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義斜睨着蒸魚的背影,邪邪地笑着,忽皺了皺眉,呻吟了一聲。
言有信道:什麼事?
言有義隱有痛楚之色,道:我去房裏敷一敷藥,打坐運氣調息一下,這裏你先看着,好罷?
言有信點頭,言有義捂着小腿急步入房。
屋裏油燈忽黯了下來,油已快燒盡了。
言有信正想去調拔燈芯,卻又不知油放在何處,忽聽丁裳衣幽幽地叫了一聲:你來。
言有信轉過身去,就看到丁裳衣。
燈光愈黯,丁裳衣的膚色更白,但雙頰更紅;她雪白的肌膚乃自耳沿直落脖子,由頭頸到衣襖稍微敞開的胸肌,都那麼驚心動魄的白,白得使言有信只看過一眼,就恨不得扒開她衣襟看下去。
言有信長吸一口氣、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丁裳衣嬌慵地點點頭。
言有信不點燈了,走過去,丁裳衣幽怨地白了他一眼,道:放了我。
言有信想想,伸出兩手指,似要解丁裳衣的穴道,倏地,運指如風,先後點了高風亮、唐肯幾個要穴,不但使他們使不出聲音,而且整個人都失去了知覺。
丁裳衣嬌叱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言有信道:你不是要我放了你嗎?又問,你不是要我放了他們吧?
丁裳衣臉色轉了轉,才露齒一笑道:當然不是放了他們。她的人好似粉雕玉琢磨出來的人兒,櫻唇紅似火,言有信靠近了聞到了一股幽香,心中怦然,好一會才能説:我想想,又不敢放你了。
丁裳衣目光流轉,問:為什麼?
言有信道:我想,萬一,我放了你,你就會對付我,不然,也一定會逃跑的,對不對?
丁裳衣心中罵了一句:老狐狸!柔笑道:傻瓜!我怎會走呢!
言有信沉默了一會。燈光點點黯下去。在幽黯裏丁裳衣的魅力更難抗拒。
良久,他説話了,聲音出奇的低沉:丁姑娘,其實,你以前也見過我,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言有信的聲音在幽光裏空空洞洞,寒風忽逕,燈光搖閃,地上幾具屍首,令人不寒而悚。我們辰州言家,本是武林一個旺盛家族,但家父言大諾卻罵我倆兄弟天性涼薄,不授予絕頂殭屍拳,生怕我們變本加厲,反而寵信表弟言蘭,把我們逐出言家。
丁裳衣不知道言有信講起這些是什麼意思,但知此人顛倒反覆、喜怒無常,是個可怕人物,而今肉在砧上,只好耐心聽下去。
我們離開言家堡後,因為武功不濟,得罪人多,幾次被人趕到窮途末路,顛沛流浪,險死還生,所幸我們逃出來的時候,同時也偷了絕世飛屍拳譜,我們一面逃亡,一面互相砥礪苦練,相約總有一天,要出人頭地,報仇雪恨。丁裳衣心中聽得冷笑:這兩兄弟居然偷了言家堡的秘傳拳法才離去,對本身家庭可謂已不忠在先,卻念念不忘報仇,實不能怪別人鄙薄他們的。
可是因為我們結仇大多,武功未練成之前,隱姓埋名,為了躲避仇家,便在阿公河附近擺渡,丁姑娘,你還記得阿公河的急流嗎?
丁裳衣怔了一怔:阿公河?似乎有這麼一個名字,但一時又想不起是幾時的事了,更想不起來發生過什麼事。她一面回想着,一面點點頭。
言有信立時顯出很高興的樣子,道:你記得了?那時候,我和幾個苦哈哈,在阿公河邊設竹筏,供人擺渡,那天是端午節,你記得嗎?你和那姓關的,還有三四名大漢,正要過河
丁裳衣也記起來了。那是十年前的一箇中年,自己還是小女孩的時候那時候,那個下午,想到這裏,丁裳衣覺得自己臉上發着光,身子也發着熱
那時候,她是一個富有之家的小女兒,還不懂江湖恩怨,世間仇殺。那時候,關飛渡率了七八人,闖進她的家,把她劫走。她看着這個大眼睛大鼻子的粗眉大漢,心中驚駭莫名,狙關飛渡見她一哭,慌了手腳,温聲告訴她,他不是來傷害她的;只是她父親丁雪奇曾經污辱了他的孃親,並且逼死了他爹爹,使他天涯浪蕩,現在要來報仇。
丁裳衣開始覺得很恐懼,但在這個大漢柔聲勸慰下,不知怎的,像有了依憑,畏懼漸去。
她要求關飛渡不要傷害她父親,他默不作響,只對着火堆發呆。如此過去了一夜。第二天,丁雪奇派官兵圍剿,關飛渡等突圍,沒料丁家派來的高手連丁裳衣也追殺,關飛渡身受十一道傷口,和兄弟們捨命護她,才把敵人打退。
丁裳衣開始以為父親是怕她做出喪辱門風的事情,所以才要殺她,於是央求關飛渡放她回去,關飛渡卻因擔心她的安危,便不顧自身安危,夤夜帶丁裳衣回丁府,不料卻無意聽到了丁雪奇和丁夫人的對話。
原來丁夫人也是丁雪奇挾強奪來的,丁裳衣的生父藍林就是被丁雪奇所殺。藍夫人無奈,只好攜女從了丁雪奇,變成了丁夫人。
丁夫人正在哀求丁雪奇不要對丁裳衣施辣手,丁雪奇卻斤斤計較丁裳衣為賊人所擄敗壞門風,使他在官場中教人笑話。
丁裳衣再也按捺不住,大聲指斥丁雪奇的不是。丁雪奇惱羞成怒,大聲呼叫,丁府高手盡出,包圍關飛渡。
那時關飛渡的武功也並不太高,丁裳衣根本不諸武術,丁夫人想阻止丁雪奇行兇,結果為了雪奇錯手所殺。
這卻激起了關飛渡的怒火,居然在重重包圍中擊殺了丁雪奇,這時,幸好關飛渡的兄弟們趕至,救走了關飛渡和丁裳衣。
由於丁雪奇和官府有往來勾結,所以事情鬧得很大,公差到處追捕,丁裳衣本對關飛渡親手殺死養父一事愀然不樂,但經過一段時候相處,便很嚮往關飛渡一羣無師門的自由自在、豪放不羈、肝膽相照、無拘無束的生活,從而想到成為一其中分子,跟他們浪跡天涯。
開始關飛渡是不答應的,笑説丁裳衣吃不起這些無根亡命生涯的飯,但他又捨不得和丁裳衣分手,加上官方緝捕得緊,關飛渡不同意也只得同意了。
這一段日子,便成為了裳衣最快樂的回憶。
那天下午來到阿公河,官衙的人就在後面追,關飛渡等都不甚諸水性,他跟幾個兄弟要背水一戰,便命擺渡者背丁裳衣先過河。
那時候,為方便行走江湖、避人耳目起見,丁裳衣是化作男裝,用馬連坡的大草帽低低罩着額頰,誰也看不清楚她是女兒身。
阿公河秋天的時候,水流急漲,是非要用舟子擺渡不可,但到冬時水淺石露,有經驗的船伕乾脆背客人過對岸,便省事快捷得多。
因為關飛渡等正被人追殺,船伕們都不敢過來揹人,關飛渡又急又怒,一把掀起一個船伕,怒道:你背不背?
那船伕沒有答話。丁裳衣生怕關飛渡遷怒船伕,忙走過去用手按着關飛渡的肩膀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在這兒拼。
那時風很大,岸上蘆葦搖得很勁急、關飛渡額上豆大的汗珠,流到髮梢上,他用手一甩,跺足道:你不會武功,怎能
那船伕忽然説:我揹她過去。便蹲下身子。
丁裳衣是想跟關飛渡一道對敵,那船伕説:你先過去,他更能集中精神應敵。丁裳衣咬了咬唇,想想也是道理,便讓他先背過河去了。
那河水的勁急,船伕一步一步的踏穩了才往前走,甚至那後髮腳刺在她大腿內壁的感覺,她都記得她記得更清楚是,在她不住的回望中,遠遠看見正在跟敵人交戰的關飛渡,也是不斷的往這裏望過來,使她一面擔心,人越往對岸走心越留在原來的岸上,另一方面也慶幸自己幸好已離開:否則教關飛渡如何專心作戰?
在那剎間,她知道她自己是永遠屬於他的,無論離開得多遠,甚至生死都隔不斷他們。
她沒想到這十年前的事會給言有信提出來,更沒料到言有信居然就是那個背自己過河的船伕。
丁裳衣迷惘了一下,道:是你?
言有信眼睛發着光:便是我啊。你可知道,我那時候正在躲避仇家,為何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揹你過河責那是因為
他眼睛裏的神采一反平日的幽森:那夭,你用大帽子遮着臉兒。只露出小巧的下頜。説了一句話,我當着風,聞到一陣香味,從你的袖口裏,可以看到那皓腕到王臂,是那麼白而無暇,我就知道,你是個女的,你一定是個女的
言有信趨前一步,丁裳衣情不自禁的向後一縮,但因穴道被封,隻眼睛眨了一下,身子並沒有移動,只聽言有信夢吃般的語言道:丁姑娘,請你原諒我,我在那時,就已經知曉你是一個女的,那時候,水流很急,水濺上來,濕了你的腿,我看到,那袍子浸濕了,你的腿,也浸濕了,我怕我會摔倒,用力抓着你的腿,後來,我覺不住了,用鬍子去刺你的小腿,你都沒有拒絕,我只覺我後頭熱呼呼的,每一步走下去,水流似熱的,我像踱入了無底深潭裏
丁裳衣猶記得那時的情境。她記得整條河水急流衝激着,上空的雲朵變幻着,整個天地都是移動變幻的,但她憂心怔忡,只專注在岸上的交手裏。
她也覺得裙據濕了,可她是沒有理會;也感覺到腿上熱烘烘的,但她也無心去看上一眼。
她沒想到情形原來是這樣的。
那時候,丁裳衣剛出來流浪,還不會武功。
那時候,關飛渡開始引領他的一千兄弟剛剛闖出了一點名堂。
那時候,言有信和言有義還沒有練成歹毒邪惡的絕世殭屍拳。
言有信跟言有義有一點有很大的分別:言有義好色淫劣,言有信也好色,不過,卻沒有做過淫惡的行為,他對異性也有很多想象和思慕,但因為性格的關係,並沒有化為行動,相反的用情還相當真摯。
那天,他背丁裳衣渡河,感覺到那一雙大腿的堅實和濕熱,少女腰腹的細柔,他一步一步吃力的在跨着,但他彷彿失去了力氣,怕自己摔倒,怕自己走不過河太陽猛烈、河水滔滔,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的是一個女子!
終於他把她背過了河,放她下來,風勁日麗,揚起她的袍裾,映出白色的大腿,那沾濕了的曲線比什麼都美,河風也吹歪了她額上的草帽,現出那美麗得讓人凝住呼吸,悽楚得不過分的臉靨。
這臨岸小立使言有信完全怔住,腹中彷彿貯存了一塊燒紅的熱炭。
但她渾然不覺,只顧注視對岸的格鬥。
那時他腦中意念,千轉百轉,想不顧一切要把她擄走,可是又怕這樣做會褻瀆了她,就這樣反來複去尋思的時候,丁裳衣忽喜溢於色,拍手招呼。
關大哥,關大哥
原來對岸的格鬥已經結束。
關飛渡那邊犧牲了兩個兄弟,但把追兵全都殺退了,關飛渡正渡河而來。
言有信知道沒希望了,他自度決非關飛渡之敵。
他仍是偷窺丁裳衣那豐滿的玉頰:一個女子要是臉靨太過飽滿便不夠秀美,這對丁裳衣來説完全是例外。他偷瞥這粉砌似的人兒,以及那濕透衣服裏着的胴體,咬着牙,握着拳,切齒地想:有一天,我要得到你;有一天,我要得到你。
由於他這樣發狠的想着,以致令他完全忘了這件事已接近夢想。
天下那麼大,人世間那麼多變化,一個人早一刻出門或遲半刻吃飯都會造成許多際遇,他實在沒有什麼機會再遇到丁裳衣,他實在也沒有什麼理由會使丁裳衣心動的。
他想着的時候,丁裳衣已倒在剛過了河的英雄:關飛渡的懷抱裏。
言有信衝動得幾乎想馬上過去狙擊關飛渡,只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只默默地離開了那兒,因為泄露了身份,他以後也再沒有在阿公河上擺渡。
直至他藝成之後,和言有義回到言家堡,製造事端。挑撥離間,從中奪權,到最後使得言家堡七零八落,他們兩人暗裏得利,再藉此身份被李鱷淚收攬,招入麾下,可謂武功好、地位高,幹下了不少令人恨得牙嘶嘶又沒奈何他們的事。
至於那船伕的離開,是在丁裳衣和關飛渡喜聚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省起有這麼一個冒險揹她過河的人,於是她問:那位擺渡的大哥呢?
關飛渡搖頭,他也不知道,他問旁的船家:那個人是誰?叫什麼名字?我要好好謝他。
船家們都説不知道。
於是丁裳衣從些微的感激,到逐漸忘了這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