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心端着水盆,往上走去,盆是熱的,心是冷的,感覺也是下沉的。
待經過房門,突然看見一位美人,正在們鏡自照,這時候,窗紙的雪光映在銅鏡上,銅鏡的光映在女子的臉上,像黑窟裏用燭照在敦煌壁畫的人臉上:她正舉時把黑髮捋盤在腦後,髮絲剛剛還是亂的,現在是蓬鬆的,衣袖因為上揚而撂到了肘部,露出的手臂白得像蘸糖的淮山,女子身上只披一件舒松的紗衣,因為剛沐浴過吧,有些地方濕了貼着玉肌,側背反着雪光一照,整個無暇的胴體美得令人不忍,再令人遐思,鏡前還上了一至香,香煙裊繞,雪意、鏡光、玉色、肉感,滲着淡淡的皂香,連高曉心都一下子,在活色生香裏忘了那是誰她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丁裳衣聽門口有步履聲,停手不梳,側首笑喚:高姑娘?
高曉心這才端着木盆進來,説道:丁姊姊。這才發現那一張剛洗過的容顏,彎彎的眉毛,濕潤而根根清晰見底,紅紅的嘴唇,微微地笑了開來,像一葉舟在平鏡湖水中泛開,那麼優美,那麼嫵媚,連高曉心看了也動心,想親吻下去,那粉膩膩、絨卜卜的兩頰,薄紗內若隱若現微貧的玉峯,都使高曉心悵然自卑,自卑自己只是個黃毛丫頭。
這樣想的時候,她反而氣平了。
她把木盆放在桌面上,低聲道:我掏水給姊姊洗臉。卻見水中照出了兩張容顏,丁裳衣在近,敦圓敦圓的靨,白得就似水做的、自己在遠處,清秀清秀的臉,也似水做的;兩人都沒有顏色,給人感覺一個慵慵的豔烈着,一個盈盈的青春着,全然不同。
丁裳衣忽然握着她擰毛巾的手,側首自下穿望過去,問:怎麼了?你不開心?
高曉心慌忙想掩飾,偏是眼淚不爭氣,篤地一滴落在丁裳衣粉細細的手背上,丁裳衣心疼地拉她的手道:哎,怎麼難過了,怎麼難過了呢?
高曉心委屈的想:你哪裏知道,你哪會知道呢!便拭淚説:我太高興,高興得忍不住要哭。
丁裳衣知道這是無法掩飾的措辭,便憐惜地輕撫她手臂,問:你爹爹回來了,自然應該高興才是呀。唐肯呢?他有沒有陪你聊天?
高曉心輕輕掙開她的手説:他、他很好呀!丁裳衣一聽到她這樣説和這樣説時的聲音,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
丁裳衣一時也不知怎麼説如何説説什麼好,只撫撫她的頭髮道:傻孩於,傻孩子。
高曉心也知道丁裳衣知道了,用毛巾在自己臉上胡亂一抹,只説了一句:丁姊姊,我希望你們好,我希望你們好,真的!説着便掩面快步走了下去。
丁裳衣怔了半晌,只覺得一陣清風帶來了個可人兒,一陣清風又帶去了她,挽手插上了銀簪,想下去找她還是怎麼,忽然房門的光線一暗,一個魁梧的身軀已立在那裏,半句話沒説,但給人千言萬語。
丁裳衣放下了銀簪,瀑布似的烏髮又披了下來,她想了想,決定告訴他一些什麼,但她忽然瞧見了唐肯的神情。
唐肯的喉核在輾動着,神色十分奇怪,忽然笨拙的把她摟住,只説了一個字:我就狂亂地親吻下去。
這時候,唐肯碩壯的胸膛正緊緊地貼着丁裳衣只隔薄紗的胸脯,這感覺的柔膩足以把整個唐肯燃燒起來,他的短髭鐵扎的刺在丁裳衣的腮上、額上、頸上,粗重的喘息起來。
這樣一個如痴如醉也如火如茶的時候,丁裳衣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也迷醉。
她閉着眼睛,如呻吟般,但清晰的説出了三個字:
關飛渡。
唐肯立即僵住。暢流飛炔的血液也似在瞬間凝結了。他整個人都迅速冷卻,這冷卻跟剛才的狂熱恰成比照,使得他整個人顫抖了起來。
丁裳衣在這時輕輕推開了他,用袖子抹去留在她唇上他留下的唾液,這姿態真可叫唐肯一輩子心醉。
丁裳衣用眼睛睨着他。唐肯痛苦地道:丁姑娘,我
丁裳衣用手遙指梳妝桌上的一炷香,説:我一生裏,心只屬於一個人的。
唐肯握緊拳頭,臉肌抽搐起來:對不起
丁裳衣把雙手交在胸前,只是為了不讓他再衝動,態度是極柔和的:你沒有不對,我是殘花敗柳,任何人,只要他歡喜,我歡喜,我都可以跟他好,但是,我的心只屬於關大哥一個人的。
她端視唐肯道:你有高姑娘,高姑娘是個好女孩,她才是你的好伴侶;她温柔而低沉地説,不要因為我,而破壞了這一段我羨慕的好姻緣。
唐肯只覺喉咽發澀,道:我
丁裳衣已轉移了話題:這兒還有沒有別家鏢局?我是説已開了七八年以上的大鏢局。
唐肯想了想,好不容易的才道:鏢局老字號的只有這一家其他的都做不住了黎鏢頭另開了一家,也沒幾個月
這次丁裳衣有些愕然了起來,尋思一下,問:那麼,你們鏢局可有位姓關的,二十歲不到的年紀,眉毛剔得高高的,眉上有一顆漂亮的黑痣
唐肯愣愣地道:眉毛剔得高高的,眉上有痣這樣一個人物他是極熟悉,但因為情緒還未恢復,一時還轉不回來。
丁裳衣只憑了最後一點兒希望他説:他的名字叫關趣。
關趣?關小趣!唐肯跳起來道,關小趣就是小彈弓啊!
丁裳衣給嚇了一跳,順着念下去:小彈弓就是。
唐肯比丁裳衣更驚奇似地:小彈弓己投入衙門去了!
投入衙門去了?丁裳衣又唸了一遍,你是説?
他去當捕快去了!唐肯頗有點不以為然的道。
丁裳衣匆匆進去,換衣,扎發,提劍,出來時紫披風掩映藍勁裝獵獵英風,唐肯急問:丁姑娘,你要去哪裏?
丁裳衣寒着臉道:關大哥最放心不下的、最寵護有加的就只這一個弟弟,我決不能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唐肯想要勸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忽聽高風亮道:丁姑娘,既然連我們都不知道那二三個月來探他一次的漢子是關大俠,只怕差役、衙門和官府的人也未必知道,關小趣暫時應無大礙的。
丁裳衣見原來高風亮夫婦都來了,不好意思硬要逆闖,道:關大哥怕在外聲譽不好,不想讓他弟弟知道有個當盜匪的哥哥,便一直沒告訴他知道。
唐肯傻愣愣地道:怎麼我從來就沒撞見過關大哥?
高夫人笑呻道:你就只曉得去打牆挖洞,哪個人來訪你看見過了?倒是小趣,嘴裏言語,都是極佩服他的哥哥的。
高風亮接道:其實關大俠是位大俠,也是位義盜,官兵恨他入骨,才把他詆為盜賊,小趣年紀雖小,但是個明辨是非的人,關大俠其實又何必瞞他。
丁掌衣嘆道:關大哥總希望他弟弟將來的成就比他高關大哥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因受小人陷害,才致家破人亡,關大哥也只好淪為盜賊但他總希望有一天他關家能出人材,光宗耀祖,光大門楣,吐氣揚眉,重振聲威。
丁姑娘,你的心情我瞭解;高風亮很誠摯他説,先用過晚飯,我跟你一起,潛去衙門我想你也沒見過小趣罷?有我引介,總會方便些。
丁裳衣見高風亮夫婦盛意拳拳,何況今晚是他們局裏團聚的第一餐,她也不好意思再堅拒,説道:好吧。便回到窗前,插上一炷香,默禱起來。
高夫人低聲問:丁姑娘是?
高風亮低聲截道:關大俠已經過世了。
局主。唐肯在一旁喚道。
高風亮見唐肯神色凝然,問:什麼事?
唐肯道:晚飯後的行動,我也要去。高風亮本來希望他能留下來保護鏢局的,但見唐肯眼色中的執意,也只好答應了。
暮色在窗外的雪白世界中染了一層灰意,又隱隱鋪了一層淡金,丁裳衣心中禱告:關大哥,我已把唐兄弟送了回來,只要安頓了小趣,我也就沒什麼遺恨了。
合當這時一陣風,吹得一扇未扣好的窗門支格作響,底下傳來一陣陣飯香,但彷彿那是人間的煙火,這兒是冷寞的天庭。
至少在丁裳衣心裏是這樣的寂意闌珊。
衙裏的人雖然走避一空,但是還是不乏可吃的東西,三人在烤着肉,肉香使大家温暖洋洋。
你説那骷髏畫是什麼東西?冷血道,怎麼會令李鱷淚這般忌畏?又似乎跟神威鏢局有關?
我也不知道,李玄衣道,不過,我聽説神威鏢局的創立人高處石,跟當年的禮部尚書石鳳旋很有關係,但石大人跟傅丞相也有糾葛,李大人是傅丞相的親信,這事可能有些關係。
冷血嘆道:官場的事,實在很複雜,稍一不慎,被捲入漩渦裏。要粉身碎骨的。
關小趣大聲附和道:官場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懂?
李玄衣笑道:你既不懂,還要當差?
關小趣道:就是不懂,才要當差。
李玄衣道:哦?
關小趣眼睛閃着光芒:我哥哥説,等弄懂了,好的就學,壞的就以身作則,激濁揚清。
冷血笑問:你那位了不起的哥哥,究竟叫什麼名字?
關小趣道:關飛渡。
冷血和李玄衣一齊都啊了一聲,關小趣見他們臉色有異,正待要問,忽聽樑上一人道:果然不愧為捕王、名捕,還是給你們發現了。
冷血和李玄衣臉色倏變,火舌一陣爆動,一人長身而下,屹然而立,正是長鬚玉面的李鱷淚。
他一出現,整間屋子都像小了、暗了,也矮了。
他背後翠玉色的長劍,和手指上綠玉戒指,給火光鍍上一層堂皇的橘色,他高大的影子在火光映擾中,像一個黑行人在飛躍,有時是神出,有時是鬼沒。
他臉上微笑依然。
李兄,上次不知是名動八方、威震九州的捕王李玄衣,失敬之處,還請恕罪則個。
李玄衣淡淡地道:上次,我也沒依禮拜見,亦請原諒。
他倆一見李鱷淚在屋樑飄然而下,心中都大為吃驚,要是李鱷淚偷施暗襲,只怕都難以猝起迎敵,卻不知李鱷淚以為他們已經發覺,故現身出來。
他們都不知道因聽關小趣提到關飛渡乃是他哥哥之際,一齊啊了一聲,偏在那瞬間,李鱷淚隱身樑上,正要俯襲而下,手指剛搭劍鍔,噗地劍身剛露出半寸不到一小截,就聞那一聲驚呼。
李鱷淚以為那拔劍的一聲輕響已教人發現,既沒有占上猝不及防的優勢,便索性現身相對。
李兄,其實你跟我可謂淵源極深,又何必如此客氣呢!
哦?
李兄和我,同在傅丞相麾下做事,是屬同僚之親;李兄的公子,又交予我撫養多年,我視之如同己出,直如血嫡之親;而今令郎遭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賊子殺害,我們更應該聯成一氣,敵愾同仇才是。
冷血在旁聽見,震了一震,他斷未想到那李惘中原來是李玄衣的骨肉,李鱷淚只是代為撫養而已,李玄衣和李鱷淚關係如許深刻,這是冷血始料不及的,然而李鱷淚又似才第一次和李玄衣碰面。
只聽李玄衣突然問:惘中是不是私下屠殺獄中的犯人,製成骷髏畫?
李鱷淚靜了一靜,答:是。
李玄衣又問:惘中被殺的時候,是不是正準備對唐肯用刑,而且害死了關飛渡?
李鱷淚考慮了一下子,答:好像是的。
李玄衣再問:神威鏢局所失的税餉,是你授意老不死和手下另一高手劫截的,是不是?
李玄衣問得如此直接,連冷血也怔了一怔。
李鱷淚答道:另外一人是易映溪。
李玄衣間:那些税餉你都獨吞了,然後要無辜鄉民再繳一次,是不是?
李鱷淚居然答:是的。
李玄衣道:為什麼要陷害神威鏢局?
李鱷淚爽快地道:以前,石鳳旋得勢的時候,威脅到傅大人,而今,石鳳旋被流放了,當日的禍患,自然要剔除。
李玄衣更直接地問:高處石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使得你們非得之不心甘?
李鱷淚負手,用悠然的眼色看了兩人一眼,道:這秘密,只要我不説出來,你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李玄衣咳了兩聲,肯定地道:但今晚你會説出來的。
李鱷淚哦了一聲,揚眉反問:我不説不行麼?
李玄衣道:除非今晚你不來,你來了,只有兩條路讓我們選擇:一是殺了我們滅口,二是收為己用保守秘密。
他補充道:因為我們己掌握了你太多罪狀、太多證據,太多秘密了。
李鱷淚悠然問:那麼,你我要選擇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