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踏上一步,忽然耳邊聽得有人喝道:“兀那道士,你是什麼人?”
這聲音極是響亮,如同打了個旱雷,無心一驚,抬頭看去,卻見有個人站在山坡下。這人也不過十八九歲,手裏拿着一把鐵尺,這是六扇門常用的兵器,這人多半也是個捕快了。
無心道:“是位捕快大人啊,小道是……”他正待報上名來,那捕快已經跑了上來,手上的鐵尺對準了他,喝道:“快把劍放下!你孤身一人在這荒郊野外,已犯了大元律法第……”説到這兒卻卡住了,從腰間摸出一本律書來翻着。
無心笑了笑道:“小捕快,這是我的法劍啊,你看,上面還有符字的。”
那捕快想必一時翻不到要給無心定的罪名,孤身夜行還是可疑的,現在大白天,一個道士在義冢裏,好像也不曾觸犯大元律第幾條。他將書放在懷裏,仍是緊張兮兮地向無心走來,叫道:“快把劍放下!我是辰州捕役言紹圻,你再不將劍放下,便是違抗公差,拒捕!拒捕你知道吧?罪加一等!”
無心連忙將劍收回背後的劍鞘,道:“小捕快,我是出家人,可不是什麼江洋大盜。”
言紹圻見無心將劍收了起來,才顯得寬了寬心,聽得無心説什麼“江洋大盜”,像是想起什麼來,從懷裏摸出一張紙看了看。這紙上畫着個人像,長着兩撇小鬍子,和無心一點也不像。言紹圻打量了一下無心,又叫道:“把手指放到唇上。”
無心莫名其妙,道:“什麼?”
言紹圻怒道:“手指放到嘴唇上面,你聽不懂麼!”
無心也不知這個小捕快到底是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只好依言將手指放在嘴唇上,言紹圻又看了看,道:“你真是道士?叫什麼?不像。”言語已緩和了些,説“不像”自是説無心不像那個要犯,而不是不像道士。
無心道:“小道無心。小捕快,你在緝捕江洋大盜麼?”
言紹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勉強強相信他不是那個通緝的要犯了。他將那張紙卷好放回懷裏,仍有幾分狐疑地道:“你在這兒做什麼?這是墳場。”
無心道:“這裏有邪氣。除魔衞道,出家人本份,我看看有沒有能做的。”
言紹圻道:“看不出,你還是位道長。”他的話裏有點譏刺之意,想必雖然信了無心不是那個要犯,卻仍有點不信他的話。他走到無心跟前,突然看到地上那個人,驚叫道:“哇!你果然不是好人!”
言紹圻手中的鐵尺又對準了無心,無心急道:“什麼呀,這人在這兒都好多天了。”
言紹圻這才看到,地上那人的衣服上已是沾滿了泥土,這樣子不會是剛才發生的。他半信半疑地又垂下了鐵尺,道:“那他是被誰殺的?”
無心道:“我也是剛發現他的。”
言紹圻蹲了下來,用鐵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屍身還是軟的,奇怪。”
無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們把他翻起來。”
他走到邊上的樹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樹枝,另一手伸到腰間,只輕輕一閃,摩睺羅迦劍已然如閃電一般出手,將那樹枝齊根斬下。他又斬下一根,把兩根樹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來,卻見言紹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無心把一根樹枝遞給他道:“來,動手啊。”
言紹圻接過樹枝,手都有些發抖,道:“你……你武功這麼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鐵尺對着無心,若無心真是那緝犯,只怕自己一條小命已經送掉了。他年少氣盛,只道自己的武功天下無敵,方才見無心年紀與他相差不多,很有輕視之意,此時才感到實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無心道:“我這兩手三腳貓功夫可不成,我認識個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閒話別説了,天好像要下雨,快點幹吧。”
兩人把樹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齊齊用力,那人一下翻了過來。這人臉剛一朝上,無心和言紹圻兩人都驚叫了一聲。他們只想這人只是尋常死屍的臉,哪知一翻過來才發現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個泥團。那泥團一塊塊都是圓圓的,定不會是因為臉貼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塊。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紹圻搶先道:“他是被殺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塊,自然會憋死的。無心卻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是九柳門的龜息術,這人用泥塊閉住七竅一樣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面色青紫,只怕是因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頭皮道:“只是死了的話怎麼會沒有魂魄?”
言紹圻也不知無心説的“九柳門”是個什麼東西,這時天色越來越暗,突然間,一道閃電劃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們去躲躲雨吧,來,抬他進去。”
無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屍首,屍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實在不想去碰,道:“放在這兒吧,等仵作來之前我們還是不要動。”
言紹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聽無心還講出理由來,自然是從善如流了。
兩人一躲進破房子裏,雨便落了下來。言紹圻一進門便叫道:“這麼臭!孔得財死到哪兒去了。”
無心道:“多半已經死了。”
“死了!”言紹圻跳了起來,“他一個孤老,怎麼死的?”
無心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門上有些血跡,而這門上的門閂也搭拉着,多半是他在開門時被殺,屍身被拖走了。”
言紹圻聞言也搖了搖頭:“若是拖走,門檻上準會沾着血跡的。可這門檻上乾乾淨淨,準是被人扛走的。”
無心道:“那人要扛走屍體做什麼?”
言紹圻道:“誰知道。説不定孔得財根本沒死,那人是他殺的,他畏罪逃走了,總不會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只是順口一句,無心卻渾身一震,道:“對啊,有可能。”
言紹圻叫道:“什麼可能,死人還會走麼?死人是……”
他的聲音突然停下了,眼裏也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無心奇道:“怎麼了?”他還只道自己臉上有什麼異樣,伸手抹了把臉,言紹圻卻指着他身後道:“死人……死人走了!”
無心回過頭從那破窗子裏看出去,卻見有個人正搖搖晃晃地從草叢裏站起來。他大吃一驚,走到窗邊。此時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屍。這死屍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雨淋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他臉上的泥團也已被雨水沖掉,露出的臉青裏透白,根本不像個活人,一站起身,也像喝醉了酒一般搖搖晃晃。
言紹圻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方才乍見死人站起來,嚇了一大跳,此時卻已平靜如常。湘西鄉里妖異之事傳聞極多,言紹圻雖不曾見過,卻也聽得多了,就算死人復活也不過如此。
無心沉吟了一下道:“看這山坡上死了那麼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氣而死,恐怕有人曾在這兒施毒,這人為了避開危險,用九柳龜息術閉住七竅,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龜息術僅能護住心脈,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這麼個半死不活的模樣。”
若是先前那道士聽到,定會大吃一驚,因為無心説的已是八九不離十了。言紹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無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蝕,連臉色也成了這個樣子,自然是死了。不過這人也算了得,還護着心脈,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紹圻道:“那他還有沒有救?”
“十停中,大概還有不到一停的機會。”
言紹圻叫道:“那還不快去救他!”
他有點怕死人,活人卻是不怕的,馬上衝出門去,也沒注意到無心還有話説。外面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這等暴雨已不多見,一到外面,言紹圻便被雨淋得濕淋淋的,他跑到那人身邊還有五六尺遠的地方,卻又不敢再上前。
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駁駁的都是泥跡,臉上也有泥痕,整個人都沒有人樣,站在那棵大樹前,只有三分像人,七分更像個吊死鬼。言紹圻有些遲疑,不敢再靠近,離得遠遠地道:“兄台可好,要幫忙麼?”
這人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兩隻手也在亂抓,聽得言紹圻的話,猛地轉過身來,和他打了個照面。言紹圻見他的眼睛也變得血紅,不由打了個寒戰,忖道:“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還沒想通,身後無心已在叫道:“快閃開!”
説時遲,那時快,這人突然搶步上前,一隻手橫掃而過,言紹圻嚇得呆了,只覺一股厲風襲來,百忙中猛地一低頭,這人的手從他頭頂掠過,一股帶着腥臭的勁風颳得他頭皮發麻,又重重打在邊上樹幹上,“啪”一聲,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樹也猛地一震,樹身上被擊出個掌印,滿樹葉子也如天花亂墜,紛紛灑下,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軀,倒如同鐵鑄的一般。一擊之下,這人的手臂又反轉掃來,言紹圻已嚇得呆了,見手臂又掃到跟前,他剛才彎腰躲過一擊,此時正在伸直身子,眼看這人就要掃到他腰間,再彎已來不及了,無奈之下,猛地一提氣,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聲,雨珠也被這人掃得四處飛濺,言紹圻躍起了有五尺許,這人一臂已從他腳下掠過,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過來。
這等招術空門大開,言紹圻習武多年,雖然和人動手並不多,但身法已是順極而流,也不多想,一腳已飛出,踢向這人面門。只消這人一閃,他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這人根本不躲不閃,仍是直直抓來,言紹圻的腳先踢到他腳上,“砰”的一聲,如同踢中了一塊巨石,這人渾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紹圻只覺像是被一把鐵鉗夾住一般,下面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來。
此時無數落葉已將兩人裹住,言紹圻眼前只見一片暗綠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還被這人抓着,心中已是紛亂如麻,暗自道:“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麼?”但這人顯是不管他言紹圻是不是公差,抓着他的小腿正向後拖。這人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言紹圻的手在地上胡亂抓着,一把抓住了一截樹根,他兩手攥住再不放手,只覺渾身骨節被拉得“咯咯”作響,像是馬上便要拉斷。正自驚慌,卻覺身後有一道白光閃過,這人發出了一聲厲叫,聲音也更似一頭異獸。
抓着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紹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他摔得滿臉都是污泥,只覺渾身仍是説不出的疼痛,手足並用地爬了兩步,驚魂甫定,回過頭來,卻見無心提着劍正站在他邊上,面色凝重,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個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