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拍電影,又遠比電影情節驚險得多。
不清楚對方來了多少人,只是之前的幾輪掃射就已經足夠驚心動魄。方晨心裡清楚,他們這樣是逃不出去的。然而一念未歇,卻只聽見大門被人破開,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撞擊聲令她不自覺地神經再度繃緊了一分。
她在他的懷裡極輕的瑟縮了一下。
即使此刻的場面混亂危險,但韓睿還是第一時間敏銳地感覺到了。
她在害怕。
她終究是個女人,他分神地想,卻不得不經歷這樣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的危機。
他一言未發,只是將手臂又收緊了兩分,藉著及時趕來的支援者的掩護,帶著方晨迅速退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哥!”錢軍端著槍大步來到旁邊,帶來的十幾名弟兄早已拿著武器一擁而上擋在前面。
他原本是趕過來察看韓睿是否受傷的,結果一低頭,卻恰好對上另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
聽到熟悉的聲音,方晨先是一愣,繼而飛快地轉過頭來。
韓睿的一隻手掌還護在她的腦後,她卻只是訝異地盯著錢軍,然後才注意到現場這突然逆轉的形勢。
屋子裡多出來的這些人恰好在他們最危急的時刻出現,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得這樣及時,甚至讓她吃驚到忘記體會化險為夷的喜悅。
她將目光移向身前的男人,略怔了怔,一句話滑到嘴邊卻又重新咽回去。
韓睿卻只是低頭掃了她一眼,然後鬆開手:“找個安全的地方避一下,你應該做得到吧。”他邊說邊將子彈用罄的手槍丟到一旁,接過錢軍遞上來的輕型衝鋒槍,就要轉身離開。
恰恰是最混亂的時刻,兩派人馬分峙對抗正進行到最激烈的程度,房子裡早已是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四處都是彈孔和碎屑。
韓睿走出兩步,又陡然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只見方晨依舊立在原處,窗外透進的微光將她籠罩起來,而她卻如同一團沉默的影子,深深地陷在虛幻的深處,彷彿靜止,又彷彿不可觸摸。明明這樣暗,他卻奇異地接收到了那雙眼睛裡所流露出來的訊息。
——那樣模糊的猜測和不可置信,同時卻又如同利刃,直直地向他逼來,帶著鋒利的審視和求證。
他看著她皺了皺眉,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麼,結果眼神卻在觸及某處的時候倏然一凜。
頃刻間,恍若有冰冷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擴散。
他幾乎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是下意識地上前想要拉過她,而方晨也若有所覺,順著他的目光轉過去,只見廚房的窗戶外頭似乎有一道光隱約閃過。
……
大腦反應的時間或許很長,又或許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便憑著本能動了動,可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手指剛剛觸到韓睿的臂膀,方晨就聽到旁邊有人大聲喊了一聲“哥!”,語氣那樣緊促急迫,下一秒錢軍高大的身影便從幾米開外的地方飛奔過來。
韓睿距離她那樣近,她像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又像是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然而就在那劃破黑暗的槍聲“呯”地一下響起的時候,她的身體恰好與他貼合在了一起。
緊接著,又是連續的幾次槍聲……然後一切都彷彿突然安靜下來。
韓睿被突來的力道牽引著向側邊退了一小步,肩膀抵在冰冷的牆壁上,他卻似乎什麼都沒感覺到。
槍口還冒出白色硝煙,錢軍放下舉著槍的手臂,奔上前來察看,連聲問:“哥,你沒事吧?……”
他卻充耳不聞,手上湧過粘膩溼滑的液體。
他從未體會過這般心慌的感覺。
在這一剎那,整個空間裡只剩下方晨最後留在他耳邊的一句低呼。他抱著她溫熱柔軟的身體,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凜冽,如同沉封著萬年的寒冰。
周圍的一切都彷彿與他無關,而他只是收緊了手臂,妄圖阻止那源源不斷湧出來的暗紅色的血液。
“快叫醫生!”
這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聽見了自己氣息裡的那絲不穩和輕顫。
像是做了一個冗長而又時斷時續的噩夢,方晨睡得極不安穩。
夢中的自己一會兒是穿過乾旱沙漠的旅人,被熾烈的驕陽燻烤得口乾舌燥,感覺全身幾乎都要冒火了。然而下一刻卻又彷彿跌進冰川以下的無底深淵,被可怕的黑暗和冰凍包圍,找不到出口,冷得牙齒咯咯打顫。
就是這樣冷熱交織的狀態一直糾纏著她,讓她一整夜都翻來覆去,可是無論夢到什麼,她始終感覺身體的某處似乎被某種尖銳的東西貫穿了,以至於十分疼痛,她想叫,卻只能偶爾聽見模糊沙啞的低吟聲,在那樣不清醒的狀態下,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屬於自己的聲音。
而且夢中的她總是孤身一人,四處尋去,在最痛最累的時候卻找不到任何依靠。她覺得想念,想念父母,朋友,還有陸夕。
這其間也曾經醒過來兩回,她都不知道中間間隔了多久,反正周圍始終是昏暗的,床邊隱約有人影在走動,眼皮睜開撐到兩秒,又極疲倦地昏睡過去。
等到最後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方晨看向正彎著腰替她檢查的醫生阿青,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問:“我傷在哪裡?”
“右邊肩胛。”阿青手下動作沒停,臉上卻露出近似於讚賞的表情,“這才剛醒過來,居然還能立刻記起之前發生的事?”
方晨淡淡一笑。
其實在睜開眼睛之前,她就在腦海裡將中槍的事情回憶了一遍,當時只感覺身體不由自主地猛烈震動了一下,火辣的疼痛便從一點迅速蔓延至全身,直到昏倒。
她很安份地側躺著一動不動,只是皺了皺眉:“感覺很痛,嚴重嗎?”
“子彈已經取出來了,休息兩三個月就會好的。”
她似乎輕舒了口氣,點頭:“那我相信你。”
結果卻見阿青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臉上掛著一抹奇怪的笑意,彷彿忍俊不禁一般。她奇道:“怎麼了?”
“沒事。”阿青將身體直起來,收拾了手邊的紗布和剪刀,說:“明早我再來看你。”
方晨這才意識到原來現在是晚上,大概為了不防礙她休息,阿青臨走的時候順手關掉床頭的開關熄了頂燈。
她微微闔上眼睛,傷口附近仍是火熱的疼痛,而傷口的最深處卻又彷彿冰冷徹骨,一直刺穿到骨髓裡,這種感覺很奇怪,竟和糾纏著她的那個夢境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吻合。
她很安靜地休息了一會兒,憑藉著積蓄起來的力量嘗試著想要動一動。結果身體剛有這個意圖,只聽見一道聲音從某個角落裡平穩地傳過來:“不要亂動。”
幾乎被嚇了一跳,方晨猛地睜大眼睛。
循著聲音的方向,她這才注意到房間裡居然一直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韓睿靜靜地立在窗邊,修長的身體被林間稀疏的夜光投映在地上,形成一抹極淡的影子。他身後的窗戶玻璃早已不知所蹤,因此風毫無阻礙地拂過他的頭髮和衣角,正自微不可見地飄動。
倘若不是他突然出聲,她恐怕還不能這樣快地發現他。方晨用傷後缺乏精神的視力努力望過去,只是再一次覺得他彷彿已經與這無邊無際的黑夜融為一體。
他在這裡站了多久?為什麼之前阿青完全沒有提醒她?
難怪之前半夢半醒間,她總恍惚地以為有一雙眼睛在旁邊注視著自己。那個人是不是他?
心裡揣著各種各樣的疑問,方晨最終卻只是問:“幾點了?”
其實現在時間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韓睿抬腕看了看手錶,還是回答她:“十二點半。”
“那你為什麼還不去睡覺?”
“這和你無關。”韓睿的站姿沒變,連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她卻彷彿能感受到他直直注視過來的目光,帶著幾分未解的專注,甚至還有奇異的灼熱感。他說:“你今天的問題太多了。”
她微微一怔,才笑道:“我以為受傷的人會有特權。”
他的氣息似乎頓了一下,才沉著聲說:“所以你就這麼主動地去喂子彈?”
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方晨從中隱約嗅到了一絲怒意。
也不知是感覺累了,還是故意哂笑,只見她眨了眨眼睛,略失血色的嘴唇邊笑意愈深,“記不記得你曾經嘲笑過我強烈的正義感?在那種情況下,應該就是它在驅使我的行動。”她停了停,臉色發白地略微喘了口氣,才接下去說:“況且,我的本意只是推開你,並非是要讓自己去做盾牌。怪只怪動作慢了一點,現在這麼疼,其實我已經後悔了。”
她說完便緊抿著嘴角,背後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抽痛,看來一次說太多的話實在是不太明智的行為,如今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呻吟。
可是她仍然堅持睜著眼睛,好將對面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清楚地收入眼底。
韓睿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也不知他陷在黑暗之中在想些什麼,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只是將目光落在她身旁某個虛無的點上。
最後,他邁開步子走過來,在床邊停了一下。
她這才看清楚他的眉目,竟然帶著明顯的疲憊之色,下巴上也長出一片淺青色的胡碴。
她何時見過他這副樣子?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當時只覺得心下微微震動,迎著他的眼睛,似乎身體裡某處倏然緊繃,升騰出一種近乎莫名的惶恐與不安。
“早點睡。”他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什麼都不再多說,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阿青拎著醫藥箱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錢軍與謝少偉正站在大門□談。他放下吃飯工具,三兩步晃過去,直接伸手從錢軍褲子口袋裡摸出香菸盒來,替自己點了根菸,深深吸了一口才將煙霧吐出來。
“醒了沒有?”謝少偉問。
阿青點一點頭:“剛醒,而且精神狀態還不錯,思維很清晰。”
“這下哥該放心了吧。”錢軍說著往臥室方向瞄了一眼,“跟他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見他這麼緊張過?看來那女人果真不簡單啊。”
“當然不簡單。如果不是她,指不定現在躺在那兒的是誰呢!”謝少偉倚在門框邊仰頭看著高遠的夜空,語氣難得正經地說。
錢軍在手指間把玩著小半截菸蒂,笑了一下:“我哪裡說她不好了?事實上這回我真對她刮目相看了,嘿!你說,一般女人碰到那場面,估計早給嚇昏過去了吧!”
謝少偉“嗯”了聲,轉頭對著阿青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夠機靈嘛。是不是檢查完了就立刻撤出來了?”
阿青揚揚眉,歪著嘴角笑:“哥在裡頭都等了這麼久了,我可不敢再擔誤他的時間。”
謝少偉倒沒多說什麼,可是錢軍卻忽然面露怪異之色,放低聲音嘀咕了一句:“大哥這次會不會是認真了啊?”
阿青聞言不由得輕咳了一聲,十分聰明地不發表意見。錢軍不理他,一腳踩滅菸頭,嘴裡嘖嘖了兩聲:“我還真的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守在裡面十幾個小時不說,老謝,當初哥講了什麼話,你也不是沒聽到……”
當謝少偉帶著手下的弟兄順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的時候,整個局面已經被很好的控制住了。
對方死的死傷的傷,四處都是彈痕,地板上的彈殼更是鋪了一地。
他眼見方晨彷彿毫無生氣般地被韓睿抱在懷裡,心下不禁微凜,正要快步走上前去,卻恰好聽見韓睿開口說話:“……一個活口都不要留!”聲音從不遠的暗處傳出來,表情語氣分明那樣冷酷沉冽,如同浸在碎冰之中。
站在一旁的錢軍接到命令臉色微微一變——這和之前商議好的計劃不一樣。按理說,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一兩個人來作為指認幕後策劃者的證人。也只有這樣,才能將兩個小時之前謝少偉在這個城市另一端所做的一切行為變得事出有因。
於是他直覺地立刻出聲勸阻,然而韓睿卻已經面色沉冷地站起來,周身都彷彿包裹著盛大的怒意,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他只是低著頭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方晨的身上,橫抱著她穿過眾人身邊大步離開。
那幅場景幾乎令在場的所有弟兄都分了神,最後還是謝少偉擅自作主,留了兩個受輕傷的,派人暫時將他們看管了起來。
他就知道韓睿最終會後悔的。
在那一刻擦肩而過之時,兩人距離那樣近,謝少偉看到了韓睿的眼神,他想,原來真的被自己料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