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希齡前兩天在義冢起屍時便覺察有人窺視在側,雖然不知何人,卻知道那多半便是九柳門中人物。竹山教與九柳門爭鬥已近百年,如果發出這柳枝的正是在義冢不曾現身之人,此人竟能躲過他的屍磷火術,功力實是駭人聽聞。鹿希齡自恃法術高強,但一想到有這般一個強敵在側,也不由中心惴惴。他們所謀之事重大,不能走漏一點消息,無論如何也要滅了口。這人為了救言紹圻才現身,自然絕無坐視言紹圻受死之理。
那人到底躲在何處?鹿希齡雖然對著言紹圻,眼角卻已在掃視四周。柳枝飛出不會太遠,那人也一定在周圍兩三丈之內。這一片地方長著幾顆大樹,那人多半便是隱身於樹上。
他喝了一聲,卻仍不見迴音,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右手食指又往回勾了勾,便已對準言紹圻。言紹圻只覺這鹿希齡身上似有一股陰寒之氣,心頭髮毛,叫道:“雜毛,老子可是辰州府現役捕快,達魯花赤大人也認得我的,你不怕麼?啊,不要過來,道長,我做東,一塊兒去喝兩盅,細細詳談如何?”他見鹿希齡一臉陰沉,雖然不見手裡拿著利刃,也知道定無好意,出言威脅眼見無用,便也軟了下來,想誘之以酒食。
鹿希齡自不去理睬他的胡說八道,道:“朋友再不出來,這個小捕快就要一命嗚呼了。”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綠光,鹿希齡本就全神戒備,身子猛地一側,左手已對著了那道綠光,右手一鬆,也不見有實物,卻只聽得似有什麼東西從他手裡飛出,像是從他兩指間射出一個無形的彈子,“啪”一聲,那道綠光在空中炸得粉碎,飄飄揚揚灑了開來,竟又是一枝柳枝。鹿希齡臉色一變,喝道:“你不是九柳門!”
一個人影突然從樹梢上落下,手中是一柄寒氣逼人的長劍,刺向鹿希齡的前心。鹿希齡的玄冥無形箭被那枝柳枝引發,待要再引弓發射,一時之間哪裡還來得及,他腳下一錯,身體猛地轉了過來,像是平地起了個旋風,一掌正待拍出,不料腳下忽然一疼,竟像踩在了燒紅的鐵塊上,他驚叫一聲,身子一縱,一腳踏入先前在地上用筷子圍成的圈中,單掌往地上便是一拍。
言紹圻還在拼命掙扎,他被那個殭屍按著一動也不能動,但那殭屍力量更大,已將他的臉按得碰到了地面,幾乎要把他塞進泥土中一般。他側眼看去,心中一喜,叫道:“道長,是你!”
來的人正是無心。他一招逼退了鹿希齡,卻也不敢衝上前去,左手早從懷裡摸出了幾張符,隨手一擲。符紙又輕又薄,擲出時卻像鐵板一樣插進泥土。言紹圻人雖不能動,聲音卻不小,叫道:“道長,快救我出來!”他對無心的道術頗為佩服,此時更是佩服十足,心知只要無心在這兒,便不會有什麼大礙。哪知無心如臨大敵,長劍突然向前刺出,像是在攪著什麼無形的東西,只聽得“叮叮”的聲音不斷,言紹圻定了定神,斜眼看去,只見無心劍尖上似有個東西,倒像是一隻燈蛾正繞著燭火飛舞,正要覓隙而入,無心的劍勢卻像一面鐵盾,擋得水洩不通。言紹圻又吃了一驚,心道:“這小道士,劍術也高明得緊。”口中已讚道:“好劍法!”心想那個鹿希齡縱然不怕,嚇嚇他也是好的。
劍尖上的那個東西還在飛速轉動,倒像是劍頭上裝了個風車。鹿希齡露出一絲微笑,左手又舉了起來,拇指和食指分開成八字形,右手又虛虛一勾。他玄冥無形箭被無心的柳枝引發,再次發射已來不及,幸好方才已經佈下了這個四陰屍羅陣,他生怕這小道士會趁勢攻來,馬上發動四陰屍羅陣阻住無心,此時得空,便又要射出玄冥無形箭了。竹山教的術法本屬旁門,大多陰毒殘忍,最狠毒的便是屍磷火術,而玄冥無形箭在竹山五技中列名第二。
他的右手食指剛一屈起,還不曾拉開,無心右手突然放開了長劍,右手已拔出腰間的摩睺羅迦劍,身子向右側著踏上一步,摩睺羅迦劍沿著長劍劍身一掠而過。這把摩睺羅迦劍吹毛可斷,“嚓”一聲,繞著劍尖轉動的那東西被一下切成兩截,卻是一根筷子,那邊的鹿希齡卻突然慘叫一聲,人蹲到了地下,左手握住了右手,地上,卻有半截手指。他抬眼看著無心,眼中充滿怨毒之意。
無心出劍之快,直如電閃雷鳴,馬上又退回原位,右手往腰間一插,收回了摩睺羅迦劍,又一把握住劍柄。他脫手、拔劍、出劍、收手,只是一瞬間的事,長劍竟然還不曾落下,仍在原位。長劍甫一入手,無心盯著鹿希齡,臉上突然露出一點笑意,道:“鹿兄,承讓了。”
鹿希齡只道無心已被他的四陰屍羅陣纏住,略一大意,哪知無心方才竟是在施展射影大法,將那根筷子與他的手指合二而一。這射影大法乃是厭勝術的一個旁支,古來傳說射工含沙射影,能致人病,厭勝術正是將人的精氣攝入一物中,斬物即如斬人,與之相類。只是厭勝術向來都屬邪術,無心先前所用明明是正一教道術,當是正派,鹿希齡不料他突然用出這等邪法。一個大意,他的右手食指被斬斷,十指連心,疼得額頭不斷冒出汗珠,傷口的血從他指縫裡湧出,染得袖子上都是。他喘了口氣,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無心笑了笑,舉起劍來,劍身上用硃砂所畫的那道符咒正灼灼發亮。他慢慢道:“小道無心。”
無心?鹿希齡默默唸著這個名字,猛地站起身來,喝道:“好,今日我就鬥鬥你這個雜毛道士。”他自己雖也是道裝打扮,但竹山教實非道士,罵無心是“雜毛道士”也不算犯諱。
無心將劍往身上左右一分,劍風所及,先前插在地上的那幾張符紙無火自燃。他道:“鹿兄,我勸你不要用屍磷火術。”
鹿希齡此時已舉起手來,聽得無心這麼說,卻是一怔,手也落不下去。一邊的言紹圻驚道:“他會用屍磷火術?那這個姑娘怎麼辦!”那個湖廣行中書省郎中田必正死時的慘狀他還記憶猶新,知道屍磷火術之下,必無生還,最可惜的就是這個還昏迷不醒的女子。他自己被按在地上,卻沒想到若是鹿希齡用屍磷火術,自己定也難逃性命。
無心慢慢向後退著,每退一步,劍尖在地上凌空划動,地上已畫了一道符咒。他道:“你只知四陰屍羅陣遇物即殺,卻不知道北斗七殺咒的厲害。”
北斗玄靈咒卻非陣法,天上的北斗總是繞北極轉動,這北斗玄靈咒也是讓人在深山荒野中辨別方向而布的,無心知道鹿希齡對這類正一教術法知之不詳,故意按了個兇惡名字。果然鹿希齡一陣遲疑,哼了一聲道:“小道士嚇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無心“嗤”地一笑道:“鹿兄左道中人,還不知道中了我的北斗七殺咒,一髮千鈞,一擊七殺,看看你的腳底吧。”
鹿希齡半信半疑,抬起一隻腳看了看。無心憑空斬下他一截手指,這話也已不敢不信。方才他感到腳下一疼,已是信了三四成,哪知抬起來腳一看,卻不見靴底有什麼異樣,不由一怔。
正當他一怔的當口,無心的身影突然鬼魅一般疾閃而至,鹿希齡所佈的四陰屍羅陣本已發動,可是無心在地上畫下的符咒竟然移了過來,一下便已突破了陣勢邊緣。四陰屍羅陣是由十幾只筷子組成,若無鹿希齡引發,便只是尋常筷子,鹿希齡心知又著了這小道士的道兒,此時再反擊已經來不及,心中後悔莫及。他的竹山教異術原本還略在無心之上,卻偏偏老是上他的當,竟至縛手縛腳,反被無心剋制住了。此時無心已突破了他的四陰屍羅陣,再以屍磷火術反擊,便是個兩敗俱傷之局,他也不敢再用,右手兩指一彈,先前插進泥裡的竹筷登時冒出了半截,叫道:“小雜毛,死吧!”左手的小鈴突然響成了一片。
谷中濃霧瀰漫,這一塊地方因為還算開闊,霧氣並不濃,但無心剛欺近鹿希齡跟前,眼前突然一花,竟是白茫茫一片。他嚇了一大跳,百忙中睜了睜眼,卻仍是不能視物,駭道:“我眼睛瞎了不成?”馬上發現原來不是眼睛瞎了,而是面前突然起了一陣大霧。他知道這鹿希齡絕非易與之輩,剛才能佔了上風,全是上了自己的當,若鹿希齡不顧一切反擊,也是難以應付。
他長劍一伸,向鹿希齡刺去。無心本不願多殺生,但鹿希齡的竹山術著實厲害,若不先下手為強,自己定要遭殃,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可是劍尖一探,卻只刺了個空,鹿希齡的樣子也漸漸淡了起來。
是隱身術!
隱身術各門各派都有,無心學過幾家的隱身術,發現其實都只是障眼法而已,並不能真個隱身,學起來也就索然無味。他對竹山教的隱身術知之不多,眼見鹿希齡的身影漸漸淡去,也知道其實是留下殘影。此時身周都是濃霧,若是鹿希齡隱身在霧氣中暴起發難,那可就糟之糕也,驚駭之下,身形疾退,已向後閃出了七八步,睜大了眼看著。
霧氣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竟似無窮無盡。但無心知道這定是竹山教的旁門奇術製出,絕不會持久。他生怕鹿希齡惱羞成怒之下,會從霧氣中撲上,橫劍於胸,一手又摸出一道符來,雙手一彈,這張符紙如飛鳥般沖天直上,霧氣中,突然閃現了七個亮點,正是先前無心在地上所插的柳枝。
這才是北斗玄靈咒的用途。無心胡說什麼“北斗七殺咒”,全是嚇嚇鹿希齡的。濃霧中那七個光點似有似無,越來越亮,無心左手捏了個訣,突然喝道:“光射鬥牛,法象雌雄,旁輝九醜,肅清提封,上盤雲漢,嚴攝罡風。神靈景震,倏忽西東,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喝畢,左手朝上一伸,五指猛地張開,那道符本如飛鳥般在空中飄,無心左掌一升,符紙一下燃起,地面上的七點亮光也同時射出異光,像是一瞬間開了七個噴水口一般,霧氣剎那間消失無蹤,周圍又是清清朗朗一片。這是正一教五雷破,
言紹圻被那殭屍摁得久了,掙扎了半天也掙不脫,隨著無心念咒之聲,身上突然一鬆,人一下翻到空中,便是一個空心跟斗。他的輕功本就頗為高明,又是蓄力待發,這個跟斗翻得又高又飄,大有高手風範,一落到地上,猶自驚魂未定,看看四周,卻只有無心站在面前,鹿希齡和那個女子都已不見。若不是身周還有那四個殭屍,真要以為方才做了一場大夢。他定了定神,也顧不得半邊臉沾了泥土,叫道:“道長,你真厲害啊!”
他以前一直總有點以為無心是在裝神弄鬼,嘴裡雖稱“道長”,心裡卻一直叫道“小道士”,直到此時才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道士佩服十足。走上前去正待阿諛兩句,卻見無心面色仍是凝重之極,左手攤在面前也不知看些什麼,又看了看天。兩邊高山聳立,這兒已是谷底,雖是白天,仍是陰風惻惻。言紹圻只道還有些異樣,惴惴不安地道:“道長,還不曾脫險麼?”
無心搖了搖頭,也沒說什麼,只是說:“小捕快,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要命的。”
言紹圻根本不會道術,居然也敢闖到龍眠谷來,無心對他也頗有些佩服了。言紹圻道:“道長,你為什麼不救那個姑娘?妖人已然伏誅了麼?這四個殭屍是怎麼回事?”
***
龍眠谷長達兩裡有餘,最裡面是一堵峭壁,足有百丈高,直插雲天,下面是個深潭,因為從無人至,這深潭也無名字。潭水寒氣逼人,因為太暗了,看上去水竟是漆黑如墨。
十來個人正圍在潭邊,盯著潭水,也不知看些什麼。最前面的兩個人都是道士裝束,前面一個相貌奇古,三絡長鬚,清俊不凡。這人身後是個比他要短半個頭的漢子,坐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塊石頭上。這漢子一臉的虯髯,頭上胡亂挽了個牛心髻,背後揹著個大葫蘆,葫蘆嘴上塞著的是高粱秸,裡面裝著多半是酒。葫蘆裝酒,塞子最好的便是高粱秸,若是尋常木塞,酒在葫蘆裡浸到木塞便會有異味,高粱秸無味而松,既能塞緊,又不會奪了酒味。這漢子雖然滿面于思,看年紀也並不很大,不過二十出頭而已。
無心以五雷破震散濃霧,雖然遠隔二里有餘,那個長鬚人卻渾身一抖,好像目睹一般,回過頭看了看。但谷中濃霧鬱積,隔得十來步便什麼都看不見了,當然也看不到什麼。那虯髯大漢見他神色有異,道:“松師兄,有什麼不對麼?”
長鬚人左手伸出,拇指掐著另四指指節。他的指甲留得很長,指甲縫裡卻是乾乾淨淨,拇指指甲上下如飛,突然抬起頭道:“有人在施五雷破。”
“五雷破?”虯髯大漢眉頭一揚。
“正一教的人來了。”
虯髯大漢舒了口氣,從背後拿下葫蘆,拔出高粱秸來喝了一口道:“張正言那雜毛有甚打緊,定是被教主跟鹿師兄打發了。只消九柳門不曾殺過來,便沒大礙。”
長鬚人眉頭一皺,道:“高翔,獅子搏兔,猶用全力,正一教立教近千年,絕不是好相與的,我兄弟三人深受師恩,此事絕不能有甚差錯,你去看看吧。”
虯髯大漢將葫蘆塞住了,跳下石頭,向那長鬚人行了一禮。石頭生在峭壁上足有一人高,但那大漢跳下來時卻輕如鴻毛,直如一片落葉,只發出了輕輕一聲。他落下地來,束了束腰帶,大踏步向前走去。這大漢雖然身形魁偉,但腳步卻輕巧之極,地上盡是亂石土塊,他走得卻如登萍渡水,地上的小石子都沒碰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