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少偉一行三人來得很快,方晨剛把韓睿安置在牀上,門鈴便響了。
開門之前她還頗為謹慎地從貓眼裏往外看了看,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之後才讓他們進屋。
她給他們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然後就自行去廚房倒水喝,結果等走回來再一看,與謝少偉同來的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用剪刀剪開韓睿的衣服。
她站在門邊皺起眉:“你們要在這裏治療?”
方晨自以為已經將詫異和不滿表達得十分清楚了,可是那三個男人竟然全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此時此刻,牀上那人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她被當作了空氣。
後來還是那個身材高大結實的男人兇巴巴地説:“大哥現在不適合移動。”果然物以類聚,連態度都同韓睿一樣囂張霸道。
她動了動嘴唇,剛想要反駁,可是目光投過去,只見韓睿安靜地平躺着,隨着那位貌似醫生的男人手下的動作,本來似乎已經凝結住的傷口又再度迅速地湧出血來,鮮血很快就滴落在新換的牀單上,形成一片駭人的暗紅。
她也終於看清楚了他身上的傷,果然是在左側肋骨下面一點的位置,竟然十分長,恐怕足足有七八公分。
沒人出聲,室內安靜得如同一個密閉的空間,錢軍的臉上閃過暴戾的神色,卻又一時不敢發作,生怕驚動了什麼。
那個醫生的手法倒是十分利落,剪開衣服,給傷口消毒,再從醫療箱裏取出器械工具,動作快速而熟練,一看就知道是經常處理這種血腥事件的。
眼看着針錢被拿出來,方晨不免怔住,“要縫針?”
或許是聲音拔高了些,這次終於有人肯拿正眼看她。謝少偉平靜地瞥她一眼,談不上多麼彬彬有禮,只是不動聲色道:“如果你害怕的話,請回避一下。”
她卻置若罔聞,繼續問醫生:“不打麻醉?”因為根本沒看見他準備麻醉針管。
結果年輕的醫生還沒回答,卻從牀頭傳來一道低啞微弱的聲音:“……不需要。”
方晨不由吃了一驚。
原來韓睿一直閉着眼睛,那樣安靜地一動不動,她還以為他早已經昏過去了。
失了那麼多的血,居然還能一路撐着神智清醒,而且傷口這樣深,説不痛是不可能的,但他卻從頭到尾都沒哼過一聲。
其實在某一個剎那,方晨的心裏悄無聲息地滑過一絲異樣的感覺,連自己也説不清楚,彷彿是不可思議,又覺得實在有些佩服他。
如此能忍耐,倒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她邁開腳步走過去,在牀邊站定,朝着對面的謝少偉笑了笑:“誰説我害怕了?”又轉頭跟醫生講:“要就地治療可以,但千萬別把他醫死在我家裏。”
準備手術的阿青坐着沒説話,倒是一旁的錢軍差點炸開來。混這口飯吃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如今聽到這樣不吉利的字眼,又是緊要關頭,吃驚之餘只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個膽大的女人。
可是他只剛來得及沉下臉,躺在牀上的男人卻忽然低笑了一聲。
唇角向上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韓睿抬起眼睛看着頭底上方的人,慢聲説:“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語氣間有淡淡的嘲弄。
方晨冷笑一聲,迎上他的目光,十足看戲的心態:“我只想看看不打麻藥縫針是什麼樣的。”
除了臉色蒼白得像只鬼以外,這個英俊男人的表情漠然冷靜得可怕,彷彿那道深長的傷口並不是開在他的身上。
她有些壞心眼地想,一會兒有本事別叫出聲來。
但是事實卻令她大失所望。
醫生開始動手之後,方晨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強。
她不怕血,小時候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手肘和小腿上各被劃了很長一條血口子,在場的男生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一下,可她卻像沒事兒人似的,既不哭也不鬧。
不過那幾乎算是她經歷過的最為血腥的場面了,卻與此時此刻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眼看着翻開的皮肉被一針一針重新縫合在一起,那副情形着實恐怖殘忍,她皺着眉,兩隻手不自覺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指尖竟然都開始冰涼發抖。
其實她原本只是想要看見這個一貫強勢可惡的男人忍不住開口示弱,可是他偏偏不肯讓她如願。
在整個處理的過程中,他明明那樣疼,疼到身體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甚至劇烈痙攣,額前的黑髮被汗水浸得透濕,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明顯泛白,牀單被揪住,在他身下形成一團又一團混亂的褶皺……
可他硬是不吭一聲。
從頭到尾,淡色的薄唇都緊緊地抿着,越發顯得沒有血色,可他硬是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最後方晨發現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幾乎就要忍不住逃離這個血腥恐怖的現場。
好歹這個時候終於結束了。
直到線頭被“咔嚓”一聲乾脆利落地剪掉,她才恍然覺得心頭一鬆,彷彿也有什麼東西跟着一起落了地。
她看見他緩緩睜開眼睛,那張英俊的臉蒼白得彷彿雕像,佈滿了汗水,或許是因為劇烈疼痛的關係,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可還是慢慢地將焦距對準了她。
□的胸膛下上起伏,靜謐的卧室裏似乎只能聽見他一個人粗重的喘息聲,由急促到逐漸緩和,最後他動了動嘴唇,微不可聞地説了幾個字。
其實她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麼,腦子裏一陣嗡嗡亂響,只是兀自怔忡着,看着那雙深黑如墨的眼睛,身體裏彷彿有把無形的鐵錘,正一下一下猛烈地敲擊。又或許是心臟跳動的聲音,可是那樣有力,那樣急劇,前所未有的,幾乎佔據了所有的感官。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腳步迅速,直到出了卧室才重重出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幕對於她來講,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又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幾個男人在裏頭商量權衡了一下,最後謝少偉踱着步子出來,先是頗為誠心地道了謝,然後便宣佈了他們的決定:“恐怕還要繼續麻煩方小姐幾天。”
“什麼?”方晨皺起眉,放下握在手裏的玻璃杯,連水都顧得不喝了。
“傷口太深,又剛剛才縫合,所以大哥他現在不適合被移動,需要暫時留在這裏休養。”似乎是看出了方晨的抗拒,謝少偉又面無表情地補充道:“只是借個房間而已,照料和看護的事會由我們自己人負責,不會佔用方小姐你的私人時間。”
他的語氣十分客氣,其實就連長相也極斯文,倘若穿着西裝打上領帶,走在路上完全就是一副白領精英的模樣,比起另一個身材健碩面貌兇惡的粗魯男人要好上無數倍。
不過,即使再怎麼有禮貌,也無法説服方晨立刻接受這個如噩耗般的決定。
“你是説,要一個重傷的人住在我家裏,而且他的手下們還要二十四小時地守在旁邊?”
“沒錯。”
“不行,我不同意!”
她的態度不好,然而謝少偉竟一點也不惱怒,只是十分耐心地問:“那麼你有什麼更好的提議?”
“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方晨的聲音有些僵硬。
“可你已經惹上了。”斯文的男人破天荒般頭一次露出微笑來,臉頰上竟然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越發讓人覺得温良無害。他好心而平靜地向她陳述一個事實:“方小姐,在你給我們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卷入這件事情裏來了。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善始善終。”
一個在道上打殺搶掠的人,居然一本正經地跟她討論善始善終?
一時之間,方晨的心裏也不知是可氣還是可笑。不過,看謝少偉的神情,顯然並不是在同她説笑。
她想了想,最後問:“其實我也沒有選擇,對吧?”
房子是被“徵用”定了,她一個女人,似乎也確實沒那個能力和他們討價還價。誠如謝少偉所説,她早就給自己惹上了麻煩,而且還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其實當初開着車在路上,她真有那麼一刻是想要棄車而逃的。結果被韓睿一語道破,她騎虎難下,所以才有了此刻的局面。
既然如此,至少要替自己多爭取一些主權。
於是方晨説:“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們的人不許太多,不能大搖大擺地任意進出。”
謝少偉點頭説:“可以。”
“另外,給個期限。”
“什麼期限?”
“韓睿離開的期限。”
謝少偉卻只是笑笑,不温不火地答她:“這個我可決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