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呆坐椅內,思潮起伏,他當然不會誤以為師妃暄對他獨加青睞,所以會邀他去遊燈會,正如她承認的是另有深意。這仙子般的美女行事難測,若她不自己説出來,恐怕這一生都休想猜得到。
想到這裏,心中一陣煩躁,這罕有的情緒令他難再安坐,跳起身來,逕自出房離店,來到街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該到那裏去尋石青璇。
傳遞消息後,他將立刻離川,一刻都不想再逗留下去。
似有若無之間,他因師妃暄維護侯希白而感到被傷害。現在他只想把她完全撇開,不再因她而受到困擾。那並非因妒忌而起,而是有種枉作小人的失落感,加上厚彼薄我的待遇,令他更不好過。
説到底,師妃暄確在他心中佔着一個位置。
想起寇仲亦在男女之情上毫不得意,禁不住有點苦澀的好笑和荒謬的感覺。大家的遭遇是何其相似。
他很想大笑一場,卻笑不出來。
對未來的行止他忽然感到模模糊糊,拿不定主意。找出或找不到‘楊公寶庫’後,他可再做什麼呢?大概是找宇文化及算賬吧!之後呢?他絕不可留在中原,因為只要知道寇仲有難,他定忍不住去助他。只有在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他才不用去猜下一個和他動手的人是誰,他已厭倦這種刀頭舐血的生活。
街上吹來涼颼颼的長風,吹得掛在各家各户大門外的燈籠燭光搖曳,景緻特異。
一輛馬車倏地在他身前停下,鄭淑明的俏臉出現在車窗處,微笑道:“剛要來找徐兄,上車好嗎?妾身有事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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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醉熏熏的回到房間,不脱靴子的躺到牀上去,心中意識到一件事,就是現在他仍遠遠及不上李世民,且首次明白到杜伏威讓位與他的心態。
自抵洛陽後,一切事都發生得太快太速,且是一件連接一件,令他有喘不過氣來之感,更無暇真正的去思量自己的處境。
到剛才有機會坐下喝酒閒聊,使他不由自主去思索起各方面的問題。
別人或者不知道,但他卻清楚曉得攻打江都可説是杜伏威爭天下最後一次的努力,卻給自己一手破壞。在這種情況下,杜伏威極可能過不得師妃暄這美麗説客的一關。豈非是無意間自己竟幫了李世民一個大忙。
爭天下並非兩個人的決鬥,而是長期在策略,政治至乎意志和心力的比拚。李世民的擴展快得超乎想像,使他有措手不及的頹喪和挫折感。
唉!
如若起不出‘楊公寶庫’。不如隨陵少去遊山玩水算了。
假若宋玉致肯回心轉意屈就自己,便索性娶她!
他就那麼半醉半醒的輾轉反側,想起過去所有的人和事,素素的錯嫁香玉山,宋玉致的愛恨交纏,與李靖的反目,商秀洵的負氣而離去,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慚愧、自責、悔恨此起彼繼的襲至,最終是感到無比的孤寂。
這或是爭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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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車廂,徐子陵為之錯愕,這並非因車上除鄭淑明外尚有另一年青貴婦,而是此少婦最少和宋玉致有六、七分相似,使人一眼認出是嫁與解暉之子解文龍,宋師道和宋玉致的親姊宋玉華。
客氣一番後,徐子陵在兩女的對面坐下。
宋玉華不好意思的道:“玉華本想託鄭先生邀請公子到寒舍一敍,好讓玉華聊盡地主之誼。卻不知公子貴人事忙,無暇分身。只好不顧冒昧來訪,公子勿要見怪。”
徐子陵心中恍然,這才明白鄭石如為何堅持把自己送到客棧,皆因受人所託。亦可知宋玉華必有天大重要的事,始會在佳節當頭之際,抽空來見自己。
鄭淑明熟絡地道:“我們來得正巧,否則將與徐兄失諸交臂,真想不到川幫的人預先為徐兄訂下客房。”
徐子陵心想原來師妃暄是通過川幫的人來為自己訂房的,確是怎都猜不着。
宋玉華黛眉輕蹙,神態温婉柔美,與宋玉致的剛強迥然有別,卻另有一股惹人憐愛,不忍拒絕的神韻,只聽她櫻唇輕啓道:“魯叔月前曾來成都小住,始知徐公子和寇公子均和玉華孃家關係密切,大家可算是自己人,這才不怕唐突,來見公子。”
徐子陵不知是否愛屋及烏,又或因她神態楚楚動人,心中對她大生好感。斷然道:“解夫人不須有任何顧慮,有什麼事盡避吩咐。”
鄭淑明低聲道:“不若我……”
宋玉華牽着她的衣袖道:“明姊不用迴避。”
接着向徐子陵道:“公子可知秦國已經敗亡,李閥盡有隴右之地,令他李家聲勢如日中大,羣雄人人自危。”
徐子陵心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宋玉華為何會找他説話。
鄭淑明補充道:“薛舉得病暴死,由其子仁杲繼位,西秦軍曾大敗唐軍,殺得李世民棄戈曳甲的逃返長安,豈知薛舉之死,令整個形勢逆轉過來。”
宋玉華微嗔道:“明姊説清楚點嘛,李世民非是敵不過薛家父子,只因內傷復發,不能領軍,改由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指揮軍隊,才吃了從未試過的大敗仗。”
鄭淑明訝道:“李世民不是染疾病倒嗎?”
宋玉華耐心解釋道:“李世民不是病倒,薛舉更不是因病致死。這些全是對外公告的話,實情是李世民離洛陽回關中時,路上遭到宋金剛率領來歷不明的高手突襲,受到重創,一直未能痊癒,領軍西抗秦軍時觸發傷勢,才有此敗。”
徐子陵聽得目定口呆,他早從寇仲口中知道自稱西秦王的薛舉會東攻關中,只是當時怎都想不到有這麼多轉折,連李世民都吃大虧。
鄭淑明動容道:“那麼薛舉又是給誰刺殺的?能幹掉他的人絕不簡單哩!”
宋玉華道:“除‘影子刺客’楊虛彥外,誰人有此本領。”
聽到楊虛彥之名,徐子陵雙目亮起懾人的異芒,道:“薛仁杲又是怎樣垮台的。”
宋玉華條理分明的答道:“李閥首先聯結李軌,派人專程到涼州招撫,李軌欣然答應,被冊封為涼王,並可分得西秦國部份土地。去此後顧之憂後,李世民再次督師出征,此時仁杲仍佔盡優勢,先敗唐軍秦州總管竇軌,再圍重鎮涇州,屢敗唐軍大將,到遇上李世民大軍,薛仁杲大將宗羅候迎戰,豈知李世民堅壁不出,對壘數十日後,薛仁杲軍糧已盡,一向不服他的手下紛紛降唐,李世民覷準對方軍心動搖,施計誘宗羅候決戰於淺水原,結果大敗宗羅候,斬敵數千。”
由這樣一位纖弱美人兒的櫻唇把如此慘烈的戰況娓娓道出,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過只要聽她把淺水原之戰交待得這麼清楚,當知宋玉華不愧“天刀”宋缺的女兒。
兩人均知她仍有下文,沒有插口。
宋玉華續道:“接着李世民親率二千精騎,趕到薛仁杲擁兵堅守的折庶城,稍後唐軍各路隊伍紛紛趕至,把折庶城圍得水泄不通。入夜後,守城者趁黑爭相下城投降,薛仁杲無路可逃,亦只好率眾投降,令李世民盡得其過萬精兵,除薛仁杲被斬首外,餘皆獲赦。”
鄭淑明向徐子陵道:“妾身正是收到這個消息,才立下決心,不再捲入這席捲天下的紛爭去。”
宋玉華道:“現在關中已定,李軌只是跳樑小醜,縱使背約,亦絕不能為禍,兼之有慈航靜齋為李家撐腰,天下望風景從,平涼的張隆、河內的蕭着,以及控制扶風、漢陽兩郡的地方勢力均先後依附李家,至於我們巴蜀的去向,將會在這幾天內決定。妃暄小姐已仙駕親臨,誰都不敢疏忽怠慢。”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的聲勢起,就是寇仲的聲勢跌。
李世民終以事實證明,他有能力把另一梟雄擊垮,配合師妃暄的支持,直有君臨天下的威勢。而寇仲仍在掙扎求存,彼此相去何止一百至乎千里之遙。
在這種情況下,寇仲陷於低潮的惡劣時刻,他更難捨寇仲而去,將來究竟是如何了局呢?
悦來棧所在處是一條較僻靜的橫街,由於所有人都擁往大街趁熱鬧,四周更是靜悄悄的,馬車停在道旁,亦不會阻塞通道或惹人注目。
在宋玉華澄明清澈,帶着懇求意味的目光下,徐子陵苦笑道:“解夫人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説呢?”
宋玉華有點難以啓齒的,垂下螓首輕輕道:“玉華心中很害怕。”
今趟連鄭淑明都忍不住道:“華妹有什麼好害怕的?”
到此刻徐子陵仍未弄清楚兩女的關係,不過既能稱姊道妹,自是非常稔熟。
忽然又想起安隆,不知他有否回到成都,更不知以此向宋玉華查詢是否恰當。
宋玉華悽然道:“我害怕爹的處境哩,他一向不喜歡胡人,更不喜歡李淵,只是南人沒多少個夠爭氣的,我們宋家又僻處嶺南,難以北上爭鋒,否則他可能早捲入這場紛爭裏。”
徐子陵無奈道:“這就是夫人找在下的原因吧?”
宋玉華回覆平靜,點頭道:“現在天下能與李世民擷抗的,數來數去都只有寥寥數人,徐公子和寇仲正是其中兩個,偏又和我宋家關係密切,寇仲更是三妹情之所鍾,唉!教玉華怎麼説呢?”
鄭淑明嘆道:“寇仲是那種天生百折不撓,堅毅卓絕的英雄人物。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下,他仍可反敗為勝,華妹如想求徐兄勸寇仲拱手臣服,大可把説話省回。”
宋玉華懇求的目光深注在徐子陵臉上,搖頭道:“我也知憑玉華婦人之言。難以説動像寇公子那種非凡人物,但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徐公子能仗義幫忙,玉華將感激不盡。”
傍宋玉華軟語相求,徐子陵也有差點要給溶化的感覺,正要答話,蹄音響起,自遠而近。
鄭淑明探頭一看,露出喜色,向兩人道:“兩位繼續談吧!淑明要失陪一會。”
徐子陵禮貌的先推門下車,待鄭淑明迎上來騎,才重新到車上坐好。
宋玉華又是那難以啓齒的樣兒,低垂螓首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徐子陵心中一動,功聚雙耳,立時收聽到鄭淑明與兩名手下的對答。
只聽鄭淑明憤然道:“你肯定那真是曹應龍嗎?”
手下答道:“該是八九不離十,他雖戴上面具,但他的體型和特別的走路姿態。化灰都能認出來。”
另一人道:“這傢伙真狡猾,竟趁中秋佳節人多入城時混進來,初時我們也給他騙過,幸好他又到大東街陳記茶莊旁的宅子落腳,才逃不過我們的耳目。”
此時宋玉華像猛下決心似的,抬頭朝徐子陵瞧來,肯定地道:“玉華只求徐公子幫忙。千萬不要讓寇仲見到家父。”
徐子陵立即心神被分,再聽不到鄭淑明和手下的説話,失聲道:“什麼?”
宋玉華緩緩道:“因為若讓爹見到寇仲,就像蜜蜂見到蜜糖,再不能分開來。而只有你才可為玉華辦到這件事。唉!玉華也知這請求很過份,徐公子勿要見怪。”
鄭淑明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歉然道:“淑明有要事必須立即離去,請徐公子和華妹見諒。”
言罷不作解釋,匆匆去了。
徐子陵則一陣心煩意亂,曹應龍固是死有餘辜,但一來他是命不久矣,此行更是為安慰快變作孤兒寡婦的妻兒,不讓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實在非常殘忍。
他該怎麼辦呢?
宋玉華見他沉吟不語,擔心的道:“徐公子是否認為玉華的請求太不合情理?”
徐子陵苦笑道:“我只能説會盡力而為。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非人力所能掌握。”
宋玉華喜道:“我知徐公子乃一諾千金的人,這樣玉華放心了。”
徐子陵的心早飛往別處去,連忙告辭,下車後奔出大街,找人問得東大街的方向,乾脆飛上屋頂,逢屋過屋,高躍低竄的朝目標趕去。
成都的所有主街道均明如白晝,萬頭鑽動,鞭炮聲不絕於耳,天際煙花盛放,整個城市在滿月下沸騰着熾烈的氣氛,但他卻像活在另一孤獨隔離世界的人。此行更是要去拯救一個窮兇極惡,曾因橫行一時,殺人如麻而使人人都要得而誅之的大賊頭,想想都覺古怪。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一閃,往他筆直掠過來。
徐子陵忙閃入橫巷,只見一個大圓球似的物體在上方流星般掠過,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脅下還夾着個人。
接着十多道人影先後追來,其中一位正是鄭淑明。
徐子陵醒悟過來,慌忙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