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裏,玻璃上只有樹木幢幢的影,如同冬天裏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裏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的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的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的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鐘頭,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儘快離開這裏,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那樣望着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裏,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裏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用別針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悦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几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只餘了潔白精緻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的在沙發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着,彷彿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的暗香襲人。他微笑説:“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説:“我也覺得很好看。”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説:“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到底將花輕輕的替她插入髮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氲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因為在山裏,日光淡白如銀,窗外只有沉沉的風聲,滾過鬆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説:“我倒餓了。”
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面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佈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裏只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説:“我去瞧瞧有些什麼,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説:“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裏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贊的別墅,廚房裏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説:“勞駕,將這個打開吧。”許家平就在門外踱着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裏慢慢的撬着。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着,有一種極致的快樂,彷彿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唯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面是很平整的一種青磚,牆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几淨,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裏切蘿蔔,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髮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髮落在她臉側,外面的風聲嗚咽,屋裏只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蔔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晰,隱約的血脈都彷彿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零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髮間只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裏,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歷,以後也不會有經歷,只有這一刻,她彷彿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中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説:“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裏去,就在廚房裏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湯,説:“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説:“不要緊,喝不完給我。”她剩下的半碗湯傾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説:“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瀰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着,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衞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着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的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只見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着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着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藹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廓,萬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人彷彿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輪落日,熠熠的耀着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説:“站得這樣高,什麼都能看見。”她卻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説:“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的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的闖入她的生命裏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的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着的一枚蛋黃,緩緩的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的、無可逆挽的沉淪下去。
他手中掣着只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説:“無論怎麼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只怕見面的機會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説話,他就慢慢的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豔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着他,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着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説中的神珠。”她説:“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彷彿是笑,語氣卻只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麼?”
她心下側然,自欺欺人的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説:“我替你戴上。”那項鍊是西式的樣子,他低着頭摸索着,總也扣不上去。她的髮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釦,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裏,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着她,她的發摩挲着他的下巴,微癢的酸澀的,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説:“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搖頭,彷彿唯有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説出什麼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裏,她的根在這裏,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裏,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裏。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的愛着他,因為她已經這樣的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的輕響。她一直出着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汽車伕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只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汽車伕:“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汽車伕答:“起碼得一個鐘頭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説明了情況,她也着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着急的時候,只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的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就停下來,一個汽車伕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嚴先生見着那汽車伕,輕輕“咦”了一聲,那汽車伕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説了幾句什麼。
靜琬只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只説:“我們小姐趕着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悦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説:“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車裏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的照在那人臉上,她只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作聲,好在汽車走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的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極周到,替她僱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護送她。
家裏大門外依舊停着七八部汽車,一重重的燈一直亮到院子裏面去,看樣子客人都還沒有走,那姓嚴的侍衞遠遠就下了車,見無人留意,低聲告訴她:“這陣子我都會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衚衕21號找我。”
靜琬點了點頭,她本來怕回家晚了,父親要發脾氣會節外生枝,客人果然都還沒有走,上房裏像是有好幾桌麻將,老遠就聽到嘩嘩的洗牌聲。父親正陪幾位叔伯打牌,見她回來,只問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嗎?”
她胡亂點了點頭,藉口累了就回自己房裏去,她本來就是心力交悴,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往牀上一躺,只説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就睡着了。朦朧裏像是已經到了婚禮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紅色的喜紗,穿了紅色的嫁衣,站在廣闊的禮堂裏,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在那裏説着笑着,可是自己心裏只是難過到了頂點。聽着贊禮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邊的許建彰躬身行禮,她卻無論如何不願彎下腰去,心裏只在想,難道真這樣嫁了他,難道真的嫁給他?
她一驚就醒了,只覺得手臂痠麻,身上卻搭着極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着那顆“玥”,下意識的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只想,珠子到哪裏去了?
她一着急,連忙起牀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唯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這天起得這樣早,連吳媽都很驚詫,説:“小姐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的説:“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裏就得起來預備,到時侯很累人的。”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只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蔫,於是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着了吧。”
靜琬想着首先要去三槐衚衕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着,福伯來通報説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裏去。
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説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的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歷,只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只顧想着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説道:“舍妹對於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只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鬆,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唯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帶,才是相映生輝。”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説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