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樹蔭下後,竇惠便開始醫治的工作,她從腰間掏出隨身攜帶的針包,忙碌地為樂企針灸,暫時為老人活血,並對拓跋仡邪道:“腰腎不好的人很怕冷,你可不可以請人生個火呢?”
這回拓跋仡邪不再那麼難纏,二話不説便取出打火石堆起乾柴,在樂企的身旁生起火來,片刻間,周遭開始温暖起來。
他單跪在地上,手臂架在膝頭,再次小聲地追問她:“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竇惠無辜地聳了肩,老實的回答,“我生下來就是這樣的,不過怕被人説閒話,我爹限制我用這種方式幫人療傷,所以你不可以跟別人説哦!”
他是江湖走唱的,見怪不談那才怪哩!“我就算要説,也不會稱名道姓的。”
他瞄了四周的光線後,説:“天色不早了,我該送你回家的。”
竇惠愣了一下,“難道你不跟我回去嗎?”
拓跋仡邪臉色很難看,“我知道自己答應過什麼,不會爽約的,但你總該留半天的時間讓我料理兄弟的事,再去你家做工吧!”
“喔!我不是那個意思。”竇惠看着他敏感的表情,趕忙解釋,“我是建議你和族人到我家休息一陣子,把傷養好再走,老公公的病一時片刻不會疾發,但再這樣日曬雨淋下去,能否拖過半個月都難説定。”
“那你承諾要給他們的羊襖呢?”
“那個我們會照付給你的,一旦老公公的傷養好後,隨你們要去哪裏都行,而你不用留在我家的,就當我請你們到我家玩一樣!”
拓跋仡邪聽這女孩天真的口吻,固執地反駁她,“可是我沒理由接受你額外的恩惠,更何況,你母親不見得會同意你的主意。”
“她會的!如果我堅持的話,拜託,看在你族人的份上,請點頭,我只想幫你啊!"“幫?!少來了!你只是在對我們這批窮人與流浪漢施捨同情心罷了!”
竇惠被刻意曲解的話刺傷了,她忍住淚,嗚咽地悶聲道:“不是的!在賣場時你又不理我,所以我娘只好出價買下你,讓你有了受辱的感覺,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是那種有所受、有所不受的人!如果你覺得這樣子不妥的話,那我今天回去後,就不再來了,只是你得學着辨認幾種草藥,煮給大家服用,來,我現在就帶你去!”
拓跋仡邪坐在原地,任她拉手,“你幹麼?”
“帶你去採藥啊!”
拓跋仡邪吐噥了一句,手一用勁,將她拉回地上後,才把臉湊近她含淚的眼,嘆口氣道:“饒了我的腦袋吧,我夠多東西要記了,醫療不在我的計劃內,你給我幾分鐘時間跟族人解釋清楚。”
“然後呢?”竇惠低着下頷,瞅着他問。
拓跋仡邪認命地道:“然後,就跟你回家去做工啊!”
☆☆☆
被高放在馬背上的竇惠與徒步行走的拓跋仡邪領着一行人,沿着陽渠走過了十幾座拱型石橋,往東行至永和裏,穿過楸槐遮蓋、桐柳茂盛的大道,來到城東。
竇惠以小手順着馬脖子,興致勃勃地問:“這匹乖馬兒叫什麼名字?”
“它沒有名字。”拓跋仡邪答得簡單。
“沒有名字?”竇惠覺得好奇怪,因為他那麼疼它,竟沒給這畜牲起名,“這馬是你最近才買的嗎?”
“才不是!我們沒錢買馬,只有抓馬來賣的本事,三年前,我們在天山山脈下抓到了九匹野馬,一路賣掉了八隻,由於它最小最瘦,其貌不揚,任憑我説破了嘴都沒有信它是匹好馬,所以只好留下來當庫存品了,當初也是方便使然,幫他取了一個名字,可是它不喜歡,連理都不理我。”
“它很有個性哦!”
“是啊!太有個性了,我拿它沒法子,只好暗叫它‘來去’。”
“來去?!是因為行動迅速,若來若去的緣故嗎?”
“正好相反!是因為叫它來它不來、叫它去它不去,足足跟我耗了一天一夜,才聽我使役,但僅限於馬背上,只要我兩腳着地,它只顧着吃草撒潑。”
“好可愛!”
“可愛?!”拓跋仡邪可不敢領教,順口説:“那我廉價賣給你。”
話才剛説完,馬兒就轉頭過來要咬他,似乎在跟他抗議。
竇惠噘嘴嬌笑了起來,“喔,別這麼殘忍,它喜歡跟着你呢!”
“喜歡跟我作對還差不多!到你家還要多遠?”
經他這麼一問,竇惠揚頭,不過片刻就指着三百尺外的一幢高門大户,興奮地説:“就在那邊!”
拓跋仡邪扯制轡繩,讓馬停下腳步後,引頸打量那幢屋宇華麗的寬敞房舍,儘管圍牆高矗,仍是遮不住層層相疊的重樓,大屋後方的五重閣塔傲然挺立空中。
他微眯起眼,注意到竇家宅邸的四周高牆上飄出幾道淺淺的白煙,於是更用心觀察了一下,才確定牆上點了一排火把。
由於已近黃昏,天色豔紅似火,沒仔細看,還真辨視不出真偽,他仰頭納悶地問:“你家那麼早點火把幹什麼?”
“點火把?!有嗎?”竇惠眺望過去,發現他沒説錯,心焦地低頭,“不好了!
我家人以為我出事了,點火是為了召集鄰近居民組成搜索隊的!好哥哥,我得馬上回去解釋,免得讓人白忙一場。”
話畢,不等他行動,竇惠倉猝地溜下了馬,重心一失便跌跪在地上,她忍着痛,不顧膝頭與手掌的淤傷,迅速撩起裙子,兀自向家的那頭奔去。
由於樂企被四個人擔着走,行動有礙,拓跋仡邪也着實擔心那個“吳竇夫人”
會報復他下午的莽行,遂轉頭對質叔解釋情況,並叮嚀他們別走近大屋,以免全部族人慘遭扣留。
不待質叔反對,他雙手攀着馬背,輕鬆一躍,便飛騰騎上無鞍馬,雙腿一夾後,與馬渾然融成一體地往前疾奔,迅速趕上邁着小步的竇惠後,他身子往右下斜,長臂一伸,準確地環住她的小腰,順勢往上提勾。
才轉個眼,竇惠就再次上了這匹瘦馬,由於不稔這樣驚狂的運動速度,她無暇讚歎他的馬術,只能低傾着頭,雙手緊攀住馬頸,隨他與馬兒一路衝破羣聚在兩座石獅階前的三十名壯丁,不顧眾人的喧鬧,他又飛騰過兩尺高的階梯,翩然闖進竇家一尺高的門檻裏。
竇家寬敞的前院裏,聚了七列九行的民夫,他們手上不是提着火把就是竹製燈籠,耐心等候竇老爺的命令。
大夥忽聞喧鬧,個個旋身一探究竟,只見一匹赤驥赫然跳進雕門,載着一名胸前長滿黑蛇的武士朝他們殺奔而來,這惡魔殺氣騰騰的模樣將他們嚇得遽時丟棄手上的東西,向四方逃竄,頻呼:“鬼啊!”
原來當馬疾奔時,竇惠的小腦袋隱沒於馬鬃後,烏黑的長髮被風吹得四處飄散,大夥乍看之下,皆以為馬尾少年郎是個胸前長出黑蛇的妖孽。
佈滿碎石子的操場,頓時煙塵瀰漫,擋住來人的視野。
可憐的竇惠吸進了塵粒,眼角滲淚地倚着馬鬃連咳數十來聲,而拓跋仡邪及時閉眼,捂住鼻子,才躲過被沙子嗆到的命運。
由於這匹馬曾陪他與族人走過無數的狂風沙地,拓跋化邪便任馬兒信步遊步,為他們找出路,直到擺脱那一團莫名生出的煙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皮。
首先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幢與遠觀時相差無幾的房舍,只不過更大了些,其莊嚴的外觀令人心生肅穆之意,拓跋仡邪敬畏地將華宅打量清楚後,才發現他已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這種感覺令他不悦。
他緩緩地將手放在竇惠的肩膀上,輕搖了她一下,“你看一下,這些人好像中邪了。”
竇惠應聲睜開了眼,慢慢鬆開馬頸,吃力地挺直身子,環顧四下。
四周人見到原來還有個長髮小姑娘坐在馬背上後,才有驚無險地長喟一聲重氣。
竇惠並沒睨到眾人發呆的樣子,不明白拓跋仡邪所説的中邪所指為何,而當她偏頭看見帽冠歪斜、穗子震盪的父親率領家丁打從正屋堂前衝出來時,更是興奮地忘了追問中邪的事。
她忙抬手和父親打招呼,挪身試着滑下馬腹,但這回拓跋仡邪的左手緊摟住她的腰,讓她沒辦法任意下馬,直到她苦着頭回望他一眼後,他才恍然大悟地撒手。
拓跋仡邪紅着臉先行躍下,伸出發燙的手將她抱下地。
他鬆手不到一秒,竇惠便像只脱兔似地飛躍起來,紅袂飄蕩地奔至一個面含威儀的男人懷裏,當着眾人的面大聲道歉,“爹!孩兒不孝,讓您擔憂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竇憲萬分欣慰地順了女兒的頭後,説:“倒是你娘,為了你的事自責不已,病倒了。”
“娘病了?!”竇惠聽到父親的話後,臉倏地刷白,“我要去看娘!”話畢就要繞過父親與家丁。
“晚些時候再去,你娘才剛被哄入睡。”竇憲捉住女兒的手,把她扳了回來,臉上換了一個嚴厲的表情,命令道:“現在你得先隨我進屋,把下午的事情解釋清楚。”
竇惠噤聲,覷了父親一眼,回頭看了十步之外的拓跋仡邪,小聲地懇求父親,“爹爹,這事全得怪女兒,不能怪任何人,早上的時候……”
“早上的事及發生在洛陽大市的鬧劇就甭提了,因為管事和你娘已經説得夠清楚了,有話隨我進屋裏再説。”
竇惠聞言迅速瞟了一眼管事,見他滿臉不以為意的表情,就知道他誇張了事情,“可是爹……我們該請這位大哥進屋的,他的族人全都病了!我答應要醫好他們的,要不是他好心的幫我,我就會被人欺侮,這件事的始末全都是我一人引起的。”竇惠心急,好幾件事串在一起説,希望能博得父親的同情。
但她父親似乎無動於衷,“惠兒!進屋再説!”
“我不要!你好歹得先請人喝杯茶水,歇息一下,是他送我回來見你的,不是嗎?而毫髮無傷的我並沒有讓人綁架走,不是嗎?”竇惠咄咄的反問時,還向管事看了過去。
管事裝出一臉難忍的表情,勸着:“我説惠兒小姐啊!這種求迫之徒就別理他了,再説把你架走的人是他,他當然有義務帶你回來,更何況,有哪個傻子會放棄唾手可得五十鎰賞金不拿,甘冒被斬頭的危險啊!你實在不會看人,還把賊請進家裏來,你這不是為難老爺嘛!”
“你胡説!”竇惠眉一擰,小腳往右一橫,緊瞪着管事,“別含血噴人。”
竇憲大叱女兒,“惠兒!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大夥為你勞師動從也是活該的嗎?”
“當然不是!如果要怪我就直接説,何必説那些貶抑人格的話,什麼五十鎰黃金?他跟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山上,哪裏會知道賞金的事。”
竇憲聽女兒説胡域少年和她整個下午都待在山上時,臉變得更難看了。
第一回多嘴沒被罵的管事,這回又得寸進尺地岔嘴,“小姐,也許他們有同謀。”
竇惠瞠目反駁,“如果他有同謀,那也是我!”
竇憲這回可火大了,他斜睨恃貴的管事,不悦地道:“温貴!別再多説一句,如果你聰明的話,就趕快到門前,代我的魯莽和小女的任性向大夥陪罪,言明我竇某會擇日宴請大夥,補償他們的辛勞;至於惠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有些話傳出去、走了樣,是會影響你一生幸福的,招待那位少君的事,我會馬上派人打點,至於你,先隨我進屋談清楚。”
温貴眼看氣氛僵持不下,這才恭敬地拱手,踩着喀喀作響的木屐跨下木階,高傲地走經拓跋仡邪的身旁,還刻意地挽袖捂住鼻子,以表示輕蔑的程度。
拓跋仡邪目睹對方神經質的模樣,沒有火惱,反而輕笑出聲,眼帶玩意地目送温貴大搖大擺的行姿。
等到他回頭看見竇惠哭喪着臉,滿不情願跟着父親入屋後,他的笑容倏地不見蹤影了,但繼而一想,也該是這種結果的!
遭人冷落並非頭次碰上,因此他認命地接受這種下場,只是一股遺憾油然生起,他竟然連向“吳竇夫人”説聲對不起及和竇惠道聲謝的機會也沒有。
但這亦不失為一個道別的良機,因為要他這個唱戲的巴結奉承容易,但要他剖心掏肺地言謝,可就難了。
於是他將破舊的繮繩捲上大手後,靜靜搔弄了馬頸,馬兒就着他的大手摩蹭一會兒,善解人意地掉轉頭,跟着主人往門外走去。
不料,走不到十步,有人從後面追上來,“這位小阿郎!請等一等!”
拓跋仡邪詫異地回頭望,只見一名穿着高尚的老僕碎着小步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説:“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快?!這已經是他最慢的速度了!拓跋仡邪不想提醒對方跑得慢的原因是出在那雙笨重的木屐,因此保持沉默。
“小哥,本人是此府的總管趙廉,代表竇老爺向您道歉,剛才的怠慢全是因為場面混亂,他不想讓旁人多做揣測,現在,如果您方便並且不嫌棄的話,請隨我入屋吧!”
“可是我並不方便。”率直的拓跋化邪向來是有話直説的,顧不得客氣與否。
“啊?”對方被他近似無禮的拒絕嚇了一大跳,“這……”
“因為我還有家人得照顧,恕我無法接受竇老爺的招待。”
僕役聞言鬆了一口氣,和藹地説:“這個我知道,竇老爺的意思是既然你人已在這裏了,不如就讓我出去請你的族人進門來,當然,如果你肯為我引薦你的族人,那是再好不過了。”
現實把拓跋仡邪訓練成一個實際的人,他不願這個和善的老總管誤會自己的身分,便坦然説:“我是被竇惠小姐買下的奴工,你們沒必要對我這麼客氣。”
趙廉體諒地笑了,“你的身分為何我不管,我所管的是,你目前的身分仍是竇老爺的客人,如果你拒絕的話,惠兒小姐會很難過的。”
拓跋仡邪遲疑了好久,領着趙廉走在前頭,“好吧!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吧!她……沒捱罵吧?”
趙廉聳了一下肩,跟了上去,“這我不知道,不過我的女兒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名陌生男人抱在馬上騎的話,我是絕對會讓她吃一頓鞭子的。”
拓跋仡邪荒謬地愣了一下,“她……還是個小孩子啊!”
趙廉的臉幡然一變,非常嚴肅地説:“不是羅!她已十二歲,可以嫁人了。”
十二?!天啊,西域的女孩在這種年紀是熟得跟粒哈蜜瓜一樣了,怎麼可能有像她這種形狀的長豆?他還以為全身幹扁的竇惠只有十歲而已,而猜她十歲,那還是因為她個子高的緣故。
現在她可以瞭解竇老爺有怒無處可發的痛苦,因為竇惠天真的以為她父親純粹是惱她不聽話,殊不知是煩女兒少了一根“男女之大防”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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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偌大的房間內,竇憲跪坐在席上,雙手環抱胸前,歪着腦袋緊瞅着女兒瞧。
瞧她還是個孩子模樣,但他卻得提醒她身為女孩子的危險性,或許他該等惠兒的娘醒來後,再讓她肩起這個責任;但隨即想到,娘子跟女兒一樣天真,能否把他的意思傳達給女兒還是一個大大的問號,更何況不趁此機會開導女兒一頓的話,時效過了,她準會嘻嘻哈哈不當一回事。
於是他端挺起胸,從袖裏掏出一柄扇子,朝女兒重點了一下,警告地説:“惠兒,今天這番話本來是該留予你孃親説的,但是你娘病了,所以爹只好代勞了。”
竇惠將頭點了下去,表示知道。
“告訴爹你多大年紀了?”
“十二了。”
“十二歲了!你可知道,你娘在這個年紀時已經進了竇家,三年後,就生下你了。”
竇惠擰眉想了一下,為這不搭軋的話題納悶着,然後慢搖了頭,“娘沒跟孩兒提過。”
“你大姊竇媛七年前嫁到平城時也是這個年紀的。”
“嗯!”竇惠仰頭想了一下,“好像不是,她是十四歲才嫁的。”
“那你記不記得你二姊竇娟是幾歲于歸的?”
“就前年嘛!”
“幾歲呢?”
“十三。”
“有幾個娃兒了?”
竇惠不解地問父親,“爹,你是不是連姊姊們的歲數和自己有多少個外孫都忘了?”
竇憲臉一綠,扇子一撐,不怏的説:“什麼話?爹四十還不到,怎麼會忘?你別老是在我説東時就扯到西,快回答我的問題!竇娟生了幾個娃兒?”
“兩個啊!”
“那你知道小孩子怎麼來的嗎?”
“這我知道,石榴裏蹦出來的嘛!”
竇憲聽得差點擊胸,但他強忍大笑的衝動,蹙眉問:“誰跟你這麼説的?”
“我娘啊!小時候曾去過白馬寺,看見石榴長得這麼大,”竇惠用自己的雙臂畫了一個小圓,“我就問娘,為啥白馬寺的石榴比我們家的石榴大得多?娘就説,因為白馬寺的石榴裏面住了小兒,如果城裏有婦人求子不得,只要偷得一粒石榴籽,回家種,等籽發了芽,那麼來年得子便有望。”
竇憲聽得想一頭撞牆了,“婦人之見,簡直是瞎扯一氣!”
“才沒有!娘就是這樣做,才生下竇宛的,爹想想看,您討了三任老婆,都是連生女兒,母親是第四任,如果她沒那麼做的話,我們家一窩子都是女生了!”
“那是巧合!”
“可是……”
“別反駁!生竇宛那件事,爹説是巧合,就是巧合,你那時才五歲大,娘即使説了一大串,你還是不會懂的。”竇憲氣惱地將肘放在小几上,“怪來怪去都是我的錯,沒讓你跟姊姊們進織房學手紅,讓你白唸經書、藥理,到頭來還不是該嫁人。”
“爹!我不要嫁人,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竇憲的確答應過,但那時她七歲大,誰能料到她的記性會這麼好,老把兒戲的話當真,“不要嫁人,並不表示你可以這樣任男人摟摟抱抱!”
“任男人摟摟抱抱?!”竇惠一臉冤枉。
“你敢説載你回來的少君沒有摟着你、抱着你嗎?還沒羞沒臊地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知不知道你的名譽已經毀了一半!”
“爹,他是怕我摔下地啊!而且人家甫從外地來,根本不知道我們這裏的習俗。”
“所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而你之所以犯錯,就是因為我沒把你教好,總歸一句話,錯在本人!”
“爹,這事跟您沒關係的,您為什麼要把錯攬上身呢?”
“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愧疚!”竇憲從席位上起身,雙手背在後,説:“不過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醜事,倒讓我有了一個拒絕別人提親的藉口。”
“提親?!”竇惠愕然一愣。
“三天前劉宋的朝陽王送來密函,意在迎你南下,打算徵你為信女,好進官選妃。”
“選妃?!為誰?”
“有消息傳來,劉偉之將於近日內被封為太子,如果一切不變的話,他希望你能南下至建康。”
“爹!我以為咱們家的立場是效忠魏帝的。”
“亂世之中沒有效忠不效忠的問題,只有利與害、生存與頂滅的差別,為了在洛陽生存,你曾祖和祖父不知提供多少金銀、馬匹、軍餉給胡主,才在官廷里弄到一個小小的官位,以求明哲保身,但是我們是漢人血脈的事實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那你是真的要我去建康羅?”竇惠愁着小臉問。
“當然不願意。”竇憲一臉憤慨,“我的心雖偏南,但是仍沒有強到讓我冒險的地步,何況,南方局勢是亂得一塌胡塗,貪官腐政者爭權奪利的情況相較於北方,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是在北方,好歹有爹為你撐腰,一旦南下,是凶多吉少,就算選上妃子,又能怎麼樣?我倒寧願你當個尼姑哩!”
“爹!”竇惠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喜。
“稍安勿躁!”竇憲遏止女兒的興奮,繼續道:“今天正巧發生了這椿意外,你因禍得福,讓我有了這個藉口回絕對方的提議,只不過,消息一走後,你要找個好人家嫁的機率就小很多了!”
“爹,我已經跟你提過好多遍了,我不要嫁人的。”
“那也不行出家!我答應你娘包藏僧侶這回事已在鋌而走險了,若家裏再有人出家,一旦消息傳至平城,全家都不好過,所以,別再提了!”
“是。”竇惠一臉落寞,想起拓跋仡邪的事,“那麼那位哥哥的事怎麼辦?我答應要給他十三張羊襖的。”
竇憲面無表情,“你還真大方,拿十三張皮襖、一隻金簪外加一個神醫買下人家!”
“原來爹早知道啦!”竇惠不安地咋舌,“娘跟您説的?”
竇憲覷眼瞪着女兒,“她沒機會説,就昏倒在我的牛車裏了。”
竇惠身子一挺,眉遽皴,“那爹怎麼會知道?”
“因為……”竇憲賊賊地衝女兒一笑後,噘起嘴説:“我就是那個想以一百疋布文買下拓跋仡邪的人!”
竇惠的睇眼登時如銅鈴一般,“爹啊,那你一開始就知道我跟娘在那裏了?”
“我若知道的話,還會讓你們母女在那兒瞎攪和、扯我後腿嗎?”
説的也是!竇惠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那爹打算拿他怎麼辦呢?”
“你又打算拿他怎麼辦?”
“隨他的意思啊!我又不是真的想畜奴,爹,我們招待他,替他的族人療好傷後,就讓他們走好不好?”
“不成,你當我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更何況,我當初的打算是將他買下來,做你的保鏢的。”
“保鏢?!爹,你太誇張了,我們又不是王卿貴族,有必要這樣嚴加戒備嗎?”
“本來是有必要的,但現在不用了。”竇憲回看女兒天真的表情,欣慰地説,“好在發生下午的事後,可以讓我喘口氣了,你替我想想,該派給他什麼職務好呢?”
“放他走最走。”
但竇憲自言自語,開始安排拓跋仡邪的工作了,“聽説他騎術精湛,那麼馴馬的技巧也應當不差,那麼早上就讓他照料馬好了,如果你又要偷跑到尼寺去的話,我就叫他緊盯着你。”
“爹,求你放了他吧!他不是那種當奴隸的料。”
“才不要,”竇憲自在地煽着扇子,“我很喜歡這個有着皇室大姓的胡小子,雖然他的個性野了點,但能精通外語,表示他的資質不差,若調教得當,不出兩年該可取代温貴的職務。唉!只可惜的他的身分不高,要不然,招贅進來做女婿倒是挺不錯的主意。”
竇惠聽到爹爹也不太滿意温貴的作法,總算鬆了口氣,但是仍然反對父親的主意,“爹,他很驕傲的,寧願吃不好、睡不暖,也不會甘心任人差使,所以我建議你把去留的決定權留給人家。”
“你真的不要他留下來?”竇憲看着女兒的眼睛。
竇惠被父親的問題弄得莫名其妙,急忙躲開眼,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頭,否認,“人家一開始就沒做那個打算過!”
“哦,是嗎?他長得其實挺俊俏的,我還以為你喜歡上人家呢!”竇憲的口吻充滿調侃的意味。
一道紅潮從竇惠的頸子瞬間竄燒到耳根處,她欲言又止,最後才賭氣地説:
“俊俏?!我才不這麼覺得,説他長得像懸崖峭壁還差不多!”
懸崖峭壁?!哪有人這麼形容人家的?竇憲看了神色轉黯的女兒後,將扇一收,讓步了,“好吧!如果他堅決要走的話,我不會留他的!還有,我會請大夫來幫他們看病,而你就乖乖待在房裏,不準再私下幫人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