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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不許人間見白頭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着,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汽車伕遠遠打着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着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己。”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説:“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的説:“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的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説的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只是掣傘站在那裏。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衞就不再跟隨,她順着走廊一轉,已經見着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裏,疏疏種着一樹梅花,一樹海棠。兩本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着一角屋舍。走廊之下襬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裏一樣,恍惚的聽着檐下的潺潺的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檐下,慢慢抬起頭來望着她,説:“你回來了。”

    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他忙着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的用手扶在廊柱上,檐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十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峯依稀還有往日的稜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隔了十年,再不是從前。她心裏無限的辛酸,他慢慢的説:“如今説什麼,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着夢裏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的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漱漱的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的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她慢慢的説:“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嗯了一聲,説:“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在人羣裏看到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麼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裏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麼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面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的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着她,我一句話都説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的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麼不快活?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嘆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

    他突然的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説:“我曉得她要什麼——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説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麼,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的稀疏下去,檐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麼久,她慢慢的説:“都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作聲,疏疏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隻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牆去。牆上種的凌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説:“這麼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十年了。”十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嫺靜。他忽然説:“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的重複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的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着西式便服,彷彿十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只是説:“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了傘,送着她出來,侍衞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汽車伕説:“你下來。”汽車伕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温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温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的下得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着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的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得已經闖過去,“嗶嗶”拼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後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着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着的不僅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麪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才有個穿着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説:“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沓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説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沓,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着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面,説:“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麼都瞧不見,只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防及,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緊緊的攥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的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裏,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扎他越絕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麼多年,他隔了這麼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温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裏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的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的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着大雨,江面上騰起的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裏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的鬆開手,一分一分的鬆開,唇上還似乎留着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的説:“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着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説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説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十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裏早就不養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裏,已經可以見着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捲着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十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着,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的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裏,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伕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台階,彷彿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説:“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麼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彷彿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靜靜的望着碼頭上,實槍荷彈的大隊衞戍,全是何敍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敍安帶着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裏,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裏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裏緩緩刺着,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衞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衞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敍安忙親自撐過傘,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從頭冰涼。

    慕容灃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受寒之後發起高燒,數日之後轉成了肺炎,急得侍從室主任與全體幕僚憂心如焚。何敍安轉為文職官員已久,但日常的事務,有許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過來數次。病榻之前只能揀要緊的大事報告幾句,慕容灃雖然發着高燒,脾氣突然的好轉,不論他們建議什麼,他都肯點頭答應。原本慕僚們力主的財政改制,他總不肯點頭,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讓他們去擬方案,倒令得何敍安更加的不安。過了幾日,看着慕容灃的病有了起色,幕僚們散後,何敍安獨個留下來,慕容灃雖然依舊在打點滴,但人像是有了點精神。何敍安跟隨他時日良久,説話極是直截了當,今天猶豫了半晌,方才問:“總司令是有事情交待敍安?”

    慕容灃脱口答:“沒有什麼事,你別想多了。”

    他們相與多年,何敍安對他知之甚深,這樣一句話一説,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但仍脱口道:“總司令,現在不是跟程家翻臉的時機。”

    慕容灃不耐煩的道:“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讓人抓到過把柄?”

    何敍安道:“程信之不一樣,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豈肯善罷干休?就是夫人那裏,只怕也會不依不饒。”

    慕容灃臉上並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

    何敍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總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灃淡然道:“她還有女兒,所以不會做傻事,不過就是眼下傷心兩天。”

    何敍安急切之下口不擇言:“總司令,恕敍安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敍安不得不知會同僚。”慕容灃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回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説得如此之重,何敍安十分鎮定的道:“請總司令三思後行,這樣嚴重的後果,總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慕容灃忽然一笑:“遲了,今天晚上有撫卹安順水災的賑災義賣,程信之是資金會理事,定會前往。顧伯軒的人兩個鐘頭前就佈置好了,現在只怕已經得手了。”

    何敍安向來鎮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剎那方回過神來:“敍安告辭。”掉頭就往外走,慕容灃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敍安只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的門框之上已經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他身子一震,猶未回過頭去,已經聽到慕容灃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是發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就是發了狂了,誰要是敢攔着,我決不答應。”

    何敍安回過頭,只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長嘆:“六少,如今就算殺了程信之,於事何補?”自定都烏池以來,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稱呼他了。這一聲六少,便純以舊情私誼相商,完全是動之以情了。慕容灃見他一雙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中竟然滿是瞭然,他與何敍安私交甚篤,適才那一槍也是一時衝動,幾乎失手。但見他並沒有驚惶之色,反而顯出理解,他手中的槍不由自主頹然垂下去。低聲道:“我實在忍不了……她怎麼可以嫁信之……”

    何敍安道:“尹小姐確實過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對夫人明言,給程家施加壓力,只要程允之動搖,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棄這段婚事?”見慕容仍舊緊緊抿着嘴,又道:“就算到時程信之不肯,咱們再下手不遲。”

    慕容灃仍舊不説話,何敍安急得背心裏漸漸生出冷汗來,顧伯軒是情報二處的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於慕容灃。顧伯軒為人更是專橫,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若是慕容灃不及時親自打電話給顧伯軒,他也沒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顧伯軒。正在此時,門外的温中熙似是有什麼急事,在門外走廊裏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回。何敍安心中焦急萬分,欠身道:“總司令。”慕容灃這才看到温中熙,叫他進來問:“什麼事?”温中熙陪笑道:“侍從室的車子又被衞戍扣下來了。”衞戍與侍從室向來不和,總是互相找麻煩,一有機會就在慕容灃面前告狀。慕容灃哪裏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敍安説:“去給曾子龠打個電話。”何敍安退了出來,問温中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温中熙道:“顧主任急着要見您。”何敍安正愁見不着顧伯軒,此時萬萬沒想到他會急着找自己,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籠上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戀不捨:“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説:“四太太,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説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問:“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説:“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來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着説:“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車總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車子回去吧。”靜琬説:“那你呢?”信之道:“我過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車閒在家裏。”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着洋娃娃歪着頭瞧着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裏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説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了,見她髮辮微松,説:“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着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司機早就將程信之的那部黑色的別克駛了出來,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裏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唯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

    何敍安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上,顧伯軒不停的用手帕拭着額頭上的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敍安兄,這該怎麼對總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抖:“車上怎麼會是尹小姐……怎麼會是她……”

    何敍安沉默良久,説:“總司令的身體剛有起色。”

    顧伯軒道:“既然何主任也同意瞞下來,那麼我先封鎖消息。”

    何敍安喟然長嘆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説,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

    顧伯軒重重鬆了口氣,連連拱手:“敍安兄的大恩,伯軒沒齒難忘。”何敍安起身道:“我先去看看總司令。”

    慕容灃還沒有吃晚飯,幾樣小菜與細粥還擱在餐桌上,何敍安腳步很輕,進來他也沒有聽到,他半倚半靠在軟榻之上,紫檀匣上的羅鈿點翠温潤的摩挲着手心,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兩張脆黃的紙頁上。

    “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一式兩份,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緊緊攥着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裏唯有一種温柔如水,凝望着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着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説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裏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彷彿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着了。晚春的微風吹得牆上凌霄花枝影搖曳,她的髮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裏,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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