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隆宜待美人扇的鋒沿循着一曼妙的角度畫至離肥頸兩寸許的距離,才迅若狸貓的踏出奇步,鬼魅般傾往侯希白左側的死角位,似要跌倒時,忽又挺立如山,嬉鬧似的滿臉笑容道:“賢侄這把摺扇有甚麼名堂?石大哥從來沒用過這種孃兒的東西,賢侄這樣算否青出於藍。”
侯希白知他一向笑裏藏刀,笑容愈燦爛,殺機愈盛,摺扇一閣一張,發出一股勁風,回收胸前,輕輕煽動,由攻變守,卓立屋脊,微笑道:“這柄美人扇,扇面以冰蠶絲織造,不畏刀劍,扇骨則為精鋼打製,再以千年橡樹的液汁配料膠合而成,講求『美、巧、輕、雅』,承石師之命自創折花百式,那説得上甚麼青出於籃,但求能博隆叔一粟,於願足矣。”
安隆的笑意更盛,心中卻不無警惕,要知他為克服體型的牽制,特別在步法上下過一番苦功,能憑藉奧妙的步法,借胖體作錯跌仰抑的微妙轉變,化缺點為優點,絕不怕對方以快打快。假若侯希白試圖以快速的身法扇招連續狂攻,他將可在十來招的光景把握對手所有變化,那時便可將他名為“蓮步”的奇異步法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巔峯,配合“天心蓮環”,有信心可在數着之內把侯希白送上西天。
豈知侯希白竟忽然洞悉先機的改攻為守,最厲害是他似是煽涼的手法,其中暗藏玄機,不住積聚勁氣,寓守於攻。若安隆於此時搶攻,將失去“蓮步”講求“因人成事”的奧妙。其中微妙處,難以言喻。
安隆當然非是落在下風,只是佔不着便宜,暗忖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如不能搏殺此子,所有計劃將胎死腹中。因為給個天他作膽也不敢讓石之軒從侯希白囗中知道自己乃他的殺女仇人,那可不是説着玩的一回事。啞然失笑道:“你那些花招究竟改了些甚麼名字,就耍幾招甚麼美人照鏡,玉女折腰來讓隆叔見識見識吧。”
事實上,侯希白正因摸不清楚他的“蓮步”,才改攻為守,而他亦對安隆生出殺機,好令同師不同門的楊虛彥失去這個大靠山。
石之軒雖是他的恩師,可是他從不真正瞭解石之軒,其行事教人難以測度。《不死印卷》落到任何人手上,只是廢紙一卷,但若給他或楊虛彥其中之一得到,等若佛家的立地成佛,可作出夢寐以求的武功突破。所以才今他拋下一切,衷誠與徐子陵合作。
不過要殺死安隆確是談何容易,但他卻不能不試,至少今他今晚不能再出手干預,他便可以和徐子陵聯手幹掉宿命的大敵楊虛彥。
安隆表面雖看似漫不經意,全無防備,事實上卻是不露絲毫破綻,達至無懈可擊,以不變應萬變的大師級境界。
侯希白從容一笑道:“蓮步配蓮環,天本無心,蓮亦無環。隆叔的天蓮宗心法無中生有,我們花間派卻追求有中尋無,妙手偶得的意境,隆叔且試這招看看。”
不見他如何動作,忽然來到安隆右側三尺許處,位於瓦坡低於安隆的位置,張開的煽扇剛好橫掃安隆的胖腰。
本是平平無奇的一招,由侯希白的妙手使出來,就是另一回事。別人是舉重若輕,他卻是舉輕若重,猶如美人扇重逾千斤,緩而穩定的掃向安隆。
安隆首次斂去笑容,目不轉睛的盯着對手攻來這輕重難辨的一扇,直至扇將及體,勁風颳得他衣衫貼體時,才掄拳擊出。
“唆”摺扇合攏,由重變輕,飄忽無力的點往安隆大有排山倒海之勢的鐵拳上。
安隆悶哼一聲,拳化為爪,迅疾無倫的往美人扇抓去。
侯希白從容一笑,摺扇由合攏轉作張開,安隆若原式不變,只能抓在扇面處。但他確是了得,竟能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改爪為掌,重重拍在扇面。
“蓬。”
勁氣交擊。
安隆晃了一晃,侯希白卻被震得往外飄飛,宜抵瓦坡邊緣處。看似安隆佔盡上風,可是他臉土仍不見半絲笑容,雙目射出駭然之色,沉聲道:“賢侄這招是甚麼名堂?”
侯希白氣定神閒的淡淡道:“隆叔肯這麼虛心下問,小侄當然不能不答,此乃石師所創“破蓮八着”中的“輕重着”,是要舉重若輕,舉輕若重,專用來破隆叔的蓮步,虛彥師兄難道從未向隆叔提及嗎?”
安隆差點氣得吐血,暗忖自己的功力明明比侯希白勝上不止一籌。卻因他施出能剋制自己武功的奇怪招數弄得他有力無處使,這囗氣夏難嚥下去。
環顧天下高手,能今他安隆畏懼的只有寥寥幾人,其中又以石之軒這魔門不世出的天縱之材最令他深感忌憚。此時更後悔直接捲入侯希白和楊虛彥爭奪不死印卷的鬥爭內,但已是後悔莫及。
深吸一囗氣,再次綻出笑容,點頭道:“好!既是石大哥所創,安隆怎能不見識一下。”
醉酒似的往前傾錯,迫至侯希白身前四尺許處,終於主動出擊。
石階盡處是個兩丈許見方,高達丈半的大石窖,四邊牆上列滿長生靈位,這在道觀來説乃平常不過的地方,只是進來的通道太過惹人起疑。
窖內空氣雖算通爽,但仍有潮濕的感覺,襯起這鬼氣陰森的環境,份外使人心生寒意。其中一角几上有盞紅燈,把整個環境沭浴在暗紅的色光裏。
窖藏中間放置着一張長方桌,鋪上宜垂至地的黑布,不省人事的曹應龍四平八穩的安躺其上,胸囗不住起伏。
換過是別人,這時定搶上前去,先救醒曹應龍再作打算,但徐子陵卻大感不妥,隱隱感到窖內尚有別人,而唯一可藏人處就是長桌下被黑布覆蓋的空間。
這時他霍然而悟,明白為何高矮二將不留下一人看守窖藏的入囗,因為窖內另有人在,且此人必是高手,有足夠能力防守曹應龍。極可能這才是向曹應龍施術的人,否則安隆怎還有空去敷衍解暉。
如此看來,安隆和楊虛彥亦是爾虞我詐,各懷鬼胎。
這人會是誰呢?所有這些念頭在瞬眼間閃過徐子陵心頭,在那隱伏的敵人來説,徐子陵只像深吸一囗氣,便朝曹應龍移過去。
“胖賈”安隆繞着侯希白左傾右跌,有時急遽迅疾,一時笨重緩慢,但無論步快如風又或蓮步姍姍,總能恰到好處的閃往侯希白攻擊難及的死角位,所以侯希白雖似把美人扇使得出神入化,開合無常,扇風呼嘯,卻總差一點點才可趕得上這天蓮宗的宗主,連欲迫他硬拚一招亦不可得。
不過侯希白仍是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忽然埋身貼打,忽又長攻遠取,還似是遊刃有餘。
可是安隆卻認定他是強弩之未,皆因從來花間派的高手,即使被殺死時,亦不會露出任何狼狽難看的樣子,此時兩人交手超過五十招,安隆自問已控制大局,哈哈一笑,驟下殺手。
安隆倏地移往侯希白正面處,陀螺般旋轉起來,攏手作蓮花勢,勁氣爆空生響,震人耳鼓,像朵朵盛開的無形蓮花,往侯希白印去,玄機暗含,攝人心魄,奇詭至極點,如此奇功,確是駭人聽聞。可以想像,若在羣戰之中,無論對方有多少高手,都變得要獨力應付他的攻勢,難怪當日深悉他厲害的輔公佑,雖有榮鳳祥和左遊仙相助,仍肯任他離去。
侯希白倏退三尺,來到瓦坡盡處,昂然卓立,雙目神光迸現,全力出手。
自動手以來,他等的正是此刻。四周的空氣變得無比灼熱,作為“天心蓮環”發端的首朵蓮花勁氣,拐個彎繞過他的身子,朝他背心印去。
大凡上乘內功,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如何培養體內真氣,選擇功法發生和經行的脈竅,與及如何克敵制勝。而天蓮宗的天心蓮環實是先天真氣裏的異種,訣要在以心脈為主,認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又“心像尖圓,形如蓮蕊,中有異竅,唯上智之人有之”,“天心蓮環”之名,由此而來。再配以複雜無比的“動、搖、進、退、搓、盤、彈、捻、循、捫、攝、按、爪、切”十多種指法,通過兩手太陰、陽明、少陽、太陽、厥陰諸經,釋放出如蓮蕊狀的灼熱真氣,能把對手經脈灼傷破壤,陰損非常,在魔道中亦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不過其勢雖兇猛霸道,卻是極度損耗真元,難以持久,所以即使以安隆的級數,若非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肯施展“天心蓮環”的魔功大法,且必須在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才藉之以一舉斃敵。
侯希白能逼得安隆使出壓箱底的鎳門功夫,足可自豪矣。
只要其中“一環”奏效,安隆將乘勝追擊,以其他殺手對付經脈負傷的敵人。
瞬息間,安隆拱攏如蓮的一對肥手送出五朵蓮勁,分取侯希白頭頂、背心、胸囗及左右腰脅間的五處要害。
侯希白仍是瀟灑隨意的樣子,驀地腳下運勁,腳踏處的瓦面登時寸寸碎裂,而他的人亦往下急墮,雖仍來不及避開安隆的“五蓮環”,但卻爭取得當頭壓下那朵蓮花熱勁一剎那的緩衝時間,同時避開所有要害。
摺扇張開,護在胸勁之間,長吟道:“破蓮八法之以實還虛。”
説時手中手摺扇以一個優美閒逸的姿態,撥涼似的朝自己煽動一下,立時全身衣衫暴張,霍霍飄拂。
徐子陵在離長桌五尺許的距離時,雙掌疾推,安躺其上的曹應龍應掌移離桌面,平飛開去。
這一着顯是大出藏在桌下那人意料之外,來不及阻止。
徐子陵謀定後動,同時一個翻騰,來到長桌之上,足尖點在桌面上。
長桌沙塵般破碎。
出乎他意料之外,桌下竟是空無一物,此時他已無暇去想,正要趕在曹應龍墮地前把他接着,詭異莫名的事發了,曹應龍像行屍般彈起來,雙目半開半閎,足不着地的平舉雙手,凌空朝他疾撲過來,在地窖的紅燭光下,更是陰森可怖。
徐子陵大吃一驚,心知肚明這尚未現身的敵人至少在身法一項上絕不下於棺棺、楊虛彥這些擅於輕身功夫的高手,且反應之迅捷已達駭人之極的地步,竟能在自己把曹應龍移離桌面的同時,藏在曹應龍的身體下一併移開。
而曹應龍顯然是中了此人某種精神邪術,變得任由此人操縱。
此刻避既不是,不避更不是,以他思想的快捷,一時亦慌了手腳。
猛一咬牙,徐子陵再一個空翻,兩腳尖分別點在曹應龍掌心處,再借力升上窖頂,意欲一睹敵人真面目。
豈知曹應龍化前衝為後仰,像扯線傀儡的一拳朝他隔空轟去,那人變成藏在曹應龍下方,使徐子陵仍要嘆句緣僅一面。
拳風滾滾而來,若捱上一下,不死也要重傷。最教徐子陵頭痛的是被操控的曹應龍根本不怕他會反擊,故着着均是進手強攻不留後着的招數,只要他落在下風,敵人便可利用把曹應龍擲往牆壁一類卑鄙手段,迫他救人時趁機對他施殺手,而在目前的情況下,他根本不可能改變遠形勢的發展。
唯一仍有利於他的地方,是對方不明白《長生訣》真氣的妙用。
剛才他足尖先後點中曹應龍兩手掌心,既化去敵人以陰柔篇主的真氣,又乘機灌進兩注像探子般的真氣鑽往曹應龍的經脈去,以隔山打牛的方法透過曹應龍去查察敵手的虛實,其法之妙,當代除寇仲外已沒第三人想。
首先他知道敵人走的絕非是中土武林正邪家派的路數,要知無論是棺棺又或師妃暄,以至所有曾和徐子陵交手的各家各派高手,包括突厥的跋鋒寒和鐵勒的曲傲在內,不論其走甚麼路子,仍是以奇經八脈為骨幹。但這隱形敵人的內功路子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絲毫不經這些主經脈,就像書法裏中鋒偏鋒之別,故其武功更是詭譎奇險,令人難以捉摸。
最駭人是曹應龍頭部的耳門、耳鼓、玉枕、眉衝、天靈、天衝、風池、承漿諸大穴全被一種陰柔難辯,若有如無的萇氣封閉,假若他強以本身真氣去為曹應龍打通這些穴位,兩氣交戰下,會令曹應龍腦部受損,變成永不能復原的廢人。
如此能封閉腦神經的可怕功法,他以前想都未有想過。
對方究竟是甚麼人呢?隨着出拳,曹應龍的體積在他眼中不住變大,原來是對方託着他的身體從下而上往他迫來,今他能閃避的空間不斷收窄,狠毒至極。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這麼狡變百出,高深莫測的敵人,無奈下人急智生,弓背貼上天花,生出吸啜的勁道,中指疾戳而下,正中曹應龍的拳頭。
始終是借物施勁,陰雄的拳勁被指風破開,假若徐子陵把螺旋勁強攻進曹應龍體內與敵人真氣交鋒,不論勝負,受害的首先就是曹應龍,所以徐子陵的勁氣及拳而止,往橫帶引,曹應龍立時應指像一片浮雲般橫飛開去,容易得叫人心知不妙。
果然當曹應龍一頭橫撞往滿布長生祿位其中一面側牆時,他身體下飛來一腳,回馬槍似的疾取其腕囗位置,準確無倫,角度時間均拿捏得無懈可擊,恰是徐子陵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光景。
“啪!”
以徐子陵反應之快,仍避之不及,只好倉卒提勁,硬受對方一腳。
被踢中的手腕先是劇痛,接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勁氣閃電般入侵,今痠麻蔓延往全身經脈,那種難受的感覺,只有全身被毒蟻噙噬的慘況,可比擬一二。
徐子陵眼白白瞧着偷襲者隨曹應龍往牆壁飛去,自己則慘哼一聲,從天花墮跌下來。
敵人不知尚有何後着,但他已從踢中自己的小蠻靴和纖足知道對方是個女人。
“砰”!
徐子陵結結實實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