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時分,船抵竟陵之前另一大城漢南,近碼頭處泊滿船隻,卻是隻見有船折返,卻沒有船往竟陵的方向駛去。
船家去了打聽消息,卻是眾説紛紜。
有人説有強盜封河劫船,有人説竟陵城給江淮軍破了,甚至謂有水鬼在河道中鑿船,總之人心惶惶,誰都不敢往前頭開去。
這船家當然不會例外,無論許揚等如何利誘,總不肯冒此風險。
最後船家道:“不若我把這條船賣了給你們,讓你們自行到竟陵去吧!”
許揚等面面相覷,皆因無人懂得操舟之技。
寇仲這時“挺身而出”,拍胸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交易遂以重金完成。
船家等攜金歡天喜地走後,寇仲道:“我們的行李物資,全留在襄陽,現在既到漢南,不若先入城購備一切,最好能買十來把強弓,千來枝勁箭,有起事來,便不致處於捱打的局面了。”
又道:“還有就是火油、油布等物。水戰我最是在行,以火攻為上,故不可不備。”
男裝打扮的商秀珣懷疑地道:“你真的在行嗎?”
寇仲得意洋洋道:“你難道未聽過我大破海沙幫的威猛戰績嗎?若在水戰上沒有一點斤兩,怎能大破海沙幫呢?”
梁治虛心下問道:“那究竟還要買些什麼東西呢?”
寇仲見徐子陵在一旁偷笑,喝了他一聲“有何好笑?”才逐一吩咐各人須買的東西。
陳言、駱方等洗耳恭聽罷,一鬨而去,各自依命入城購物去了。
寇仲見閒着無事,提議先到碼頭旁的酒家吃一頓。
梁治搖頭道:“現在時世不好,這艘船又是得來不易,你們去吧!我負責看守此船。”商鵬和商鶴亦不肯上岸。
商秀珣見到寇仲期待的眼色,心中一軟道:“好吧!”
徐子陵待要説想回房歇歇,卻給寇仲一把扯着去了。
※※※
商秀珣步入酒樓,立即眉頭大皺。
原來裏面擠滿了三教九流各式人物,把三十多張台子全坐滿了。
商秀珣掉頭便走。
寇仲扯着她衣袖道:“場主放心,屬下自有妥善安排。”
商秀珣甩開他的手道:“要我和這些人擠坐一桌,怎都不成。要擠你們去擠個夠吧!”
寇仲笑嘻嘻道:“我都説你可以放心的了。場主的脾性我們自是清楚,先給我幾兩銀吧!我立即變個雅座出來給你看看。”
商秀珣沒好氣道:“你自己沒有錢嗎?”
寇仲嬉皮笑臉道:“算是有一點點,但怎比得上場主的富甲天下呢?”
商秀珣苦忍着英,抓了三兩銀出來放到他攤開的大掌上。
寇仲取錢後昂然去了。
商秀珣移到負手一旁的徐子陵處,輕柔地道:“我還未有機會謝你呢!”
徐子陵知她指的是那晚並肩作戰的事,微笑道:“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該我謝你才對。”
商秀珣“噗哧”嬌笑道:“你和寇仲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真不明白你們怎會混在一起的。他可把小事都誇成大事來説,你卻愛把大事説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徐子陵道:“平時他會是你説的那種德性,但遇上真正的大事時卻絕不胡鬧,或者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另一面吧!”
商秀珣忽地俏臉微紅,低聲道:“我忽然感到很開心,你想知道原因嗎?”
徐子陵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訝道:“場主究竟為了什麼事開懷呢?”
商秀珣嬌俏地聳肩灑然道:“根本沒有任何原因。自我當了場主後,還是首次不為什麼特別開心的事而開心,這情況在小時才有過,想不到今天卻能重温兒時的感覺。”
徐子陵點頭道:“場主這番話實在發人深省,嘿!那小子成功了!”
在重賞之下,被收買了的夥計特別為他們在靠窗處加開一張小台子,既不虞有人來搭坐,又可飽覽漢水碼頭的景色。
點了菜後,夥計打躬應喏的去了。
商秀珣滿意地道:“你倒有點門道,不過三兩銀子買來一張空台,卻是昂貴了點。”
寇仲微笑道:“只是一兩銀子。”
商秀珣愕然道:“那另外的二兩銀呢?”
寇仲想也不想,答道:“留待一會用來結賬吧!你現在扮得像個身嬌肉貴,臉白無須的貴介公子,這類付賬粗活自該由我們這些隨從來做。看!又有好那道兒的盯着你垂涎欲滴了。”
商秀珣整塊俏臉燒了起來,狠狠道:“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可否説話正經和斯文一點。”
徐子陵失笑道:“場主中計了。他是故意説這些話來分你心神,使你不會迫他把中飽私囊的銀兩嘔出來,剛叫的酒菜何須二兩銀子那麼多呢?”
商秀珣欣然道:“真好!小陵在幫我哩!”
轉向寇仲攤大手掌嬌嗔道:“拿回來!”
寇仲一把拿着她嬌貴的玉掌,低頭研究道:“掌起三峯,名利俱全!”
商秀珣赧然縮手,大嗔道:“你怎可如此無禮的。”
寇仲嚷道:“不公平啊!剛才場主讓小陵拉着手兒談心,現在我們看看掌相都不行嗎?”
商秀珣大窘道:“人家那有啊!”眼角掃處,見徐子陵啞然失笑,醒悟過來,跺足道:“休想我再中你的奸計,快把侵吞的銀兩吐出來。”
言罷自己卻掩嘴笑個不停,惹得更多人朝她這俏秀無倫的公子哥兒瞧來。
寇仲虎目寒芒亮起,掃視全場,嚇得那些人忙又收回目光。
商秀珣笑得喘着氣道:“若你寇大爺急需銀兩,十錠八錠金子我絕不吝嗇,何須偷扼拐騙的去謀取區區二兩銀呢?”
寇仲吁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微笑道:“攤大手掌討錢的男人最沒出息,用心用力賺回來的才最有種。”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動。
這兩句話最能總括寇仲爭霸天下的心境,垂手可得的他是不屑為之,愈艱難愈有挑戰性的事他卻愈是興致勃勃,否則當年他已接受了杜伏威令人難以拒絕的提議了。
商秀珣顯是心情大佳,再不和寇仲計較,這時夥計端上飯菜,兩人伏案大嚼,她卻瀏目窗外,瞧着從漢水邊折返的船隻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發生了什麼事呢?”
寇仲嘴中塞滿食物,卻仍含糊不清的道:“一錠金子!”
商秀珣失聲道:“什麼?剛才那二兩銀我還未和你計算,現在又想做沒有出息的討錢鬼嗎?”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要消息,人家要金子,好公平啊!”
商秀珣見他怪模怪樣的,忍唆不住下橫了他一眼,掏出一錠金子來,嘴上惡兮兮的道:“你倒説得輕鬆,一兩銀買張空台,一錠金買個鬼消息,還不知想賺金子的人是否胡説八道。”
寇仲吞下食物,舒服地長嘆道:“錢是用來花的,不花的銀兩隻是廢物。這是一個以錢易物的社會,假設用得其所,不但能使你舒服地享用一切,生活得多姿多采,還可為你賺得到名利和權勢,甚至皇帝小兒的寶座。”
商秀珣動容道:“原來你想學人爭做皇帝,不過你現在花的都是我的錢哩!”徐子陵旁觀者清,見寇仲施展渾身解數,逗得商秀珣樂不可支,大大減少了與兩人間的距離,正是他爭取這美女異日支持他的手段。
寇仲忽然出人意表地長身而起,高舉金子,大喝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的聲音含勁説出,立即把囂譁吵鬧得像墟巿的所有聲音壓下去。
人人目光射來,當見到他舉在半空那黃澄澄的金子後,七成的人都嚷着“知道”,且轟然起立,場面鬨動。
“錚!”
寇仲拔出井中月,輕輕一揮,寶刀閃電般沖天而起,刀鋒深嵌入橫樑處。
刀子露在梁外的部分仍在顫震不休時,寇仲大喝道:“我就是割掉任少名鳥頭的寇仲,若有人敢以胡言亂語來騙我,又或説的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我就踢爆他孃的卵蛋。”
這幾句話後,登時所有人都坐了回去,再不哼聲,就在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漢才油然站了起來,説不盡從容自若。
寇仲喝道:“你們繼續吃飯,大爺不歡喜給人望着的!”
眾座客噤若寒蟬,各自埋首飯桌,談笑的聲音也大大降低了。
寇仲指着那中年儒生道:“你過來!”
接着大馬金刀的坐下,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商秀珣道:“有趣吧!這就是金子配合刀子的威力了。”
商秀珣白了他嬌媚的一眼,低罵道:“滿身銅臭的死惡霸。”
芳心同時升起異樣的感覺。
一向以來,她在飛馬牧場都是高高在上,不要説會被人作弄或逗玩,連想吐句心事話的都找不到。偏是跟前這小子,每能逗得自己心花怒放,兼又羞嗔難分。
這確是新鮮動人的感覺。
禁不住瞥了徐子陵一眼,他正露出深思的神色,又是另一番扣動她心絃的滋味。
中年儒生來到台旁,夥計慌忙為他加設椅子,還寇爺前寇爺後的惟恐侍候不周。
夥計退下後,寇仲將金子放在儒生跟前,淡淡一笑道:“先聽聽你憑什麼資格來賺這金子。”
儒生微笑道:“在下虛行之,乃竟陵人士,原於獨霸山莊右先鋒方道原下任職文書,今早才乘船來此,請問寇爺,這資格還可以嗎?”
這人説話雍容淡定,不卑不亢,三人都不由對他重新打量。
虛行之大約是三十許歲的年紀,雙目藏神不露,顯是精通武功,還有相當的功底,長得眼正鼻直,還蓄着五綹長鬚,配合他的眉清目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度。
寇仲點頭道:“資格全無問題,請説下去吧!”
虛行之仰首望往橫樑的井中月,油然道:“用兵之要,軍情為先。寇爺可否多添一錠金子?”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相望時,商秀珣再掏出一錠金子,重重放在他身前台上,冷哼道:“若你説的不值兩錠金子,我就割了你一隻耳朵。”
虛行之哈哈一笑,把兩錠金子納入懷內,夷然不懼道:“諸位放心,這兩錠金子我是賺定的了。”
寇仲有點不耐煩的道:“還不快説!”
虛行之仍是好整以暇,徐徐道:“竟陵現在是外憂內患,外則有江淮軍枕重兵於城外,截斷水陸交通;內則有傾城妖女,弄致兄弟鬩牆,互相殘殺。”
寇仲等立時色變,同時亦感到兩錠金子花得物有所值。
徐子陵沉聲道:“那妖女是否叫婠婠?”
今次輪到虛行之訝道:“這位是徐爺吧!怎會知道婠婠此女呢?”
商秀珣道:“這些事容後再説,你給我詳細報上竟陵的事,一點都莫要遺漏。”
虛行之道:“若在下猜得不錯,小姐當是飛馬牧場場主商秀珣,才會這麼關心竟陵,出手更是如此闊綽。”
三人再次動容,感到這個虛行之絕不簡單。當然商秀珣頤指氣使的態度亦泄漏出她是慣於發號施令的身份,只是虛行之不好意思説出來而已。
寇仲道:“竟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又為何你竟知婠婠是妖女?因為表面看她卻是個仙子呢。”
虛行之苦笑道:“打從她裝睡不醒時,我已提醒方爺説此女來歷奇怪,不合情理,可是方爺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只沉迷於她的美色。”
徐子陵奇道:“方道原難道不知婠婠是方莊主的人嗎?”
虛行之嘆道:“這正是我要提醒方爺的原因。妖女和方爺間發生過什麼事誰都不清楚,但結果方爺卻被方澤滔所殺。幸好我知大禍難免,早有準備,才能及時隻身逃離竟陵。現在方澤滔手下再無可用之將,兼且軍心動搖。若我是商場主,現在最上之策是立時折返牧場,整軍備戰,同時聯繫各方勢力,以抗江淮軍的入侵。”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竟陵勢劣至此。
原本穩如鐵桶的堅城,卻給婠婠弄得一塌胡塗,危如累卵。
寇仲道:“杜伏威那邊的情況又如何?”
虛行之答道:“杜伏威親率七萬大軍,把竟陵重重圍困,卻偏開放了東南官道,以動搖竟陵軍民之心,粉碎其死守之志,確是高明。竟陵現在大勢已去,城破只是早晚間事。”
商秀珣冷冷道:“金子是你的了。”
虛行之知她在下逐客令,正要起身離開,寇仲虎目射出鋭利的寒芒,微笑道:“虛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虛行之苦笑道:“我本想到廣東避難,但又有點心有不甘,目前仍未作得決定。”
寇仲試探道:“像先生這等人材,各路義軍又正值用人之時,先生何不四處碰碰運氣?”
虛行之嘆道:“若論聲勢,現今當以李密為最;但以長遠計,則該以李閥憑關中之險最有利。可是我卻不歡喜李密的反骨失義,又不喜高門大族的一貫官派作風。其它的不説也罷。”
商秀珣訝道:“李淵次子李世民雄才大略,更喜廣交天下英豪,任人惟才,一洗門閥頹風,為何竟得先生如此劣評。”
虛行之道:“李閥若能由李世民當家,一統可期。問題是李淵怯懦胡塗,竟舍李世民而立長子建成為儲君。李建成此人武功雖高,人卻剛愎自用,多疑善妒,罷了,看來我還是找處清靜之地,作個看熱鬧的旁觀者好了!”
寇仲眼睛更亮了,哈哈一笑道:“先生生於此世,若不轟轟烈烈的創一番事業,豈非有負胸中之學。若換了是我,與其屈志一生,不若由無到有的興創新局,縱使馬革裏屍,也勝過鬱郁悶悶的逐月逐年的捱下去。”
虛行之愕然道:“原來寇爺胸懷壯志,但天下大勢已成,還有何可為呢?”
寇仲笑道:“其中妙處,容後再談,假若我寇仲命不該絕於竟陵,就和先主在洛陽再見。”
虛行之色變道:“你們仍要到竟陵去嗎?”
商秀珣正容道:“畏難而退,豈是我等所為。”
虛行之沉吟片晌,又仔細打量了寇仲好一會後,斷然道:“就憑寇徐兩位大爺剌殺任少名的膽識,我就在洛陽等兩位三個月的時間。”
當下約好相會的暗記,才欣然道別。
取回樑上的井中月後、寇仲等匆匆趕回船上,得到所有人相繼歸後立即啓碇開航,望竟陵放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