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輕輕敲了敲門,道:“莎姑娘,我回來了。”心中卻在暗暗叫苦,心道:“沒想到在路上耽擱這麼久,原來我的五遁術也沒有想的那般高明。遲了一會,莎姑娘怪我吧?”
哪知一叩之下,裏面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忖道:“不好了,莎姑娘在耍小性子麼?”他拉了拉衣襟,又敲了敲門,道:“莎姑娘,真抱歉,我來晚了。”
他只想説幾句討好的話,可向來伶牙俐齒,張嘴就來,偏生在莎琳娜跟前便變得笨嘴拙舌,説也説不出,只是不停敲着門,這時馬林氏拎着笤帚簸箕從過道里過來,一見無心,叫道:“哎呀道爺,你還沒走啊。”
無心一見馬林氏,連忙滿面堆笑道:“是,是,內掌櫃的,我馬上就來結賬。”
馬林氏道:“嘿嘿,不急不急,不再住兩天麼?”住店都要交押櫃,防人不結賬走了,她倒是的確不着急。無心道:“不了不了。”他見莎琳娜不搭理自己,已是心急如焚,見馬林氏還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自己説話,更是着急。
馬林氏道:“是麼?那你下來吧,我把押櫃還給你。”
無心恨不得早些將她打發了,忙道:“好的好的,多少銀子?”現在寶鈔已不值錢,仍然通行銀子。他伸手便要去懷裏摸銀子,哪知馬林氏道:“喲,道爺,你不是都已經給了麼?”
無心一怔。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等好事,道:“是麼?我都忘了。”心中不由竊喜,心道:“真是人要發財擋都擋不住,這婆子居然會記差了,賺了賺了。”正在偷笑,卻見馬林氏摸出一封信來,道:“對了,道爺,這兒還有你一封信。”
無心又是一怔,道:“給我的麼?”他接了過來,見信封上什麼也沒寫,顛了顛,方才一下撕開,抖出裏面一張信箋,剛一觸目,登時呆住了。
馬林氏也不管他,推開了門進去,嘴裏還道:“道爺,你是火居道士吧?令尊大人可真是年輕,模樣好得來……”她還要再説,一回頭,卻聽得門響,卻是無心鑽回自己房裏了,忙拉開嗓門道:“道爺,賬已經結了,快收拾東西啊。”
無心把紙塞進懷裏,一拉開門,只見雁高翔仍然直挺挺躺在牀上。他一個箭步衝到牀前,解開了雁高翔的穴道。雁高翔翻身坐起,正待破口大罵,無心已深深一彎腰,道:“雁兄,雁道友,雁大爺,求求你告訴我,你都聽到的吧?莎姑娘有沒有出事?”
無心的聲音有些發顫,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甚是吃驚,將背後的葫蘆整了整,活動了一下雙手,喝道:“牛鼻子,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個女人這樣,至於麼?”無心其實也沒有跪下,只是雁高翔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大大地看不起。
無心道:“雁兄,你要殺我,我也不怪你,莎姑娘有沒有出事?他們有沒有打她?”
雁高翔見他此時最擔心的不是自己,倒是莎琳娜有沒有吃苦,撇了撇嘴道:“無心,雁某好男兒,居然在你手上連輸兩陣,真是不值得。”
無心見他仍然不説,越發心急,道:“前兩回不算,我們下回好好鬥鬥。”他吞了口唾沫,又道:“是不是你被我點了穴,就睡得死豬一樣,什麼都沒聽到?”
雁高翔怒道:“牛鼻子,不要來激我。我方才聽得清楚,那個色目女子是跟他們走的,不曾動武。”
聽得莎琳娜並不曾吃苦,無心如釋重負,道:“謝天謝……”這“地”字還不曾出口,雁高翔忽地一指點向他前心膻中穴。無心一晚上沒合過眼,雁高翔卻已休息了大半日。他傷勢雖重,卻不是內傷,此時功力回來了五六成,無心分神之下,已然中招。
雁高翔一招得手,大為得意,喃喃道:“小牛鼻子,這回你可落在我手心裏了。”説着,解下了背後的葫蘆。無心見雁高翔解開葫蘆,知道定是要拔出水火刀來,心頭一寒,哪知雁高翔只將葫蘆晃了晃,聽裏面還有酒,拔開塞住葫蘆口的高粱秸,也不知想了想什麼,呆了一陣子,忽然將葫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嘆道:“小牛鼻子,你總算也救過我一命,雁某若這般殺了你,實是讓天下英雄恥笑。”
無心道:“那你就放了我!”他雖然不肯求饒,但這話也與求饒無異了。但雁高翔只是沉吟了一下,道:“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行解除,你就再躺兩個時辰吧。”
原來雁高翔暗算得手,自己也覺得有些羞愧。無心救了他一命,先前暗算失手,無心也沒對他如何,實在不能殺了他。可是縛虎容易放虎難,若是解開無心穴道,現在自己功力未復,不是無心對手,豈不是又要落到這小牛鼻子手上?因此便想趁無心被封了穴道時自行離開。
無心見他要走,心中大急,叫道:“他***,小鬍子,再住半天,又得五分銀子,這個賬你先給我結了再説!”對他來説,這五分銀子也不算是太小的數目,不能白花這個冤枉錢。雁高翔也不理他,將酒葫蘆重新揹回身後,低低道:“牛鼻子,今番我不能殺你,但日後你落到我手上,可不會這般便宜你了。”説完,推開窗,看看外面沒人,將身一縱,已輕輕躍下院子。此時他功力已回覆了五六成,落下地來點塵不起,聲息全無。
無心見他出去,再聽不到聲音,忽地在牀上翻身起來,從懷裏摸出那張信箋,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在紙上虛畫了一道符,低聲道:“疾!”信箋應聲火起,在他掌中一下燃盡。無心睜大了眼看着紙灰,無心臉上顯出了一絲憂色。
莎琳娜被人帶走,留下那張信箋,他還不敢相信,懷疑是雁高翔給自己下的套,但方才故意引雁高翔來點自己穴道,其實雁高翔一指之力已被他化去,實際是為了要他指力沾上這張信箋。若是雁高翔曾碰過信箋,縱然隱瞞,在自己方才用的離火辨之術下也無所遁其形。只是看來,莎琳娜被人帶走,的確與雁高翔無關。
師父真的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麼?他一陣茫然。當初還在龍虎山上,自己只是個垂髫小童,師父耳提面命,教自己道術武功,那時他對師父視若天人。後來雖然不知師父為何被伯父趕下山去,但他一直覺得,師父仍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學點左道邪術,只消不傷天害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此看到信箋,他仍然不敢相信那真是師父所留,可是此時已不得不信。
師父為何會變成如此?而他要自己隨他前去,究竟是何打算?也許,這一切,只有面見師父才能説得清了。
湘西風雲寨。他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信箋上這幾個字。即使湖廣行省的左平章田元瀚一直想要自己的腦袋,現在也得再去一趟湘西。
***
風雲寨位於湖廣行省辰州路盧溪縣境內。辰州路屬縣有四,除了沅陵是中等縣,辰谿、盧溪、敍浦都是下等縣。這四縣都在沅江邊上,盧溪位於武溪與沅江的交匯處,山高地僻,人煙稀少,便是整個辰州路,亦不過户八萬三千二百二十三,口一十一萬五千九百四十五而已,風雲寨中有三百餘人,也算個大寨子。
因為地處偏僻,寨主盤文豹每年只下山去兩次盧溪縣城,帶些獸皮山貨換點鹽巴布匹回去。這一日,盤文豹帶了寨中幾個精壯漢子去盧溪縣城換得了東西,正在歸山途中。盧溪縣城也很小,獸皮都換不出價錢,他們這些苗人漢化頗深,隨了服裝,平時與漢人無異,但漢人仍然視苗人為野人。其實這兒的漢人在天下四等人中是最末等的南人,可是一般是南人,漢人仍然時常要欺負苗人。盤文豹此番下山,帶了幾十張上等皮毛,卻被皮貨行的店主東説什麼“蟲吃鼠咬”,七扣八扣,換回的東西比上年更少。一路上,他看着身後那幾匹載貨的馬,來時似乎載的東西比去時更少,越想越氣,對走在身邊的侄子盤秀山道:“阿山,明年我們還是上常德去,那兒該好些。今年就這點鹽巴,都不夠分的。”
常德路在沅江上游,州領武陵縣,也就是六朝陶元亮所著《桃花源記》中所謂桃源的所在。也因為此文,常德所領二州中,便有一個桃源州。常德是上等州,武陵更是上等縣,向稱富庶,皮貨在那兒能賣的價比盧溪要高得多了。只是山路崎嶇,水路又湍急難行,十分不便。盤秀山還不曾回答,邊上另一個侄子盤秀樹叫道:“大伯,寨子裏怎麼有煙!”
山路九曲十八彎,俗稱看山跑死馬,看得到,走過去卻得大半天。盧溪是武陵、雪峯二山之間,羣山起伏,後世稱為“八山一分田,半水半人煙”。風雲寨是熟苗,還不算太偏僻,但因為是山中,炊煙平常是看不到的。盤文豹抬起頭看了看,果然見一縷細煙嫋嫋升起,道:“咦,是啊。寨子裏走了水麼?”
所謂走水,也就是走火的諱語。盤秀山驚道:“大伯,我們快些走吧。”
他們心中惶急,加了一鞭,加快了步子。山寨失火,那可是要命的事,只是走了一程,卻見那縷黑煙嫋嫋升起,細細長長,卻不為山風吹散,直直的一根,大異尋常,不似失火,不禁詫異。
等趕到寨門口,卻見寨門緊閉,並不見有着火的跡像,可是平時守衞的諸人也不見蹤影。盤文豹心頭火起,在門外叫了一陣,才有人開了寨門。這人滿臉皺紋,頭髮也白了多半,竟然是寨中五十多歲的鄧三公。
鄧三公見是盤文豹,滿面堆笑地道:“寨主,你回來了。”
盤文豹喝道:“寨中的漢子都被婆娘弄軟了腳麼?大白天了還不肯起來。”還想罵幾句,忽見一邊躺了幾個人,定睛看時,竟是幾具死屍。他大吃一驚,喝道:“出什麼事了?”
鄧三公臉上忽地顯出一絲懼色,道:“寨主,噤聲……”
盤秀山在一邊忽道:“大伯,你看,人都在那兒呢。”他指了指一邊,盤文豹看去,果然見寨中的人聚在北邊一塊空地上。他火冒三丈,也顧不得和鄧三公答話,已急火火向前衝去。
苗人性子剛烈,族與族之間常因世仇械鬥。看這情形,盤文豹首先想的便是別族趁着自己不在寨中,攻進來了。他衝到那些人跟前,喊到:“哪裏來的毛賊……”哪知話未説完,卻怔住了。
寨中的精壯漢子,除了死掉的幾個,竟然都在乖乖地挖土。這塊地是寨子裏的菜地,此時已被挖得亂七八糟,挖出了一個大坑,那些種着的茄子葫蘆也被踩得稀爛,可是寨中子弟卻一個個都如木偶一般視而不見,只是一鍬鍬地挖着,動作大見僵硬,竟似夢遊。
盤文豹心頭一寒,心道:“這是蠱術麼?”定睛看去,只見一邊有十幾個人,看衣着都是漢人,其中有兩個人是坐着的。這兩人都在四十上下,一個衣着華麗,另一個盤文豹卻認得穿的是件道袍。
這時盤秀山和盤秀樹兩人也追了過來。盤秀樹見此情景,倒吸一口涼氣,道:“大伯,是漢人!”
盤文豹咬了咬牙,喝道:“喂,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到我們苗人的寨子裏來?”
那華服之人本坐在椅子上看人挖土,聽得盤文豹的叫聲,扭過頭,皺了皺眉,向那道士道:“闞道長,怎麼還會有人?”
那道士扭過頭看了看,道:“想必是剛回來的。田大人不必擔心,只消踏入我這七反六神大陣,就出不去的。”
“那你將他收了吧。這幾人看身坯倒也不弱,挖起來也是把好手。”
道士道:“遵命。”他在椅子上站了起來,左手向前一揚,手中已多了幾張符紙。盤文豹心道:“原來他也是個法師。”
盧溪也有道觀,他在換貨時曾見過道士作法,無非是些噴火吐煙之類,好看倒是好看,實在沒多大用。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一些,伸手拔出腰刀,喝道:“法師,我們苗人也不是好欺負的,快將我族人放了,不然叫你一刀成兩斷!”
苗人向來耿直,這話也不是虛聲恫嚇。哪知那道士只是笑了笑,左手在身前一晃,在空中劃了個圈,那三張符紙竟如貼在空中一般,在半空裏一動不動。他右手連着點了幾點,盤文豹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腿稍稍一屈,人猛地向前衝去。
他們苗人翻山越嶺慣了,雖然不曾習過武,但天生力大過人,身法敏捷,盤文豹一衝出,盤秀山與盤秀樹也拔出腰刀,跟在盤文豹左右衝了過來。那道士見他們竟然如此敏捷,“咦”了一聲,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而盤文豹腳一屈一伸,只一眨眼功夫,便已到了這道士跟前,一刀便向他劈去。
這一刀也沒章法,直直劈下,卻有雷霆之威,那華服人身側兩人中有個人不禁叫道:“好刀法!”這人年紀極輕,還不滿二十,剛喊出,便已發覺失言,臉上嚇得一白,百忙中看看左右,卻發現諸人都看得入神,連那華服人的注意力也都在盤文豹身上,才放下心來,心道:“阿彌陀佛,他們沒注意就好。”再看去,只見盤文豹已倒向後滑出了一步,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深溝,腰刀上卻有一張符紙正在熊熊燃燒。
原來那道士本以為苗人沒什麼本事,甚是輕敵,哪知盤文豹這一刀來得極快。但這道士道術武功皆極甚精純,盤文豹的刀剛落下,他右手尾指忽地向外一挑,空中有一張符紙如疾矢一般向盤文豹當心射來。盤文豹雖然沒有練過武功,但反應快得異乎尋常,符紙來得雖快,他的刀已忽地下落,一下擋住。他來勢雖兇,卻實是存了擒住這道士、逼他放了自己族人之意,因此出刀大有分寸,也來得及格擋。本以為一張紙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哪知符紙一貼到刀身,忽地燃燒,而他只覺從刀上傳來一股極大之力,如同有人以巨錘狠命一擊,他竟然被震得向後滑去。只過了這一招,盤文豹已大為吃驚,心道:“這法師和盧溪的法師大不一樣!”
一張符紙力量如此之大,如果打在自己前心,豈不會穿胸而過?他本來見這道士面白如玉,相貌清雋,以自己的力量捉到他自是輕而易舉,卻沒料到這人本事竟到這等地步,吃驚之下,已怔怔地不敢再上前。
那道士淡淡一笑,左手一翻,空中那一圈符紙如車輪一般轉動。他一聲清叱,喝道:“疾!”
符紙還有兩張。這兩張符紙有如電光之疾,襲向盤文豹兩肋。盤文豹心中一驚,心道:“不好,拿不住他!”他眼角已瞟到一邊那華服人,咬了咬牙,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猛地向那華服人撲去。
這道士是捉不住了,那華服人地位似乎還在道士之上,若能將他擒住,更能有用。他剛撲去,耳邊卻聽得盤秀山和盤秀樹的慘叫,多半是他們中了那道士的符紙。盤文豹心中一寒,腳下卻更快了,只一個錯步,便搶在那華服人椅前。
只剩下三尺許了。他本以為那華服人説不定也會有道士一般的本事,哪知那人臉上竟然露出懼色來,他心中一喜,心道:“原來這人是沒用的。”
他剛撲出,華服人左側的一箇中年漢子微微一皺眉,手已按向腰間。他腰間別了一把鐵尺,出手也快,盤文豹剛挪出一步,他的手指已碰到了鐵尺的柄。正要拔出,眼前一花,一把鐵尺斜刺裏伸過來,一把別住了盤文豹的刀,有個人喝道:“撒手!我是鄂州捕吏言紹圻!”
説話的,正是剛才叫好的那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