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肯才叫了一聲半,已給高風亮捂住了嘴,然後皺眉厲着眼問他道:你這樣大呼小叫,再有辦法也沒機會用了。好一會才把手自唐肯嘴上移開。
唐肯訕訕然地:對對不起,我
丁裳衣問:你有辦法?
唐肯道:我想起來了,以前,我跟小心、小彈弓他們玩遊戲的時候,有次想躲起來幾天嚇大人一跳,所以便邀成二叔等幫忙,挖個大洞,騙説是用來避暑的,然後自己去把洞底掘開,跟後院假山的枯井洞連在一起他興奮他説下去,只要我們能潛到後面的芭蕉園去,我們就能偷進鏢局後院!
高風亮哼了一聲:小心他們太頑皮了!成師弟常給你們騙得團團轉,真是雖是責備的語氣,但抑不住奮悦之情,連聲音都稍微輕顫。
丁裳衣偏着頭問: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唐肯即答:我看見你,想起她忽住口不語。
其實,唐肯的確是看見丁裳衣那像薄瓷制的臉頰,那在雨絲裏的玉玉寒意教他想起來出門前的一幕:
那也是個雨天。過兩天他就要跟局主押鏢出遠門,曉心掇弄着辮子,忽問:唐哥哥,你走後,可想我不?
唐肯跟曉心自小玩到大,沒提防她這樣問,不涉其他,只笑道:想,想死了。
曉心用手一撥,嗔道:你都還沒有走,怎知道到路上心裏還有個我。
唐肯一怔。平時跟她玩鬧慣了,不知道女孩兒家有這樣的心思,便認真的説:曉心,我當你蕊諞親妹妹,怎能不想你。
曉心甩開他的手,扭扭捏捏地道:什麼哥哥妹妹,我可不是你親妹子!
沒料這一句倒真個傷了唐肯的心,因為他在神威鏢局,從小熬起,到如今雖是個鏢頭,但自知卑薄,身份地位絕配不上跟局主的女兒稱兄道妹,便道:我知道我不配,你以後別來找我玩樂便是了。背過身去,有點蹭蹭蹊蹊起來。
曉心急得頓足道:哎呀,你這個人怎麼?繞到唐肯面前摔開辮子,臉頰紅撲撲他説,我們年紀也不小了聲音低了下去,混在雨絲裏,迷迷不清。
唐肯不大高興他説:是呀,年紀都大了,我不該跟你這樣沒上沒下的。
曉心跺了一跺腳,秀眉迅速蹩了蹩,敢情是太用力腳踝發疼:你這人是怎麼了?人家是説,你對人家怎麼樣?
唐肯猶如丈二金剛搔腦袋:我對你很好哇!
曉心長長的睫毛在長髮微飄裏對翦着許多夢意,噘着嘴兒説:你去跟爹説呀。
唐肯呆了一呆,問:説什麼啊?
曉心怪白了他一眼:説你心裏的話呀!
唐肯恍然,哦聲連連地道:就是説這件事呀他一副光明磊落坦蕩無邪地道,我們像兄妹般好,你爹早就知道了。
曉心一時卻要恨死他了。你這個笨驢。她側身向着他,望着那綿綿寒寒的雨絲,瓜子心兒般的玉頰就在那時候像柔和的燈光剛透過白色的紗罩,粉粉勝雪。
唐肯看着有點朦朦:我是笨驢,但,我
他攤攤手無奈地問:你究竟要我向局主説什麼?
曉心幽幽嘆了口氣。她從來是個快樂無憂的小女孩,今兒忽然正正經經幽幽怨怨地嘆氣,唐肯只覺心裏一緊,又一陣茫然。
隨後曉心用尖尖秀秀的手指遙指綿密的雨絲裏那黑深的後院:那兒有一個洞,能通到外面去,是你和我挖的
唐肯討好他説,小彈弓也有份挖。
曉心白了他一眼,又幽幽嘆了口氣。也不知怎的,唐肯覺得心裏有一股寒意。
曉心那時候説:你要是負了心,那土裏,就埋着個我,我就埋在裏頭。説罷就走了,只留下深深的清香,在雨夜冰寒的檐前凝留不去,唐肯這才知曉心她曾經着意打扮過。
自此後,唐肯就沒有見到曉心。有次聽到局主夫人跟成勇成二叔説:不知為什麼曉心老是在房裏偷偷飲位他聽後也沒敢去找她,但心裏擾擾煩煩的,也不好受。
此刻,他因瞥見丁裳衣沁沁泛泛如白梨花般的玉頰,看到雨絲,想起曉心,便念及那洞口,這下道了出來,心下總是悵然不樂,思想起以前在掘地洞時曾掘到一具屍體,曉心不知會不會?越發擔憂起來了。
然而他的確是因為了裳衣而想起高曉心,才記起那兒時挖的泥洞。
丁裳衣默默不語,臉上似笑非笑,也看不出是高興抑是不高興。
高風亮卻勃勃地道:有地洞那就試試吧。
三人冒着雨,先後竄入后街廢園的芭蕉林裏,他們頭上都是肥綠黛色的芭蕉葉,雨點像包了絨的小鼓捶在葉上連珠似的擊着,聽去聲音都似一致,但其實每葉芭蕉的雨音都不一,有的像玻璃珠子落在布繃的鼓面上,有的像雨打在皮製的舊帳篷上,有的卻像撒嬌女子的抬拳無力的捶在情人的胸膛上。大芭蕉葉和小芭蕉葉聲音不相同,泛黃的蕉葉和深黛的蕉葉聲音也有差異,芭蕉長得高矮不同,聲音也別有異差,打在蕉蕊和香蕉上更是另有韻致,仔細聽去,像一首和諧的音樂,奏出了千軍萬馬。
丁裳衣忽道:很好聽。
唐肯討好地:我以前常聽的。
丁裳衣偏首道:跟誰聽?
唐肯為這問題嚇了一大跳,但看去丁裳衣脆玉似的臉,並不像有愠意。
高風亮問:洞在哪裏?
唐肯用手指了一指道:在那兒。這一指,剛好一道霹靂,天地問亮了一亮,唐肯有些錯覺以為自己一指驚動了大地,又怕洞裏有不幸的事,打從心裏亂了出來。
可幸洞裏雖然多處坍下泥塊,但依然暢通,除了幾條翻騰的蚯蚓,連地鼠都躲進土裏。
三人從泥洞裏冒出來,就是枯井,枯井上罩着蓋子,三人攀爬上去,頂開木蓋子,赫然見到一個人,舉着柄斧頭,當頭砍下!
那個人,眼睛直瞪瞪,看着他們,就像見鬼一樣!
然而他的斧頭,就像烏雲裏的霹靂一般,厲莫能御,勢無可擋!
高風亮是三人中武功最高者。
他也是第一個自枯井口冒出來的人。
那見到鬼似的人一斧砍下,他及時抓了井邊一口舊磚,往上一架!
喀哧一聲,磚裂為二,斧繼續劈下!
高風亮左右各執裂磚一端,用力一拍,以磚口裂處分兩邊夾住斧身!
斧身被夾,分寸不下!
那見鬼般的人怒叱一聲,自腰身掏出另一記斧頭,又待砍下!
這時,唐肯已看清楚了來人,他失聲叫道:勇二叔!
那好像見鬼的人頓時住斧,喃喃地道:鬼?
高風亮鬆了磚頭,長吁一口氣道:我們不是鬼。勇師弟,是我。
勇成呻吟了一聲,丟掉斧頭,眼淚籟籟的流下來,跟雨水已混在一起,抱住高風亮,緊緊地抱着,大大聲地號啕了出來!
高風亮等在勇成引領下,進了廂房準備先換過濕衣才見人。一路上勇成道出他們走後的神威鏢局。
你們出事後,有人怕受連累,已走了一部分;後來官府查禁,又走了一半的人。
這也難怪他們;高風亮嘆道,這飛來橫禍,誰也不想沾着。
不沾着也罷了。等了十數日,一些忠心的鏢師,為生活所逼,也等不下去,都一一離去。黎鏢頭卻連絡了剩下的夥計們,弄走局裏的儲金,另外掛起了虎威鏢局,的名號,還到處謗言,説您,説您
説我什麼,高風亮苦笑道,他高興,都讓他説好了。
他説您強橫專霸,獨行獨斷,又説您好色敗行,勾結賊匪
高風亮憋不住了:我是這局裏的負責人,遇事怎能不作決斷?!逢場作戲,我也算略好漁色,但這樣就定一個人重罪,哼,哩。哩!
所以局裏走的走,散的散
夫人呢?曉心和杏伯他們高風亮緊張地問他。
他們都健在。勇居低聲答。這一句答話,令高風亮和唐肯大為安心。
小彈弓呢?唐肯問。
勇成一聲重哼:那傢伙真不長迸,此情此際,他竟跑去討公門飯吃去了。
唐肯臉上抹過一片失望。高風亮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那也由得他。不過,他心裏也若有所失:因他也一樣看好小彈弓這個孩子,並向來心存把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
丁裳衣忽道:怎麼你乍見他們的時候,好像見到鬼一樣呢?
勇成望望他們三人那張泥臉,苦笑道:這幾天,外面盛傳你們已經已經在牢裏被絞殺了一個傳説已死去的人物,突然在大雨天時分,已經是驚雲密佈的院子中,一口古井裏出現,怎不把人唬了一跳。
這些天來,黎鏢師帶了三四個人來,大吃大喝,騷擾不堪,鰲鏢頭勸他們不聽,還遭他們殺害,另外小蜻她
唐肯關切地問:小蜻她怎樣了?小蜻是曉心相當要好的玩伴。
被那幾個衣冠禽獸姦污了。勇成痛心疾首地道。
高風亮怒叱道:禽獸!
勇成忙噓聲道:別響,他們還在東列將相樓中。
高風亮怒道:他還來做什麼?!
勇成聳聳肩道:他來威迫夫人,把神威鏢局交給他管理,把曉心許給他,他便會替神威鏢局發揚光大
高風亮氣極:他敢!
勇成淡淡地道:他當然敢。他一直都在做着。他還一直向嫂夫人逼問一件事物
高風亮仍怒衝衝的,皺眉問:啥事物?
勇成也有點弄不清楚的神情:他們在找好像是一快布,一快裹屍布。
高風亮莫名其妙:裹屍布?
勇成道:好像是師父遺體的裹屍布。勇成跟高風亮是藝出同門,他們的師父自然是神威鏢局的創辦人高處石。
高風亮奇道:他們要那裹屍布來做什麼?
勇成攤攤手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們要得很急,不擇手段,大事搜掠,掘洞翻土,掀箱倒櫃的,像找不到那塊布誓不甘休似的。
勇成問:師父的殮布究竟有什麼秘密,致令黎笑虹和官衙的人再三逼問?
高風亮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丁裳衣問:官府的人也問起這張殮布的事?
勇成點頭道:每次問起,都是大官,後來有個姓魯,聽説是四品官,用上了刑,但我們確實不知道,又何從起?他倒相信我們説的不假,終於還是放了回來。
丁裳衣又問:怎麼外面死寂寂的沒有一個人?
勇成道:其實,外面常有一干人伺伏着,他們沒發現罷了。至於其他的人他歷盡滄桑似的一笑,明天就是納第二次税銀的時候了,十家倒有九家交不出來,怎麼不死寂一片,鎮民都把怨氣歸在我們失鏢的頭上來,我們一上街露面,石子箭雨似的飛來
高風亮長嘆了一口氣。
勇成看了他一眼,道:黎笑虹剛才還在廳裏,對嫂夫人相逼,要她把曉心嫁給他
高風亮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嘶聲道:你!你剛才為什麼不早説!
勇成既不掙扎,也不激動,高風亮緩緩放了手,道:二師弟,你變了。
勇成笑了一笑,也不抗辯。
從前你是最忠心、最激昂、最衝動的,高風亮痛心疾首地説,你現在變得那麼漠然。
但我還留在這裏,沒有出賣你,勇成淡淡地道:你被官府追緝,後傳死訊,兄弟們個個都絕望了、走了,而我還留着,比起他們,我還是好上一些。
高風亮垂首道:我知道。你們跟着我,不再像以前,意氣風發,榮耀為做,現在我只是個判了死刑的犯人!
勇成突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大師兄,這些日子來,不錯,我是看透了、失望透了,可是,我還沒有絕望透,所以,我才在這裏,等你回來,我知道,憑我一人之力,沒有什麼作用,但是,至少可令黎笑虹、魯問張他們心裏,還有些顧忌,不敢太胡作非為!
他的話一句一頓,但説得十分誠摯。
高風亮感動的望着他,眼眶已泛起落淚。
丁裳衣在旁輕輕地道:該先去看着高夫人了。
高風亮和勇成並肩搶向中堂。
唐肯的眼睛亦綻出了星光。
朋友,只有在一起才會開心,才能發光:又何苦分開、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