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説完,從土丘的破口裏突然像湧起了一道水柱,沖天直上。
那並不是水柱,而是一道光流。這道光流直入雲霄,便如一支燈塔,只怕方圓數里的人都看得到。那土丘邊的枝條一根根亂舞,狂風大作,土石瓦礫,夾在石縫裏的蛇蟲,以及宗朗幻身的殘屍也被風吹得四處激射。
這變化來得太過突然,無方剛要背起無念,被就道光柱驚得一屁股坐倒。無心也嚇了一大跳,閃到宗真身後,道:“大師,又出什麼事了?”宗真與宗朗這一番驚心動魄的鬥法他都看在眼裏,對宗真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宗真手搭涼篷看了看,臉上仍是聲色不動:“波羅夷極變。”他將禪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對無方喝道:“無方,快走,此後每日以三藐母馱給無念鎮邪,如果三天後無念依然不醒,那就將他打入寂滅。”
無方身上一震,道:“師父,為什麼你不給他驅邪?”無心卻在邊上叫了起來:“大師,你是要以身涉險?”他腦子轉得比無方快得多,宗真只一句話,他便聽出言外之意了。
宗真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高聲道:“道消魔長,天下處處皆是險地。”
他身上的袈裟已沾得盡是泥土,但這一撣卻又説不出的瀟灑自如。無方説不出話來,深深施一禮,背起無念便走。他走了兩步回頭看時,卻見無心仍呆呆地站在那兒不動,他伸手拉了拉無心道:“道友,師父讓我們快走。”
無心“啊”了一聲,追了過來。他走了幾步,忽然道:“無方大師,真的要讓尊師獨自一人去應付麼?”
此時那道光柱已沒有方才那麼高,但粗了許多。無方看了看也有些不安,但只是道:“師父説的,總不會有錯吧……”
無心咬了咬牙,忽然站定了:“小和尚以前跟我説過,除魔衞道,是出家人本份,有時就算沒錢賺,也要乾乾的。”
他轉身向來路走去,無方大急,叫道:“道友!道友!”無心卻沒再理他,人已消失在樹叢裏了。
他剛轉過一片矮樹,正看到那大坑前的情景,不由大吃一驚。坑底那土丘像蒸過頭的饅頭一樣裂開,從中有個巨大的蛇頭探出來。那蛇頭上已生了兩根短角,那道光柱正是從蛇目中放出的。宗真坐在坑沿,禪杖橫擔在膝上正念着什麼,他口鼻眼耳中都有鮮血流出,但口中咒語不斷,那蛇探來探去,總像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罩住了一般,不論如何掙扎,總是衝不出來。
宗真只道這小道士看見危急會逃得比兔子還快,沒想到他雖然害怕,卻會去而復回,看見無心過來了,他心如止水,卻也不禁有些感動。只是釋門清修,當萬念不起,他這一分心,禁術已弱了一分,那蛇頭猛地又衝出數尺,一顆巨大的蛇頭左右搖擺,嘴裏不時吐出硫磺之氣。
這是宗朗的第二個幻身吧。他第一個幻身與人一般無二,沒想到第二幻身竟然是這等模樣。先前阿紅幻出的巨蛇已是條大蛇了,但與這條蛇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無心見宗真漸已不支,他衝到宗真身邊,左手劃了個圈,與右手一合,頭頂的雲中隱隱地起了一陣悶雷,但仍是隱而不發。
宗真眼角已看到無心的一系列動作,忽然開口道:“道友,你的五雷破不得要領,不必白費心機了。”
五雷天心大法是五雷法中至高無尚的法術,無心會的不過是五雷破之類旁系法術,宗朗的幻身已然能呼風喚雨,這一點雷擊於他自然不傷皮毛。無心心如火燎,叫道:“大師,縱然微末之力,也是一分力量。”
宗真眼裏閃過一絲嘉許之意。這時,坑裏那條巨蛇突然抬頭仰天,從嘴裏噴出一團白煙,這白煙也有一股嗆人的硫磺之氣,越漫越開,將這坑裏填滿了,仍在不住溢出來。
宗真一直坐着,此時突然站起來,將禪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擲了,道友,小心。”他的臉上仍是平和如常,但聲音裏已似乎有了些驚恐之意。
白煙越來越濃,像是重重迷霧。此時月已西斜,天邊約略有了些曙色,這裏卻仍是暗無天日,加上這白煙,更是什麼都看不清了。無心隔得兩尺便已看不見了,他心頭一陣不安,道:“大師,怎麼辦?”
宗真站在他身邊,看着面前的禪杖,低聲道:“還有一個時辰便要天亮。這一個時辰不讓波羅夷出來,到時太陽一出,便會冰釋瓦解。”
無心道:“是。”
***
劉府裏的大小人等都被山上這一道異光驚醒,都站在院子裏看着。説鬼物出現者有之,説佛祖降臨者有之,眾説紛紜,誰也説服不了誰。
站在迴廊上,聽着這些亂七八糟的猜測,劉罕達心中卻如同一團亂絮,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滋味。
五顯靈官廟還是數十年前聽從宗朗的建議佈置,當時宗朗説城西有龍虎氣,在此地建墳,日後可登九五之尊。劉家是色目人,對這些風水堪輿卻是信之不疑,這幾十年來劉家也蒸蒸日上,日見權勢高漲,而西山祖墳以五顯靈官廟掩人耳目,倒是蛇類多了數百倍。蛇有龍相,想必是龍脈滋養而成,他越發相信宗朗的話。只是今晚屢有異相,他心中不安也越來越深。
胡管家突然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小聲道:“老爺。”
劉罕達瞪了他一眼,道:“什麼事?”
“宗長老那兒好像出事了!”
劉罕達又是一驚。他這時才發現讓宗朗僻處的那個小院子裏此裏籠罩着一股綠光。宗朗房裏只有一支蠟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這麼亮法。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安撫住下人,我去看看。”
***
禪杖上的銅環忽然像夏日的蟬聲一般響成一片。宗真身形一閃,卻見一條血紅的肉條直掃過來,掃得地上草木倒伏,土石亂飛,禪杖也被一下捲住,猛地拖了回去,宗真正待衝上前去,哪裏還來得及。方才他借禪杖示警,總算逃過一劫,此時身邊沒了禪杖,登時大感茫然。
無心突然又從白煙中鑽了出來,道:“大師,那是什麼?”
宗真盯着眼着白茫茫的一片,低聲道:“是舌頭。”
舌頭!無心嚇了一大跳。在坑裏,雖然知道這蛇極大,但總沒有大印象,此時被蛇舌一掃,他才真正覺察到那條蛇的巨大了。他道:“大師,該怎麼辦?”
蛇舌已經掃過來,那這條巨蛇定已突破禁咒。宗真只覺心底一寒,這八十多年來已忘得乾乾淨淨的種種驚懼喜怒同時湧上心頭。他搖了搖頭道:“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無心一怔,忙道:“好!”轉身便向後逃去。他本就害怕,此見見那巨蛇的舌頭居然這般大法,那一口吞下兩個人也不在話下。若不趁早逃掉,被這大蛇當一頓點心吃了,那可實在划不來。此時四周什麼都看不見,但前後左右總還分得清。宗真淡淡一笑,只覺這張許多年不曾有表情的臉笑起來也有些僵硬,他待無心一走,反而踏上一步,喝道:“宗朗,福禍由宗真一人擔當,你來吧。”
他的聲音有如雷聲隆隆,無心本在奪路而逃,聽得這聲音猛然站住。他沒料到宗真到了此時仍在向宗朗挑戰,那定是要與宗朗同歸於盡了。他一向只以賺錢為重,起先來五顯靈官廟實是為了找找廟裏上供的奇珍異寶,順便再把為害一方的妖物除去,但見無念、宗真這等捨身取義之舉,實是讓他大為震驚。
半空中異光一閃,白煙分處,一個蛇頭從空中落下。無心嚇得腿一軟,那蛇頭卻像沒見到他,掠過他身邊,無聲無息地向宗真那裏衝去。那條巨蛇衝得極快,白煙一路分開。宗真正站在坑邊看着下面,他只道這巨蛇還在坑裏,根本沒防備蛇頭竟會從身後攻來,依然不曾察覺。無心大驚失色,雙足一蹬,長劍出鞘,已跳上了蛇頭,叫道:“受死吧!”
長劍向蛇頭頂門刺了下去。這把劍吹毛立斷,哪知一碰到蛇頭上的鱗片,這柄利劍竟然斷成了兩截,劍尖根本刺不進去。只是巨蛇被無心這一刺也猛地驚起。宗真卻被這一陣風聲驚起,轉過身來,手起一掌,正拍在蛇頭嘴上。
這一掌比無心的一劍可厲害多了,巨蛇負痛之下,整個身體直衝而上,一條五色斑瀾的蛇身如一道長虹,直掛在天地之間。無心只覺耳邊風聲如刀,已不知衝起了有多高,他緊緊抓住蛇頭上的短角,人掛在蛇頭之上,肚裏不住叫苦。
這蛇刀劍不能入,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時他的人已被蛇帶到半空中,足有十餘丈高,那條蛇還在不斷向上衝去,他口鼻間都有血流出來,知道只消一鬆手,便會直墜下去。正在惶急之時,卻聽得耳邊一陣梵唱:
應棄臭穢欲,弊惡魔之境。
由此為地獄,亦為惡趣因。
於他勿嫉妒,為親名利故。
慈目視眾生,得大威妙色。
眾生所諍訟,積聚為根本……
這聲音柔和之極,聲聲入耳,無心腦中一亮,像是身上又有了力量,一躍而起,兩腳搭在蛇角上,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元寶。
這元寶本是放在五顯靈官廟神像中的,神像塌下後,無心才揀了起來。巨蛇伏在五顯靈官廟下,這個小元寶已沾染多時,多少與這巨蛇相通。他一取出元寶,忽然又有些捨不得,但咬了咬牙,手指勁力到處,那金元寶還是被一下捏扁。也虧得這元寶是純金所鑄,較為柔軟,不然無心功力縱然高強,哪裏能夠捏得扁?他一捏扁元寶,牙齒已咬破舌尖,將一口血吐在上面,喝道:“天地無極,五方使者,四溟大神,轟雷掣電,駕風鞭霆,供我驅策,急急如律令!”
血在這塊金餅上突然變成了漆黑一團,像猛火油一般燒了起來。無心將金餅一扔,這金餅貼在了蛇頭上,他伸手拔出腰間的摩睺羅迦劍,大吼一聲,一劍刺下。
這已是將五雷破與厭勝法合二為一了。五雷大法都是正道,厭勝法向來都是邪術,天底下從來不曾有人將這兩門法術合二為一過。劍尖一刺入金餅,卻如穿腐木,那塊黃金登時化成一灘金水,摩睺羅迦劍直沒到柄。巨蛇遭此重創,猛地發出一聲巨吼,身子又是向上一縱,一條長長的蛇身已沒入雲霄。
“轟”的一聲響,天空裏不知何時已積了厚厚一層雲,巨蛇衝入雲層,登時閃電激射,如千萬道金蛇狂舞,映得方圓數里一片雪亮。
大雨傾盆而下。秋日已少見這等大雨,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山頭白煙被一掃而空。
“下雨了!下雨了!”
劉府裏那些下人四散逃開,這時一道閃電又從天際間打下,正落在劉府的院子裏。劉罕達正在向後院走去,被這一聲響雷一驚,人閃到廊下,正好看見一道韭葉形的閃電擊在宗朗那小屋上。院子裏轟的一聲,震得地面也像翻了個個,劉罕達被震得一屁股坐倒,眼前也只覺一花。就在方才這突如其來的一閃中,他看見小屋裏那老僧突然間周身發亮,一時如琉璃所制,馬上又是一聲巨響,那小屋如同一個裝滿了火藥的庫房被點燃,空氣中滿是硫磺之氣,小屋已只剩了一堆被擊成碎末的地板了。
他只覺腦子裏“嗡”的一聲,一時還不敢相信,揉了揉眼,但方才還端坐着的老僧、一院子綠光都已消失不見,只有傾盆而至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