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心中同時叫苦。
原來當徐子陵把真氣送入婠婠體內時,便立即像失去了控制似的由督脈朝奇經八脈散射。
徐子陵大吃一驚下,忙運功要把變成脱繮野馬般的奔散真氣收回,卻已遲了一步。
真氣化成千百股勁漩,在婠婠的奇經八脈內來回激盪,便恍如內家高手練岔了真氣的情況。
這種走火入魔乃練功者的大災難,輕則功力全失,重則癱瘓或暴斃。
此情況兩人都全無準備,更不知該如何解救,一時慌了手腳。
寇仲低叫道:“妖女厲害,老子可顧不得了!”
徐子陵忙示意他切勿魯莽。
電聲轟鳴,豪雨打在屋宇的瓦背、檐篷、紗窗、天井和街上,發出層次豐富的各種聲音,清寒之氣侵體而來。
夾雜在這雨聲的大合奏裏,是密集的馬蹄聲。
十多騎進入村內。
徐子陵那有餘暇去理會婠婠以外的事,把寇仲送過來的陰柔先天真氣,與自己的陽剛真氣不住結聚,輕輕道:“這些真氣的最大問題,就是孤陽不長,同性相拒,故互相激盪,弄至全身脈氣散亂,所以只要我們能令真氣重歸於一,就可解決問題。”
接着湊到婠婠晶瑩如玉的小耳後道:“這是否正中你下懷呢?現在我已有九成把握肯定你是陰癸派那位大姐了,小弟真的甘拜下風。”
一道閃電,裂破了村子上方偏西的空際,接着天地煞白,驚雷震耳。
那十多個騎士勒馬停下,卻沒下馬,似乎在等待着某些人。
寇仲好象全不知外面來了一批人,俯前道:“要不要博他孃的一鋪,我賭她是‘陰後’祝玉妍的徒弟,甚或就是她本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有多少成把握?”
寇仲嘆道:“只有八成,比你還少一成,以陰癸派那種邪人,怎肯把自己陷於如此絕地?不過若她另有邪法,根本不怕走火入魔,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唉!讓我動手罷,總須有人去做的。”
徐子陵堅決地搖頭道:“我們沒權拿別人的性命去作賭博,事實上這是一場公平的決戰,她是以真功夫來算計我們。”
寇仲皺眉道:“但假若她真是來自陰癸派的妖女,我們這樣替她療傷,豈非甚麼來龍去脈都給她看破,我的獨門氣功還有何秘密可言?倘她因此而功力大進,擊敗了師妃暄,我們更罪孽深重了。”
又有蹄聲在另一端的村口響起,竟是孤人單騎,緩緩冒雨往早先那十餘騎馳去。
刀劍出鞘之聲,連串響起。
來人顯非那十多騎的朋友。
徐子陵毫不在意外面正發生的事,不斷將寇仲輸來的真氣集中在丹田氣海之內,知而不守地任它自然而然變成一個真氣的渦漩,免其落於後天,露出一絲充滿信心的微笑道:“就算她的而且確是那妖女,卑鄙地利用我們的俠義之心,我們也要以正道和她周旋到底。”
接着低喝道:“準備好了嗎?”
寇仲還以為徐子陵説的是為婠婠療治經脈內作惡的遊氣,瞧了瞧抖個不停的婠婠,無奈道:“準備好呢!”
當徐子陵出乎意外地把氣漩由丹田升起,逆上督脈,反注入寇仲右掌心時,外面有人大喝道:“多情公子你果然有膽有識,明知送死也敢前來赴約,我們清江派佩服佩服。”
徐子陵和寇仲這時才知來者竟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多情公子’侯希白,但此刻正值行功運勁的緊要關頭,一個不小心,動輒有走火入魔的大禍,都不敢分神去理會。
寇仲任由氣漩注入右手心的陰腧脈,再轉上中指的陽腧脈,沿右肘走絳宮,過重樓,經衝脈至丹田,然後走右腿外的陽蹻脈,過腳趾到足心湧泉穴定住。
只覺全身暖和融融,説不出的舒服。
此時他已掌握到徐子陵的用心和策略。
原來天下物事雖千門萬類,各有其獨特的物理性情,但總有其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則。
在內家氣功上,更有強者凌弱,異性相吸的現象。
徐子陵玩的把戲,就是先任由兩人傾向一陽一陰兩種特性的真氣天然結合,變成一個自動渦漩的整體,更由於兩人真氣同源而異,結合後本身自具自足,會把任何有異於他們的真氣排斥,又能把同類的真氣吸納。
所以只要再把氣漩送入婠婠的氣脈去,立即可將散遊亂竄的真氣似海棉吸水般吸收回來,亦因利乘便貫通婠婠的經脈。
假若婠婠確是妖女,甚或是祝玉妍本人,也會因內功路子不同,不但難以把此氣漩收歸己有,連尋源探察亦有所不能。
徐子陵之所以要把氣漩先回輸寇仲體內,一方面是要加強氣漩的力量,更重要是忽然想到此舉對兩人將大有裨益,使氣脈周流,全身經絡貫通,和氣上朝。
且陰陽互補,可臻至道家“水中火發、雪裏花開”,所謂“天宮月窟閒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的至境。
一般內家高手,雖無不講求經脈通氣,但高明者都是陰陽並行,從沒有以渦漩的形式行氣。
惟有來自長生訣,又是兩人分練,才會出現如此現象。可是若非由於替此女療傷而引起真氣流失的特殊情況,兩人必失此機緣。
以物性而論,渦漩自是比衝奔的力量更凝聚和強大。
寇仲明白了徐子陵的用意後,立即把握這千載一時的良機,讓氣漩周遊全身,任得氣漩把滿盈經脈內的真氣吸納,不斷壯大。
外面靜了下來,顯是侯希白勒馬停下。
雷雨不絕,電光暴閃中,間中傳來健馬嘶叫之音。
而每當電光照亮了昏黑的室內時,婠婠如雲的秀髮都像會發光般,説不出的詭異神秘。
氣漩由右腿內的陰蹻脈迴歸絳宮,再下左腳心湧泉穴時,一把清越朗耳的男聲在外淡淡道:“廢話少説,陳步云何在。”
一人應道:“本少爺在此,侯希白你殺我兩位結拜兄弟,今天就要你血債血償。”
侯希白仰天一陣大笑,縱使雷雨交鳴,亦不能掩蓋分毫。
笑聲倏止。
侯希白從容道:“你的血債要人還,但人家女兒的清白和尊嚴又有誰來還給她們,殺你那兩個淫賊兄弟,只是替天行道,現在該輪到你了,誰敢阻我,誰就要死。”
蹄聲轟鳴,顯示雙方正衝向對方。
此時氣漩經過了頭頂天靈穴,由上顎的天池穴過十二重樓,下任脈,上督脈,再走左陽腧脈到左掌心,重新進入徐子陵體內去。
徐子陵感到寇仲經脈內虛虛蕩蕩的,情況就與婠婠被輸入真氣時的情況相似,心中一動,隱隱捕捉到假如婠婠真是妖女所採用的秘法,不過此刻那還有再作深思的閒情,只依法照辦,把增強了不知多少倍的氣漩先送往天靈穴,再輸下至湧泉穴,剛與寇仲行氣的次序相反。
此實千古難遇的情況。
首先要找兩個內氣同源又相異的人已是難比登天。況且即使有這麼兩個人,由於各種複雜的因素,例如對功法的成見、信任的問題,亦絕不會拋開一切的以這充滿創意的方法合研出如此古怪的奇功。
兩人以前雖屢曾以內氣同源的特性,互為增益或療傷,卻從未試過如此徹底,且全部真氣化成一個先天氣漩,自身卻不留半點真氣,教對方縱是心懷叵測,亦全無辦法由他們行氣的脈絡,推測出他們來自長生訣的法門。
外面兵刀交擊之聲不絕於耳,慘叫痛哼亦不絕於耳。
受創的當然不會是侯希白,否則早該鳴金收兵了。
婠婠體內流竄的真氣愈加肆虐,隨時有經斷脈散的生命之厄。
微不可聞足尖點在瓦面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兩人嚇了一跳,差些同時走火入魔。
徐子陵強壓下心神的震盪,因為此時若有人溜進屋來,要取他們的小命,可是易如反掌的一回事。
氣漩透掌心而出,逆上婠婠督脈。
兩人同時口鼻呼吸斷絕,內氣斂息,只餘下靈台的一點清明,默默遙控婠婠體內氣漩的行走。
果然不出所料,氣漩經行處,流竄作惡的真氣統統被吸納,使一切重歸正軌。屋外激鬥忽然靜了下來。
侯希白的聲音響起道:“誰方高人駕臨,何不現身一見。”
一陣嬌笑來自三人置身處的瓦面上,接着是銀鈴般動人的女聲道:“侯希白果是不凡,枉清江派自命江南大派,竟無人擋得住侯兄一扇之威,可笑之極。”
侯希白笑道:“只聽姑娘的聲質,便知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兒,卻未知姑娘不惜千里追蹤在下,所為何事?”
徐子陵和寇仲剛把氣漩行遍婠婠全身經脈,這絕世美人亦安靜下來。
假若他們立即收回氣漩,婠婠就會重回先前的狀況。
但二人均是膽大包天之輩,怎肯就此罷休,把氣漩往婠婠體內最關緊要的生死竅送去。
當日傅君婥曾詳細向他們解釋練習九玄大法的訣要。
故而他們修練長生訣時,自然而然地就把九玄大法和長生訣的功法結合起來,將本來純是修身養命的秘法與武功合而為一。
據傅君婥所傳,脈穴雖是一體,但作用卻有不同。
脈乃穴與穴間往來的路途,穴位則等若站頭宿所。
每逢經脈交匯處的穴位更被稱為關口,蓋在其貫通經脈的重要性。
若關口閉塞,便如道路封閉,人也會百病叢生。
凡人皆有因血氣而來的正常脈氣,但真氣卻須苦修才會發生。
修真者若不能練至“氣發”,怎麼修行都只是白練。
氣發則成竅。
所以內家高手只要探查對方脈穴,便知對方火候深淺。是凡穴還是氣竅,絕瞞不過識貨的人。
前此婠婠體內虛虛飄飄,不要説氣發而成的關竅,連普通人的脈氣亦欠奉,所以才令他們無從入手,莫測高深。
而眾竅之中,又以生死竅最關重要。
假若婠婠要找地方把真氣聚集收藏,就惟只這個玄微的處所。
在人體上,兩眼中心為祖竅,內通腦胞,是人的真性,此處若受傷,重則身亡,輕者亦會腦力受損。但仍非是真氣可藏聚的地方。故妄施者會惹來頭痛之患。祖竅乃任督二脈最重要的關口,只要凝神入祖竅,任督二脈便會周遊不息。
但真正能凝聚真氣處,卻是小腹的丹田處。
它便像全身真氣的供應站。
普通人的脈氣,是通過吃下的食物,被胃壁吸收而成的養分而來。
但修練者卻把生殖能力的精氣化煉而成真氣,變成能量,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是也。
至於先後天最大分別,則在於先天能吸取天地的能量,而後天則止於本身的精氣,高下之別,自不可以道里計。
丹田為氣海,細分為四重天。
最上一重為黃庭,接着是金爐、穴和最下層直通精囊或子宮的關元。
而生死竅指的就是穴,氣動其中則成生死竅,否則只是一般的穴。
若祖竅是天,生死竅就是地,上管性、下管命。性命必須雙修,若舵和槳的關係,欠一不可。
所謂天下地上安祖竅、日西月東聚穴,説的就是它們唇齒相依的情況。
徐子陵和寇仲此着最厲害處,就是把聚兩人全身功力的氣漩,注入婠婠的穴裏。
假設婠婠只弄虛作假,收起來的真氣以詭秘莫測的方法藏在穴深處,那麼闖入的氣漩,必會激得她的真氣起而相抗,那時她便露出狐狸尾巴。
若她真是清清白白,那氣漩只會引發她的脈氣,便她回覆知覺。
在機緣巧合下,兩人終於找到最佳試探她虛實的方法。
正如徐子陵所言,這是場別開生面的鬥爭。
他們正處於最緊張的關頭,外面的侯希白卻是悠然自若,半點不覺雷雨之苦地續道:“姑娘輕功之高,是在下平生僅見,所以在下每趟想見姑娘,都落得緣慳一臉,可是今晚在這荒村曠野之地,環境特殊,在下若要得睹姑娘芳容,恐非全無機會。”
氣漩此時進入婠婠丹田,抵達第一重的黃庭,尚未有任何異樣的情況。
寇仲和徐子陵雖不宜分神,但仍不由心下奇怪。
假若這女子的輕功如侯希白所説般高明,他們為何竟察覺到她足點瓦背的微響呢?
女子響應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逼人家好嗎?我剛才故意弄出聲響,就是要讓你知道人家來了。現正思量該否現身與你相見,你卻來咄咄逼人家。”
寇仲兩人心中大懍,不由得對侯希白刮目相看。
剛才那下足音,屋內的他們亦只是僅可聽聞。
而侯希白那時還正在與敵人生死血戰,兼又雷雨交加,距離比他們遠上幾倍,仍漏不過他的耳朵,只這點已可推知侯希白比他們高明瞭。
氣漩緩緩下降,進入第二重的金爐。
侯希白淡然道:“姑娘若有見在下之心,在下已是非常歡喜,可否先賜告芳名,那稱呼起來可以親熱一點。”
此人説話高雅、語調温柔、態度灑逸,難怪他能使天下美女傾心。
那女子顯是給他哄得芳心竊喜,欣然道:“我只説一次。你勿要粗心大意忘掉了。”
侯希白以無比真誠感人的語調道:“侯希白正在洗耳恭聽,日後更不敢忘記,姑娘請放心。”
寇仲聽得心中一陣感慨。
他是自問説話欠了侯希白這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味道。難怪連師妃暄都看得起他,還讓他伴遊三峽。
徐子陵想的卻是:假設此人生性如此,誰都沒有話説,否則他就是大奸大惡的人了。
女子似乎給打動了芳心,道:“我叫獨孤鳳,咦!你的表情為何這麼古怪,定是知道我的來歷。”
侯希白嘆道:“獨孤小姐才真是名不虛傳;只從我的眼神變化便窺知我內心的感受,不愧是身兼兩家絕學的傳人。”
獨孤鳳語調忽然變得無比的冷靜,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緩緩道:“此事相當奇怪,不知道關於我的事,侯兄是從何方得到內情?”
侯希白歉然道:“這個請恕在下不便透露。侯某還知道獨孤小姐不但早超越了‘獨孤雙傑’獨孤盛和獨孤霸兩位前輩,連令叔獨孤傷亦要甘拜下風,功力直迫尤楚紅,難怪在下想擺脱小姐的追蹤亦難以辦到。”
接着語氣轉冷道:“起始時侯某尚以為小姐是慕在下多情之名而來的刁蠻女子,現在當然知道這想法大錯特錯。請問獨孤小姐究竟有何貴幹,竟這樣垂注我侯希白。”
獨孤鳳道:“這個恕我不能説出來,好了!我要走哩!”
此時氣漩終於從金爐注入關鍵處的生死穴,倏地變生不測。
氣漩竟停也不停的往她丹田氣海最下重的關元滑瀉進去,且有散泄出體外之勢。
兩人立時魂飛魄散。
假若此事真的發生,他們等若自動把辛苦多年練來的功力盡行散掉,再要回復舊況,都不知要多少時間才成。
他們再聽不到外面兩人的説話,運聚精神,以意念力誓要把氣漩收回來。
氣漩應念回沖,化成一束急漩的氣柱,逆上婠婠督脈,利箭般刺入徐子陵掌心的陰腧脈去。
剎那間,氣柱驀長,延伸至兩人全身經脈去。
徐子陵和寇仲腦際轟然劇震,同時往後拋飛,撞至牆上始滑跌落地,倒作一團,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斷絕。
沉睡不醒的婠婠卻沒有因失去徐子陵的支撐而倒下。
她像幽靈般緩緩飄然而起,俏立屋心。
眼簾慢慢張開,露出一對絕對配得上她絕世容顏、烏黑閃亮、可勾起最美麗的夢想的眸子。
婠婠徐徐別轉嬌軀,凝視着倒地不起的徐子陵和寇仲,輕嘆一聲。
當她似要往兩人移去時,大門洞開,有人帶着一門風雨闖入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