起侯希白的約會,忙脱下嶽山的面具,收起長袍,搖身變成“疤臉客”弓辰春,離開藏身的人家後院,往約定在下蓮池街的酒樓尋去。
來成都過中秋的商旅遊人,大多仍未離去,所以城內特別興旺。若説洛陽是漢胡雜處的城郡,成都就是漢人和眾多巴蜀各少數民族交易往來的中心,充滿不同民族的風情和特色,為成都平添活潑的生機和氣氛。
藏在疤臉下的徐子陵吸引力顯然大幅下降,不過由於高昂挺拔的優美身型,間中也會惹來幾個媚眼兒。
但徐子陵的心神只放在立即離境的思量上,赴過侯希白的約會後,他決定立即離川,然後讓這幾天發生的事成為日漸遙遠的過去。
石青漩的似有情卻無情,對他做成很大的傷害。當有壓力和威脅時,他可以拋開不去想她,可是像現在心閒無事的當兒,難免觸景生情,甚至怕自己會按捺不住再去尋她,可憐兮兮的看看是否會有轉機。
石青漩不像師妃暄般自開始打正旗號不涉足男女之情,而今他最動心一刻,就是初抵成都時在燈下的驚鴻一瞥,那驚豔的感覺,至今仍縈繞心頭。
他不想再被男女之情困擾,唯一方法就是儘快遠離。
成都內有多條街道均是以河湖橋樑來命名,像他這刻走的下蓮池街,還有適才途經的王家塘街、青石橋街、拱背橋街、王帶橋街等等,到得街上時,會知道不久後就會跨過那同名的橋子,是很有趣的感覺。
目的地在望時,侯希白的聲音從一道小巷傳來道:“弓兄這邊來!”
徐子陵循聲入巷,見侯希白春風滿臉樣子,訝道:“侯兄是否在不死印法方面有突破呢?”
侯希白親熱地挽著他臂彎,往小巷另一端走過去道:“可以這麼説,昨晚小弟見到妃暄,傾談整個時辰,獲益良多,心情當然不會差到那裏去。”
徐子陵暗忖原來如此,看來師妃暄確對他相當不錯,微笑道:“那夏要恭喜侯兄,我們不是約好在樓內見面嗎?”
侯希白眉頭大皺道:“小弟給範採琪那刁蠻女纏得差點沒命,絕不能在公眾地方露面,子陵可知席應死了?”
徐子陵裝模作樣的失聲道:“甚麼?”
侯希白長長吁出一口氣道:“這可能是近年來武林最轟動的大事,重出江湖的“霸刀”嶽山,昨夜在安隆和尤鳥倦的押陣下,破去席應的紫氣天羅,當場擊斃席應,據目擊者所言嶽山的換日大法當得上神乎其技這形容,不用動刀子便收拾了不可一世的席應。子陵再不用為席應傷腦筋啦!”
以徐子陵的淡泊,亦聽得心中自豪,表面當然裝模作樣,不露痕迸,還反覆詢問,最後乘機道:“小弟在成都諸事已了,想立即離開,異日有緣,再和侯兄喝酒談天。”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為何急著要走的樣子,也不差這麼一天半日吧?難得無事一身輕,不如讓小弟帶路往西郊的淙花溪一遊,留下片美麗的回憶再走不遂。”
徐子陵搖頭道:“我急著要走是因約了寇仲”侯希白截斷他瀟灑然笑道:“既然子陵堅持,那小弟就送你一程,你入川經由盤山棧道,離川何不改由三峽,小弟自會安排一切。”
徐子陵為之心動,大自然的美景比之甚麼其他東西對他是更具吸引力,當然點頭答應。
黃昏時份,帆船遇到一陣長風,速度倍增,橫渡南海。
卜天志來到挺立船首的寇仲旁道:“右邊遠處的陸岸是合浦郡,左邊的大島就是珠崖郡,也是南海派的大本營。”
寇仲欣然道:“難怪有人説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又説耳聞不如目見,無論先前你們怎樣去形容嶺南的風光景色,都及不上現在的一目瞭然。
嘿!那種高達五丈的樹叫甚麼樹?形狀很古怪。”
天志答道:“那是椰樹,是珠崖特產,四季常綠,且周身是寶,樹幹可用來建屋,果實肉豐汁多,果殼更可供製作各種器皿,甚或抗禦海風。”
寇仲遠眺過去,只見椰樹密密麻麻的排滿島岸,樹影婆娑,一片濃綠,迎風沙沙作響,與海濤拍岸的音韻互相應和,在黃昏的光線下幾疑是人間仙景,世外桃源。
靠岸處十多艘漁舟正揚帆回航,只看重甸甸入水頗深的船身,便知是滿載而歸。
盪漾清澈的海水中隱見千姿萬狀,色彩繽紛的珊瑚礁,寇仲暗忖若非急著趕路,潛下去尋幽探勝必有無窮樂趣。
有感而發輕嘆道:“看來仍是陵少比我聰明,天地間那麼多好地方,怎都遊歷不完,這麼辛苦去打天下幹嗎?”
卜天志以過來人的資格笑道:“有時志叔也會像你般生出倦怠之心,但轉眼又忘得一乾二淨。人是需要玩樂和休息的,少帥太累啦!”
寇仲尷尬道:“我只是隨口説説!南海派我只記得一個晃公錯,掌門的好像是個年青有為的人,叫甚麼呢?”
卜天志道:“是梅洵,今年該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擅使金槍,乃嶺南新一代最著名的高手,排名僅次於宋師道,但武功卻絕不下於宋師道,只因宋缺威名太盛,連帶宋師道也給看高一線。”
寇仲好奇的問道:“南海派和宋家因何交惡?”
卜天志道:“這叫一山難藏兩虎,南海派對沿海的郡城尚有點影響力,深入點便是宋家的天下,你説南海派怎肯服氣。”
寇仲大感興趣道:“以宋缺的不可一世,為何不尋上珠崖,打到晃老頭跪地求饒,那不是甚麼都解決了嗎?”
天志啞然失笑道:“少帥説這些話時,只像個天真的大孩子。擊敗晃公錯,對宋缺或非困難,可是卻會與南海派成為勢不兩立的死敵,於雙方均無好處,所以還是和平相處上算點。”
寇仲道:“今晚我在那裏上岸?”
天志道:“兩個時辰後,我們會駛進欽江,少帥可在遵化登岸,北行抵鬱水,渡水後就是鬱林郡,宋家山城就在鬱林城西郊處,我已預備好詳細的路線圖,少帥可毫無困難尋到宋三小姐的。”
寇仲失笑道:“連志叔也來耍我哩!”
徐子陵獨坐客棧飯堂一角喝茶休息時,侯希白輕輕鬆鬆的回來,坐下欣然道:“幸不辱命,近日因下游形勢緊張,客船商旅均不願去,還好小弟尚有點面子,找上最吃得開的烏江幫,現在只有他們經營的客運船不受政治形勢的影響,晚膳後小弟送子陵登船。”
徐子陵沉吟道:“是否因蕭銑和朱桀桀交戰正烈?”
侯希白嘆道:“大概是如此吧!你該比我更清楚,三天前雙方在巴東附近的江上打過一場硬仗,朱桀的水師全軍覆歿,蕭銑方面亦損失頗重。”
徐子陵暗忖蕭銑方面的戰船很可能由雲玉真指揮的,想起這個女人,心中一陣煩厭,且自認對她完全不能理解。她以前的諸般行為,究竟會給她帶來甚麼好處。
侯希白續道:“朱桀和蕭銑都有派人到巴蜀來作説客,希望至少能令巴蜀三大勢力保持中立,只是李閥現時聲勢如日中天,説甚麼恐怕終是徒勞無功。”
徐子陵苦笑道:“朱祭的説客該是朱媚吧,比起師妃暄就像太陽和螢火的分別,她可以有怎樣的結果?”
侯希白喚來夥計,點好酒菜後,猶豫片刻,才道:“現在形勢明顯,能與李閥爭天下的,論實力有王世充、竇建德和劉武週三方面,論人卻只有一個。”
徐子陵愕然道:“此話怎説?”
侯希白道:“這不是我説的,而是妃暄分析出來的。李閥之所以能爭得今天的有利形勢,全因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他便像天上的明月,天下羣雄只是陪襯的點點星光。王世充、竇建德和劉武週三方自下實力雖足可與他抗衡,但最後會因政治和軍事比不上李世民而敗陣。竇建德和劉武周還好一點,前者有劉黑闔,後者有宋金剛,均是智勇雙全的猛將。王世充則有名將而不懂重用,該敗亡得最快最速。”
徐子陵點頭道:“這個我明白,但論人只有一個指的是何人?”
侯希白定神瞧他半晌後,沉聲道:“妃暄指的除了你的好兄弟寇仲尚有何人?”
徐子陵苦笑道:“師妃暄是否過份看得起那小子?”
侯希白搖頭道:“妃暄是不會隨便抬舉任何人的,李世民兼政治軍事兩方面的長處於一身,豁達大度,又深懂用人之道,古今罕有,而唯一能與他爭鋒的人,就是寇仲。假如子陵不是無意爭天下,改而全力匡助寇仲,李世民恐怕亦要飲恨收場。”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侯兄莫要高捧我們,我兩個只是適逢其會吧!照現時的形勢看,根本不能也不可以有甚麼作為。”
侯希白笑道:“坦白説,當時我也是以類似的説話回應妃暄對寇仲的高度評價,她卻笑而不語,顯是深信自己的看法。”
徐子陵思索片刻,道:“可否問侯兄一個私人的問題?”
侯希白灑然道:“子陵請直言,我真是把你視作知己的。”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道:“你身為花間派的傳人,令師究竟對你有甚麼期望,總不會只為酣歌妙舞、閨閣情思、樽前花下而生活吧?”
侯希白失笑道:“子陵莫要笑我。因我確實對這種生活方式非常響慕沉迷,不過我追求的非是事物表面的美態,而是其神韻氣質,才能表裏一致,相得益彰。子陵這番説話,暗示對小弟用心的懷疑,以我的性格,一向都不會作出解釋,但子陵問到自是例外。唉!我也不知怎麼説才好。”
徐子陵淡淡道:“若是難以啓齒,不説也罷。”
侯希白苦笑道:“石師對我唯一的期望,該是統一魔門的兩派六道,今《天魔策》六卷重歸於一,你説在如今的情況下,是否沒有可能呢?”
徐子陵疑惑的道:“侯兄和曹應龍均説《天魔策》只得六卷,但師妃暄卻説《天魔策》有十卷之數,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侯希白道:“《天魔策》本有十卷,但現今遺傳的只餘六卷,就是如此。”
酒菜來了。
兩人互敬一杯,徐子陵不解道:“侯兄既是魔門傳人,為何卻和其他魔門中人有這麼大的分別,至少跟楊虛彥是不同的兩種人。”
侯希白抓起一個饅頭,遞給徐子陵道:“怕是與先天和後天均有點關係。我雖是率性而為的人,但因對諸般技藝如畫道等的愛好,使我對權力富貴沒有甚麼野心。事實上這亦是花間派的傳統,追求自我完善,絕不隨波逐流。”
徐子陵不解道:“那花間派為何會被視為邪魔外道?”
侯希白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平靜地答:“首先是花間派的武功源自《天魔策》,此乃不爭的事實,誰都沒有話説。其次是因花間派的心法講求入情後再出情,始能以超然的心態把握情的真義,對很多人來説這正是不折不扣的邪異行為。”
徐子陵點頭道:“這確是很難令人接受。若侯兄擺明車馬當其無情公子,旁人反沒得話説。”
侯希白嘆道:“敞派這心法微妙非常,難得子陵一聽便明。石師之所以千方百計創出於死印法,正是要突破花間心法,否則將因碧秀心而永不能進窺魔宗至道,只得其偏,不得其全。”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侯兄無法將師妃暄繪於扇上,是否亦因能入不能出呢?”
侯希白一震道:“終給子陵看破,敝派是要徜徉羣花之間,得逍遙自在之旨,有情而無情。一旦著情,會為情所蔽,為心魔所乘。所以不死印卷雖只得半截,對我卻是關係重大。”
徐子陵微笑道:“時間該差不多啦!讓小弟敬侯兄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