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只一個時辰工夫,就將四十多包鹽全搬到船上去,想起當年搬了整晚,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真正感到自己的進步。
天尚未亮,他們便揚帆出海。
寇仲道:“我們試試由大江逆流西行入內陸,如若不行,才再走陸路吧!”
徐子陵皺眉道:“我和你都是操舟的低手,連個普通的船伕都比不上,在大海還沒有問題,當然!這只是指風平浪靜的情況下而言,若進入河裏……”
寇仲笑道:“想那麼多幹嗎?船若在大江沉了,我們就去撈他孃的上來,那時改走陸路也不遲。別忘了我們同是水陸兩路的高手。”
徐子陵把他的手放到船舵處,笑道:“該輪到你了,我要入艙睡覺。”
寇仲苦惱道:“早知抓起幾個海沙幫的小兒,逼他們駕船,那現在就不用捱苦了。”
※ ※ ※
徐子陵被戰鼓聲醒過來,一時還以為在戰場上,搶出艙外時,寇仲正謎眼瞧着前方品字形駛來的三艘船,這些船比他們那艘還要尖窄一些,長度則多了丈許,在機動性上佔了上風,他們的船載上鹽後更不是對手。
己船正朝敵船迎去。
在充沛的陽光下,只見對方甲板上每船站了數十人,人人彎弓搭箭,或持着投石機蓄勢待發,又或持着釣竿等鎖船的工具,來回奔走,聲勢洶洶。
船上飄揚着寫上“高”字的旗幟。
徐子陵來到寇仲旁,皺眉道:“究是何方神聖?”
寇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欣然道:“只聽鼓音,便知他們鬥志高昂,但看他們行動的散亂無章,更知只是烏合之眾,他們定是隨處掠奪的海盜,最適合拿來當水手。”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寇仲道:“一切由我來應付,現在先往艙內躲躲箭矢,待他們登船才顯點手段給這些毛賊看看。”
“砰!砰!”兩聲,在鉅鈎的牽扯下,兩艘賊船左右靠了過來,眾賊一擁而上。其中三人撲進艙去,其它查看一包疊一包放在甲板和艙中的鹽貨。
另一艘賊船則領前航駛,一時間海盜似乎控制了大局。
其中三人該是海盜的頭子,立在船尾處指揮眾賊的行動。
最高壯的那名大漢目如銅鈴,長髮披肩,滿面鬍鬚,形態頗為威猛,背上交叉掛着兩把長約五尺的短纓槍,更添其威勢。令人想不到海盜中也有這種人物。
這時他“咦”的一聲道:“兒郎進艙這麼久了,為何還不見把那兩個小子押出來?”
旁邊矮瘦的中年漢子露出凝重神色,道:“讓我去看看!”
另一邊是個壯碩的青年,只比披髮大漢矮上寸許,但已比一般人高大,腰上掛着兩個鐵環,看來是種奇門兵器。道:“我陪二哥去。”
披髮大漢點頭同意,低聲道:“有點邪門,小心點!”
青年大笑道:“我們東海三義什麼風浪未見過。”語畢便與那被稱為二哥的矮瘦漢子徑自入艙。
披髮大漢目送兩人消失在艙口處時,手下來報道:“大爺!甲板堆的全是鹽貨。”
披髮大漢咕噥道:“真倒黴,這些廢物除非運往內陸,否則能賣多少錢!不過這艘船倒是上等貨色。”
一把聲音油然應道:“你們那三艘也不錯,大概可讓我們狠狠的撈他娘一筆。”
眾賊無不駭然失色。
只見寇仲架着二郎腿,大刀橫擱膝上,輕鬆地坐在艙頂邊沿處,一對腳懸吊在艙口上方,不經意地搖晃,有種説不出的寫意。
他臉上掛着陽光般燦爛的笑容,虎目射出深不可測的神光,環顧眾人時,無人不生出給他看進心坎裏的可怕感覺。
披髮大漢一震道:“你將他們怎樣了?”
寇仲好整以瑕道:“你先吩咐手下勿要輕舉妄動,本少爺才有興趣研究應否答你的問題。”
披髮大漢當機立斷,大喝道:“全部人停手,都到我這邊來。”
登船的二十多名海盜忙移往船尾,變成兩方對壘,敵我分明之局。
披髮大漠顯然是重情義的人,雙目寒光閃閃,冷然道:“今趟算我們得罪了。只要閣下放人,我們立即掉頭就走,決不食言。”
寇仲知對方見他們無聲無息的收拾了五個人,已心生怯意,哈哈笑道:“那有這等便宜事,除非你們全體投海,讓出三條船來,否則休想有命去見明天的太陽。哼!你們既恃強搶掠,該知道終有這麼的一日。”
眾賊色變叫罵,人人擺出拚死一戰的豪態。
披髮大漢一聲暴喝道:“給老子住嘴!”緩緩取下背上雙槍,沉聲道:“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子給我報上名來。”
寇仲笑嘻嘻道:“老小子你先説!”
披髮大漢呆了一呆,接着莞爾道:“一個小子,一個老小子,這倒公平,聽着了,老子就是東海三義之首‘雙槍’高佔道。”
寇仲捧腹笑道:“幸好你用的兵器特別點,若是用劍,豈非要喚作‘單劍’高佔道,這外號定是你自己起的,對嗎?”
高佔道和眾賊尚是首次遇上對陣時仍這麼談笑自若的人,且説的話既滑稽又不無點歪埋,心中都生出奇異感覺。
高佔道怒道:“胡説八道,你既不肯罷休,就喚你的同夥出來,大家一決高下。”暗中卻打手勢給旁邊的手下,只要藏在艙內的另一敵人出來後,立即動手救人。
這正是寇仲的高明處,扣起了對方五個人,否則高佔道若逃返賊船,再施遠距離攻擊,他們的船保證要完蛋。
寇仲倏地平靜下來,虎目灼灼神光,緊盯着高佔道,淡淡道:“要收拾你們這些小賊,那用得到我兄弟出手。高佔道你若還有點賊膽,就和我單打獨鬥,只要能捱過十招,本少爺立即放人。”
高佔怒喝道:“閉嘴!我高佔道豈容你左一句小賊右一句小賊的亂叫,也不甚麼十招之數,就讓我們手底下見個真章吧。”
寇仲冷若冰霜地寒聲道:“你們登船搶掠,不是賊是什麼?恃強凌弱,只敢向沒有抵抗力的漁民百姓下手,不是小賊又是那碼子的東西?”
高佔道旁的手下反口罵道:“你不也是賊嗎?偷運私鹽算什麼正經勾當?”
寇仲然啞然失笑道:“有什麼不正經的,西北需鹽,我等不辭勞苦,萬水千山將鹽運去,明賣明買,雙方心甘情願,豈不勝於奪人血汗辛苦賺回來的錢貨嗎?”眾賊都啞口無言。
寇仲慷慨激昂道:“男兒立身於世,至緊要立志遠大,放眼天下。老子賺了這筆錢後,就用來招兵買馬,轉戰天下,成萬世不朽的大業,你這羣只懂左搶右奪的小賊怎能明白。”
高佔道嗤之以鼻,大步走過來,喝道:“廢話!讓老子秤秤你有多少斤兩。”眾賊爆出一陣采聲時,寇仲已彈了起來,凌空下撲,手中長刀若迅雷激電般照臉往高佔道劈去。
高佔道哪想得到他悍勇至此,説打就打,一上來就是雷霆萬鈞之勢,惟有咬牙借雙槍交叉之力,硬架這凌厲無匹的一刀。
要知即管是一流高手,若要功力發揮達至巔峯狀態,必須醖釀加上熱身,才能在某一剎那把內勁毫無保留釋放出來。
像寇仲這種完全沒有經過這過程,便發揮出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立使眾賊瞠目結舌,震駭無倫。
“噗!”的一聲沉響,高佔道蹌踉連退七步,這才收止退勢,臉色蒼白如死。寇仲卻是心中暗贊,知此人比他倆兄弟高明多了,竟能擋着自己蓄滿勢子的一擊。眾賊都看出頭子不妥,紛紛攔在高佔道身前,卻沒有人敢趨前動手。
寇仲橫刀而立,自有一般豪邁不羈的動人姿動,曲指彈在刀鋒處,發出一聲餘音嫋嫋的清吟。微笑道:“既能擋我一刀,今趙的事就此作罷。”
高佔道這時才驅走寇仲侵入體內的寒氣,駭然道:“閣下高姓大名?”
寇仲淡淡道:“我叫寇仲,我的兄弟叫徐子陵,你們未聽過絕不出奇。”
眾賊一起動容。
高佔道恍然道:“怎會沒聽過?你們剛燒了海沙幫的十多條船,連李密都奈何不了你們。”
寇仲大樂道:“你們的消息倒靈通,是否在登岸逛子時聽回來的呢?”
眾賊愕然,另一人道:“寇爺怎會連這些都可猜到?”
寇仲戰意全消,見眾賊都對他露出傾慕崇拜的神色,哈哈笑道:“讓我們來作個交易,我們放回你們五位兄弟,你們就負責弄一席豐富的酒菜來給我兩兄弟享用,此後各走各路,如何?”
高佔道收起雙槍,欣然道:“像寇爺這種天生的英雄人物,我高佔道仍是生平第一趟遇上。寇爺肯不怪我們魯莽,我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哈!真痛快!”
※ ※ ※原來這羣海盜,本是隋兵。大業七年二月,煬帝下詔討伐高麗,他們被徵調到涿縣,隨大軍往高麗首府平壤進發。是次征伐先勝後敗,隋軍士氣低落,又軍糧不繼。
高佔道那支三十多萬人的大軍,中伏大敗,能回遼東者只有二千七百多人。
第一趟徵高麗失敗,人力物力損失慘重,理應休養生息,豈知楊廣又在大業九年發動第二次遠征高麗。禮部尚書楊玄感便趁楊廣遠征在外,而百姓對兵役、徭役深惡痛絕,天下思亂,遂起兵叛變,高佔道等就在此時叛隋追隨楊玄感作反。
後楊玄感兵敗身死,高佔道等逃返昆陵,豈知家族早受牽連盡被斬首,只好逃往海上為盜。
那矮瘦漢子叫牛奉義,年輕的叫查傑,兩人不但武功頗佳,還讀過書上過學堂,所以與高佔道同被推為首領。
整個海盜集團人數由原本的五十二人,增至現今的二百二十八人。今趟出海的只有二百零八人,其它則留在常熟的巢穴處。
四艘船組成船隊,沿岸北行。
天色漸暗,船上卻是燈火通明。
在寇徐兩人的船上擺開一桌酒席,徐子陵、寇仲、高佔道、牛奉義、查傑和幾名頭目圍桌而坐,把酒言歡,樂也融融。
至於操舟之責,自是交由小賊們去執行。
徐子陵聽到他們的身世,知是官逼民反下才當起海盜,惡感稍減。更見這幾人都是血性漢子,便道:“高兄你們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可有想過改邪歸正?”牛奉義苦笑道:“現在天下四分五裂,何處才是安居樂業之所。現我們聚眾成黨,等閒誰都不敢來惹我們,風光得很,就算我們想收手,下面那班兄弟都不肯答應呢。”
查傑正容道:“我們只是被迫落草,所以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會胡亂殺人,搶起來亦留有分寸,絕不對窮苦漁民下手,徐爺不信可一問這附近的人,就知我們‘東海幫’的行事作風。”
另一頭目魏元道:“初時我們見兩位爺兒打着海沙幫的旗幟,還以為是海沙幫為沉法興運貨的肥羊。”
高佔道忽插入向正大碗酒大塊肉吃個不亦樂乎的寇仲道:“寇爺剛才提及有志爭雄天下,不知心中有何大計呢?”
徐子陵狠狠瞪了寇仲一眼,只有他才明白寇仲超卓的御人手段,剛才他施展了渾身解數,將東海幫的羣盜操控於股掌之上,忽軟忽硬,把他們懾得貼貼服服。最厲害處是故意撩起對方的雄心,又擺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讓人心甘情願地來求他。寇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以袖拭了嘴角的酒漬,眼中神光電射掃了眾人一眼,才淡淡道:“告訴我,現在誰是最有機會及資格得天下的人?”
高佔道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嘿!我只是以事論事。若論聲威,當然以李密居首。”
寇仲微笑道:“他只是表面風光。最大的問題是東都城高牆厚,又集中了舊隋精鋭的部隊,兼之由文韜武略均有兩下子的楊世充率領,李密以前攻不下洛陽,現在更攻不下洛陽,一個不小心還要吃敗仗呢。”
查傑不解道:“據傳密公精通史學,熟贊︽史記︾︽漢書︾,又精於兵法,這可從他屢戰屢勝證實此事。且最厲害是他懂得收買人心,若他不能得天下,誰人有此資格。”
寇仲成竹在胸道:“別忘了還有竇建德在東北方牽制着李密。何況李密這傢伙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最不做的事。”
牛奉義愕然道:“什麼事?”
徐子陵心知寇仲要説什麼,暗忖以寇仲的才智魅力,要打動這三人實是易如反掌。寇仲好整以暇道:“就是殺了大龍頭翟讓,便以前跟隨翟讓的舊將人人不滿和自危,瓦崗軍再非以前團結一致的瓦崗軍了。”
高佔道不解道:“可是現在萬眾歸心,天下羣雄紛紛往滎陽依附密公,圖成大業,實力該是有增無減。”
寇仲哈哈笑道:“這恰好做成兩個大問題,首先是舊人怕給新人排擠,更添上曾與翟讓關係密切的一眾將領的疑慮;其次本是精鋭的瓦崗軍會因此變得良莠不齊,其中更説不定滲進了各方派去的奸細。哼!人説李密如何才具超卓,照我看只不過爾爾,若我是他,只會軟禁翟讓,讓他做個有名無實的傀儡首領。”
高佔道數人交換了個眼色,均露出驚異之容。徐子陵則心中暗歎,知寇仲爭雄天下之意,已是離弦之箭,不會回頭,李密等勢將多個可怕的勁敵。而收拾高佔道這羣海盜,只是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