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定神一看,心中也不由暗忖有其子必有其父。
此人長得與獨孤策至少有七分相像,且年紀在外表看來像只差幾歲,故仍異常英俊,但觀其恢宏氣度,則誰都可推想出他就是獨孤閥之主獨孤峯。
他是個令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野心極大,要毀掉別人時毫不容情的人。
他雖滿臉笑意,但總帶着殺氣騰騰的樣子,中等身材,但卻有一種顯示出非凡能力的氣概。而且爽脆有力的舉止,都在表現出他強大的信心。
此時他那對與鷹勾鼻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的鋭利眼神,從王世充移到寇仲處去,寇仲立感到臉上一熱,只此便知獨孤峯不愧獨狐閥之主,功力絕不在杜伏威、李密那級數的高手之下。
眾人勒馬停定,前方開路兵將知機的散往兩旁,好讓主子能和對方在沒有阻隔的情況下對話。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獨孤總管言重了,近日風聲鶴唳,聽説有不少人要取我王世充項上人頭,我王世充又一向貪生怕死,所以出入都要央人保護,這才多帶幾個人來;怎估得到會招來‘兵逼宮城’的大罪?萬望峯兄不要阻擋着宮門,讓我進宮謁見皇泰主面稟軍情,否則説不定會使王某懷疑峯兄已策動兵變,脅持了皇泰主,迫得我要揮軍攻城,那時對大家都不會有什麼好處!”
寇仲這才知王世充的厲害,這番話連消帶打,誰都難以招架。
不過獨孤峯亦非善男信女,只看他一人獨擋宮門,擺出一副高不可測的格局,即可見一斑。
果然獨孤峯踏前一步,好整以暇的微笑道:“世充兄的欲加之罪才真的厲害,獨孤峯怎擔當得起。最好笑是我獨孤峯本是誠心誠意,又見尚書大人忽然班師回朝,故特來迎迓,豈知竟給鄭國公你誤會了。”
他這一番話中從“世充兄”、“尚書大人”到“鄭國公”,共換了三個名稱,當然絕無半點誠意,還有種使人難以捉摸其心態,且冷嘲熱諷,不把王世充看在眼內的意味。
寇仲啞然失笑道:“既是特來迎接,為何早先獨孤總管不説尚書大人班師回朝,卻説兵逼宮城,現在卻來改口?”
獨孤峯意帶輕蔑地瞅了寇仲一眼,皮肉不動地陰惻惻笑道:“這位年青哥兒臉生得很,不知何時成了尚書大人的發言人?”
王世充也是厲害,淡然自若道:“還未給總管引見我這位重金禮聘回來的寇仲先生,我王世充不在時,洛陽的事就交他掌理,以後你們多多親熱才是!”
今趟連王世充方的郎奉等人都震動起來,想不到王世充如此看重寇仲。
獨孤峯愕然半晌,才道:“尚書大人雖有選賢任能之權,但如此重要的職位,當要…”
王世充截斷他道:“這正是本官要見皇泰主的其中一個原因,獨孤總管是否仍要攔着宮門呢?”
獨孤峯哈哈一笑道:“怎會呢!怎會呢!尚書大人請!”
竟退往門旁,作出恭請內進的誇張姿態。
王世充和寇仲愣然相顧,一時間不知該作何種反應。
深長的城門口,就像可吞噬任何闖進去的人的無底深洞。
※※※
向劉黑闥告辭後,徐子陵在附近找了間酒館,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了兩口後,酒意上湧,差點要大哭一場。
他從來不好杯中之物,即管湊寇仲的興頭,也是淺嘗即止。
但現在卻想喝個不省人事,好忘記這殘酷和不能改易的已發生了的現實。
原因就在劉黑闥直指蕭銑是人口販子這句錐心説話。
現在素素和香玉山米已成炊,還有了孩子,就算殺了香玉山也對素素無補於事。
唉!
徐子陵再灌一口,伏倒桌上,欲哭無淚。此時酒館只有兩桌坐有客人,而他又故意揀了處於一隅的位置,故不虞會惹來其他人的注意。
説到底所有這些發生在素素身上的不幸,都是由李靖的寡情薄義而來。
素姐有什麼不好?他偏要移情別戀。
足音漸近。
徐子陵憑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龍行虎步之姿,猛地抬頭。
只見一人頭頂竹笠,垂下遮陽幕,身穿灰布衣,正筆直朝他走來,腳步輕巧有力,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氣勢,懾人之極。
徐子陵收攝心神,沉聲道:“秦王請坐。”
那人微一愕然,才在他對面坐下,脱下竹笠,露出英偉的容顏,大訝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臉幕呢?”
又舉手喚夥計道:“拿酒來!”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內心秘密的鋭利眼神,淡淡道:“我只是認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杯酒壺送上台來,李世民先為徐子陵添酒,才斟滿自己的一杯,嘆道:“徐兄不但有雙靈耳,記性還好得教人吃驚。”
然後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我和徐兄久別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進望內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輕彈一下,發出一響清音,徐徐道:“是否李靖教世民兄來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聲道:“徐兄誤會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來只為説李靖的事,那我們的談説就到此為止。”
李世民微一錯愕,接着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以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後,意態飛揚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況且這種男女間事,豈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兩句話比直説還厲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雙目爆起精光,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後,嘆道:“子陵兄真的變了很多,無論外貌、風度、氣魄,均能教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不用誇獎我了,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龍,據關中之險以養勢,徐觀關外的風風雨雨,互相斯拼,自己則穩坐霸主之位。”
今回輪到李世民苦笑以報,搖頭道:“子陵兄莫要見笑我,我李世民頂多只是為父兄打天下的先鋒將領,那説得到什麼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鋭利懾人的異芒,沉聲道:“明珠始終是明珠,縱一時被禾草蓋着,終有一天會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豈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旋又透出哀傷不平的神色,低聲道:“當日我助家嚴起兵太原,他曾答應我們兄弟中誰能攻下關中,就封其為世子。當時並曾私下親口對我説:“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張,大事若成,自然功歸於你,故一定立你為世子’。”接着雙目寒芒一閃,續道:“當時我答他:“煬帝無道,生靈塗炭,羣雄並起,孩兒只願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懸之苦,其他非孩兒所敢妄想。’”
徐子陵皺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為何剛才又流露出忿懣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頹然道:“因為我怕大哥是另一個煬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否則縱使家嚴因婦人之言而背諾。但自古以來便有‘立嫡以長’的宗法,我也沒什麼可説的。”
徐子陵心中肅然起敬。因為憑敏鋭的感覺告訴他,李世民説這番話時,是真情流露,顯示出他悲天憫人的胸懷。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着徐子陵的肩頭,虎目深注的道:“這番話我一向只藏在心內,從沒有向人傾吐,今天見到徐兄,卻情不自禁説了出來,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當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温暖,又是一陣寒冷。
温暖是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則是因想到寇仲終有一天要與李世民對陣沙場。
驀地有人低呼道:“説得好!”
兩人愕然瞧去,只見酒館內只剩下一個客人,坐在相對最遠的另一角落,正背對他們,獨自一人自斟自飲。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驚異。
此人明顯是剛來不久,可是兩人都沒有發覺他是何時進來。
而兩人説話時都在運功儘量壓低和束聚聲音,不使外散。而對方離他們至少有五、六丈的距離,若仍能聽到他們的説話,只憑這點,便知對方是個頂級的高手。
此人只是從背影便顯得修長優雅,透出一股飄逸瀟灑的味兒,束了一個文士髻的頭髮烏黑閃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揚聲道:“兄台剛才的話,不知是否針對在下來説?”
那人頭也不回的淡淡道:“這裏只有我們三人,連夥計都給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認為那句話是對誰説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泛起高深難測的感覺。
不過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卻又非常悦耳,似乎並無惡意。
要知李世民乃李閥最重要的人物,李淵現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來的。若泄露行藏,敵對的各大勢力誰不欲得之而甘心。
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絕不會現身來會,只從此點,便可知李世民真的當徐子陵是好朋友。
徐子陵傾耳細聽,發覺酒館外並無異樣情況,放下心來,淡淡道:“秦兄何不過來喝杯水酒?”
那人從容答道:“徐兄客氣,不過秦某一向孤僻成性,這般説話,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獨行之士,請問秦兄怎麼稱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為的記號,兩位便當我叫秦川吧!”
兩人愈來愈感到這人很不簡單。
徐子陵訝道:“請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與佛道有緣,不知我有猜錯嗎?”
李世民愕然瞧着徐子陵,完全摸不着頭腦,為何徐子陵只見到對方背影,説不到幾句話,便有這出人意表的猜測。
秦川卻絲毫不以為異,應道:“徐兄的感覺確是高明得異乎尋常,適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時入來,恐怕亦瞞不過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隨我而來的嗎?”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當時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會留意到我這閒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對。
先不説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來此。只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為,卻懵然不知有人貼身追隨,便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説話,接下去道:“言歸正傳,剛才李兄説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話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該,難道還要作公開討論嗎?”
秦川聳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隨來,大可在傾吐一番後,再遣人把秦某殺掉,如此便不虞會被第三者知曉。”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臉臉相覷,那有人會教別人殺了自己來滅口的道理。
不過他聳肩的動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難起殺伐之心。
“砰!”李世民拍桌嘆道:“我李世民豈是這種只顧已身利益,妄傷人命的人,秦兄説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殺人,別人就來殺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歲,當年在太原起事時,他還在河東府,未曾參與大謀。一年之後,他卻硬被立為太子。在平常時期,這倒沒有什麼問題,但值此天下羣雄競逐的時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斬關奪隘,殺敵取城,而他卻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縱使世民兄心無異念,但令兄僅以年長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難道不怕重演李密殺翟讓的歷史嗎?”
李世民臉容一沉,緩緩道:“秦兄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對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聽得心中驚異。但卻與李世民着眼點不同,而在於此人語調鏗鏘有力,説理通透玲瓏,擲地有聲,教人無法辯駁。
秦川油然道:“世民兄若不想談這方面的事,不若讓我們改個話題好嗎?”
徐子陵和李世民又再愕然相對。
※※※
歐陽希夷呵呵一笑,拍馬而出道:“便讓老夫作個開路小卒吧!”
寇仲急湊往王世充道:“硬闖乃下下之策!”
王世充正拿不定主意,聞言忙以一陣大笑拖延時間,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歐陽希夷處回到他身上時,才故作好整以暇的道:“看來時間尚早,皇泰主該尚未離開他那張龍牀,本官待會再來進謁好了!”
一抽馬鞭,掉頭便走,再沒瞧獨孤峯半眼。
寇仲等忙緊隨離開。
※※※
李世民奇道:“秦兄尚有什麼話要説?”
秦川緩緩道:“我想向世民兄請教為君之道。”
徐子陵和李世民都給他耍得一頭霧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什麼君主,何況現在只是處於打天下的時期,就算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這句話亦該由他向什麼人請教,而不應反被別人來考較質問。
徐子陵心中湧起一陣模糊的感覺,隱隱覺得自己該知此人的身份,偏又無法具體猜出來。
李世民盯着他的背影,皺眉道:“秦兄若能説出問這個問題的道理,我李世民奉上答案又何妨。”
秦川平靜地道:“我做人從來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很少會費神去想為何要怎麼做。剛才我正是想起世民兄設有一個‘天策府’,專掌國之徵討,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郎中二人、軍諮祭酒二人,典籤四人,錄事二人,記室參軍事二人,功、倉、兵、騎、鉈、士六曹參軍各二人,參軍事六人、總共三十四人,儼如一個小朝廷,可見世民兄志不只在於區區征戰之事,才有感而問。”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他如數家珍般詳列出“天策府”的組織細節,都聽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秦川淡淡道:“這理由夠充份嗎?”
李世民苦笑道:“我服了!若秦兄肯為我所用,我必會請秦兄負責偵察敵情。所以為君之道,首要懂得選賢任能,否則縱有最好的國策,但執行不得其人,施行時也將不得其法,一切都是徒然。”
徐子陵心中暗贊,若換了是李密或杜伏威,見此人對自己的事瞭如指掌,不動殺機才怪。但李世民卻謹遵諾言,從實地回答,又答得灑脱漂亮,只是這種胸襟,已非其他人能及。
秦川沉聲道:“大亂之後,如何實現大治?”
李世民先向徐子陵微微一笑,才答道:“亂後易教,猶飢人易食,若為君者肯以身作則,針對前朝弊政,力行以靜求治的去奢省費之道,偃革興文,布德施惠,輕徭薄俺,必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中土既安,遠人自服。”
秦川聽得默然不語、好一會後才道:“徐兄以為世民兄之論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他會忽然問起自己這旁人的意見來。啞然失笑道:“對為政小弟只是個門外漢,那有資格來評説世民兄。不過世民兄‘靜中求治’的四字真言,卻非常切合我的個性。大亂之後,只有去奢省費,與民休養生息,不違農時,才能促進生產,使民衣食有餘。”
秦川仍是面對空壁,沉聲道:“昔日文帝楊堅登基,不也是厲行德政,誰料兩世而亡,世民兄對此又有何看法。”
李世民嘆道:“秦兄此句正問在最關鍵處,只此已可知秦兄識見高明,非同等閒。未知我兩人可否移座與秦兄面對續談呢?”
秦川笑道:“嘗聞世子愛結交天下奇人異士,當然亦有容納各種奇舉異行的胸襟。區區一向獨來獨往,這麼交談最合區區心意,假若世民兄堅持要換另一種形式,區區只好告辭!”
李世民向徐子陵作了個聳肩的動作,表示出無可奈何之意,微笑道:“我只是想一睹秦兄神采,既是如此,便依秦兄之言吧!”
秦川淡然道:“早知世民兄不會強人所難,這麼就請世民兄回答剛才的問題好了。”
李世民不解道:“秦兄為何像是要考較我當皇帝的本領似的呢?”
此語一出,徐子陵心中劇震,已猜到了秦川的真正身份。
事實上秦川的身份一直呼之欲出,除了師妃暄外,誰有興趣來問李世民這類有關治國的問題?
她正在決定誰該是和氏璧的得主。
秦川油然道:“良禽擇木而棲,這麼説世民兄滿意嗎?”
李世民目光投到徐子陵臉上,顯然從他的眼神變化中,察覺到他的異樣,向他打了個徵詢意見的神色。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一口氣,點頭表示李世民該坦誠回答。
李世民默想片刻後,正容道:“致安之本,惟在得人。隋室之有開皇之盛,皆因文帝勤勞思政,每旦聽朝,日夜忘倦。人間痛苦,無不親自臨問,且務行節儉,獎懲嚴明。只可惜還差了一着,否則隋室將可千秋百世的傳下去。”
徐子陵不待“秦川”回答,長身而起道:“兩位請續談下去,在下告辭了!”
李世民大感愕然。
“秦川”則不見任何動靜。
徐子陵微一頷首,飄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