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人真會上這個當麼?”
宗真看着面前的油燈,燈後的那人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道:“此人甚是貪財,要他押送一萬兩白銀,他一定爭着要去。”
那人想了想,道:“人非聖賢,若是他見財起意,豈不是反而害了他?”
宗真微微一笑:“此人雖然貪財好色,但一諾千金,絕不會言而無信的,我相信他。”他頓了頓,又道:“只是老衲以為,如此以詐術欺人,不免有失佛門慈悲之意。”
那人嘆了口氣,道:“兩害擇其輕,也只有如此,否則生靈塗炭,大師難道就忍心麼?六神其中之一既然已為此人收伏,他自是有緣人,不度他,又度誰?”
這時一陣風吹過,燈火被逼得縮成一點,屋中越發暗淡。宗真輕輕搖了搖頭,輕聲道:“那神奴真的如此可怕?”
那人忽然打了個寒戰,目光變得極其茫然,輕聲道:“貧僧聽師叔説過,神奴來自極西蠻荒之地,與其餘五神大不相同,一旦突破禁咒出來,只怕天下將成地獄。”停了一會,那人又低低地道:“六神如今俱已現身,可究竟是誰在背後主持,我等還是茫然不知。一旦六神聚齊,蚩尤碑重現天日,那可如何是好?”
宗真眼中神光一閃,喃喃道:“天道叵測,吾輩只盡心力便是。”
***
雨下得很大。
在這個季節裏原本不該有這麼大的雨,馬加利修士拿起燭台,正走上樓時,眼角看到窗外的雨景,心中突然有一種惶惑。在這個距離佛羅倫薩足有萬里之遙的東方古城裏,即使有上帝的榮光照耀,他心中仍然感到一陣寂寞。
主啊,請寬恕我。
他看着牆上的十字架,不由劃了個十字。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馬嘶,馬加利修士的手一顫,一滴燭淚滴在手背,只覺一陣鑽心的疼痛。他推開門,拿着靠在門邊的油紙傘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當中是一座聖母像,地上開滿了雛菊。這種故鄉常見的花在這極東之地居然長得比在佛羅倫薩時更茂盛,蒼白的小花煙霧一樣幾乎將地面都遮住了,簇擁在聖母的腳邊,像是……死者未散的靈魂。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不祥的聯想。
踩着地上的積水走到院子前,用力拉開鐵門。門有些鏽了,發出了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呀”聲,外面是輛黑色的馬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衝了進來。
這馬車也並不大,趕車的人穿着一件大蓑衣,幾乎連面目都包裹在裏面。這人把車趕進院子裏,馬上跳下車,道:“馬加利修士,上帝保佑你。”
這是久違的意大利口音。馬加利修士只覺眼前一陣暈眩,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胸前的十字架。那個銀質十字架擦得雪亮,被雨打濕了更顯冰冷。他把鐵門關上,道:“是卡西諾修士麼?”
那人捋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額前一縷金髮。在黑暗中,那人的一雙碧綠的眼珠好像灼灼有光。他點了點頭道:“是我,快幫我把車後的東西抬進去。”
卡西諾修士把馬趕到門邊,自己進了車廂,從裏面推着一個大木箱出來。馬加利修士扶住木箱,只覺入手沉重如鐵,他道:“那是什麼?真重。”
黑暗中,傳來卡西諾修士低沉的聲音:“靈柩。這許多年,終於被我追到他了。”
馬加利修士只覺嘴裏一陣發乾,幹得連半點唾沫也沒有。沉默了好一陣,他才道:“裏面是誰?”
卡西諾沒有回答,只是道:“那人來了沒有?”
馬加利一怔,道:“是誰?”如今刺桐城裏信徒凋零,平時三一寺中根本沒什麼人來,他也不知卡西諾説的是什麼人。
卡西諾看了看外面,雨仍然很大,屋檐下,檐溜淌成了一條線。他想了想,低低地道:“先抬進去再説。”
那是具棺材。只不過這不是中國人用的那種四邊形棺材,而是故鄉那種六邊形式樣。兩個人抬着這具靈柩,一言不發地走進三一寺。
這座三一寺位於刺桐城鯉珠湖之南,過去屬於景教徒,大德三年才由孟高維諾主教收歸聖方濟各會。極盛之時,刺桐城的信徒有六千之眾,每到禮拜日,從三一寺裏傳出的風琴聲幾乎可以覆蓋半個城市。馬加利修士初到刺桐城時,看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裏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信徒,幾乎要驚呆了。
這是上帝的榮耀,他那時想着。可那時他也想不到這榮耀像是水上的泡沫,轉瞬間就消失無跡。不過幾十年,現在每次做禮拜只剩十來個人,且大多是些老人,與當時的盛況已不可同日而語。當初傳教時,教徒不是蒙古人便是色目人,可大元朝太平了不過數十年就已風雨飄搖,刺桐城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越來越少,當真始料未及。
上帝真的已離棄了我們?馬加利修士抬着那具靈柩,心裏還是茫然不知所措。彷彿走在一片濃霧中,每踏出一步都戰戰兢兢,即使踏上的是塊堅實的土地,可誰知道前面究竟是坦途還是萬丈深淵。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映得四處一片慘白。窗子早已破損,一直沒能修繕,雨水從窗子飄進來,地上也打濕了一片。馬加利修士突然覺得指尖傳來一陣顫動,他急道:“卡西諾修士,你不要晃啊。”
卡西諾修士走在前面,突然身子一震,猛地站住了。馬加利修士一陣心慌,也站定了,卡西諾修士轉過頭道:“你……你真覺得在晃動?”
他的臉白得幾乎不像個活人,顴骨原本很高,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一縷金黃色的頭髮濕漉漉地搭下來,好像在這短短一瞬間老了十幾歲。馬加利修士看着這具靈柩,打了個寒戰道:“你沒有晃?”
“放下!”
卡西諾修士不由分説,把靈柩放在了地上。靈柩壓在地上時發出了“咣”的一聲,這時一聲悶雷滾過,好像連這雷聲也是靈柩發出的。馬加利修士只覺身上一陣刺骨的寒意,他低聲道:“有什麼不對麼?”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
卡西諾修士一把把蓑衣脱了下來,他裏面仍然穿着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身上,顯得形銷骨立。他一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大聲道:“馬加利修士,快拿聖水!”
銀十字架在他掌中那麼小,卻又亮得刺眼,而那靈柩放在地上後,卻像是還在馬車上一樣不住顫動,馬加利修士渾身一震,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聖水!”
卡西諾修士沒有理他,手上拿着十字架走到靈柩邊。此時靈柩還在顫動,好像裏面有什麼東西要頂開棺蓋衝出來,他把十字架按在靈柩蓋上,喃喃地念道:“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神啊,請保佑我們這羣罪人。”
十字架放在棺蓋上,靈柩一下不動了。馬加利修士正端着一碗聖水過來,他小心地走到卡西諾修士跟前,道:“卡西諾修士,那到底是什麼?”
卡西諾修士右手仍抓着十字架按在棺蓋上,他伸過左手接過聖水,低聲道:“那是撒旦。”
他正要將聖水澆在棺蓋上,手中的十字架突然像燒紅的鐵塊一樣發亮,卡西諾修士嘴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叫聲,身子一晃,手中的十字架也扔了出去。
馬加利修士吃了一驚,他扶住卡西諾修士道:“怎麼了?”
“抓住,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
卡西諾修士因為疼痛,身體也像一隻蟲子一樣蜷縮起來。他的右手掌心出現了一個十字形的印跡,像是被燒紅的鐵塊烙出來的,傷口發黑,深入肌裏。那碗聖水還放在靈柩上,被震得不住跳動,裏面的水不時漾出來,滴在棺蓋上時又一下化成了白氣,如同滴在一面燒得滾燙的鐵板上。馬加利修士咬了咬牙,也抓起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道:“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他還不曾唸完,耳邊突然聽得“嚓”一聲,一隻手穿破棺蓋伸了出來。靈柩是用很厚的山木打製的,四周都敲着大釘,但此時卻如同紙糊的一般裂開了一道口子。
那隻手因為是向上伸着,袖子也掉落下去,上面佈滿了蚯蚓一樣的青筋。卡西諾修士不曾防備,被這手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登時拖向靈柩前。他嘴裏發出了慘叫,嘶聲道:“馬加利修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聖光拿來!”
馬加利修士驚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急衝到龕前,伸手在聖像後去開一扇小門。門上的鎖因為年久都已鏽蝕,他擰了半天才算打開,從裏面取出了一個聖光。聖光是也裏可温教的尋常法器,只是這具聖光不同尋常,在三一寺裏已藏了數十年,馬加利也沒想到會有重新取出來的一天。此時卡西諾修士已經有半個身子被拖進靈柩,馬加利修士見此情景,搶上前去,將聖光重重壓在了棺蓋上,伸手一把抓住卡西諾修士。
“砰”一聲,靈柩頓時定了下來,但棺中伸出的那隻手力道不減,已將卡西諾修士拖到了靈柩邊。卡西諾修士的臉沒入了棺蓋的破口中,嘴裏還在慘叫着,聲音已然發悶。馬加利只聽得一陣碎裂聲,也不知那是卡西諾的骨節還是棺蓋破碎時發出的,他嚇得魂飛魄散,只是拼命抓着卡西諾修士。突然手上一鬆,馬加利猛地坐倒在地上,卡西諾重重地壓在了他身上。他翻身起來,叫道:“卡西諾!卡西諾!”但馬上倒吸一口涼氣,什麼話都説不出來。
卡西諾的臉彷彿被野獸咬過一樣,整張臉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額頭的一縷金髮也被血沾成了一綹。
他木然地看向那具靈柩。靈柩蓋上還有一個黑洞,那隻手已縮了回去,從裏面卻傳來一些啃咬的聲音,像是這靈柩中有一頭長着利齒的猛獸,正在咬嚼着什麼。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把院子裏的聖母像映到屋裏。雨很大,石刻的聖母像依然平靜祥和,聖母像臉上也不時有雨水淌下來,像是流淚。可是在馬加利修士眼裏,那兩道淚痕一樣的雨水卻已成了紅色。
那是血淚吧。
他雙手撐地,向後挪了幾步,心中卻空落落的像是什麼都沒有。
又是一聲雷,這聲雷仿像就在頭頂炸響,棺頂突然一下飛了起來。這棺蓋是用五寸長的長鐵釘釘上的,大都的鐵匠雖然都是些異教徒,但他們的手藝卻顯然不輸給佛羅倫薩的工匠,那些鐵釘上還鑄着細細的螺紋,一旦釘入木頭後就如澆上鐵水一樣牢固,可此時卻一根根透出來,向四周爆射出去。
棺蓋飛出,那具聖光直飛起來,還不等落地,一隻手忽然伸出靈柩,一把抓住了聖光。
這隻手如皓玉一般雪白,並不是方才一樣的屍青色,但這種雪白卻沒有半點血色,幾乎不像血肉之軀,倒似石頭琢成的。
裏面到底是什麼人?馬加利修士只覺得自己的牙也在打戰,他摸索着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主禱文。此時他身上已經濕透了,但那並不是雨水,而是不由自主流出的冷汗。
一個人從靈柩中欠起身子。也許是巧合,天空中又劃過一道閃電,映得三一寺一片通明,也映出了這人的模樣。這人的頭髮火一般紅,已長得披到背後,身材瘦削,抓着那具聖光看了看,嘴角浮起一絲冷冷的笑意。
“鐵希!”
即使已驚恐萬狀,馬加利仍然失聲叫了起來。
當初有七個滿懷着幾乎不切實際理想的年輕修士從佛羅倫薩出發,穿越數萬裏風濤,受教宗約翰二十二世之命來到這遙遠的國度傳教,渴望在這片神秘的東方土地上傳播神的旨意。這幾十年來,當初的理想已經像一片牆紙一樣零落不堪,便是當初的七個年輕人,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鐵希修士是第五年失去蹤跡的。那年孟高維諾主教因為在大都修建教堂,被景教徒誣陷下獄,一時人心惶惶,鐵希修士也對傳教失去信心,那一年離開大都不知所蹤。沒想到幾十年後居然又看到了他,而且依然是幾十年前的模樣。
難道並不是鐵希?
馬加利修士仍然莫名其妙,那人咧開嘴笑了笑道:“馬加利,好久不見。”
鐵希是特蘭斯瓦尼亞人,那地方的人眼睛都生得長,有些像中國人的樣子。此時鐵希的眼眶裏兩個眼珠像兩點綠瑩瑩的燭火,看到那樣的目光,馬加利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浸入一個冰窟中,冷得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喃喃道:“你真是鐵希?”
鐵希沒有回答,把聖光掛在了腰間。這具聖物對他來説,彷彿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蠟燭台。他的衣服依稀還是當初那件修士袍,只是已經破舊之極。他走到卡西諾身前,伸手扼住卡西諾的脖子,像提着個玩偶一般拎了起來,左手的尾指在卡西諾脖子上劃了一下。細長尖利的指甲一下劃破了卡西諾的皮膚,鐵希湊了上去,咬住了傷口。卡西諾修士死了沒多久,血液仍沒凝固,隨着鐵希的喉結上下滾動,不時有餘血從他嘴角滴落。
馬加利修士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鯉珠湖邊很偏僻,最近的房子也有數百步之遙,在這樣的雨夜裏一定不會有人聽到的。就算有人聽到,也不會來的吧。
他連滾帶爬地到了樓梯邊,正要向上爬去,已聽得身後鐵希的腳步不緊不慢地傳來。
上帝啊,他想着。上帝,救救我吧。
冰一樣的手指觸到了他的背心。他絕望地舉起十字架,大聲念着:“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手指像是鬆開了。他一陣詫異,回過頭去看了看,卻見鐵希正用手遮在眼前,彷彿在遮擋着熾烈的陽光。馬加利剛停止念頌,鐵希突然閃電一般伸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馬加利只覺自己像是落在一把巨大的鐵鉗中,氣都喘不上來,哪裏還能念出半個字。他手上的十字架拼命搖晃着,卻根本碰不到鐵希的身體。
上帝啊,上帝啊。
他絕望地放棄了掙扎。鐵希的臉越來越近,聞得到一陣刺鼻的血腥氣,馬加利眼前卻紅紅一片,那是眼珠開始充血,馬上也要死了吧。
他的意志模糊成一片,人彷彿已經墜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在黑洞盡頭,彷彿有無數手臂在招搖,一片泥濘。
那就是死麼?
他的手臂也已軟了下來,卻聽到鐵希道:“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雖然唸的是主禱文,聲音中卻帶着一股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