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道:“這樁事情就交由你去辦,別委屈容若。”福全只道:“皇上放心。”康熙點一點頭,轉臉示意,敬事房的太監便高聲一呼:“起駕!”。
清晨前管圍大臣率副管圍及虞卒、八旗勁旅、虎槍營士卒與各旗射生手等出營,迂道繞出圍場的後面二十里,然後再由遠而近
把獸趕往圍場中心合圍。圍場的外面從放圍的地方開始,伏以虎槍營士卒及諸部射生手。又重設一層,專射圍內逃逸的獸,而圍內的獸則例不許射。皇帝自御營乘騎,率諸扈從大臣侍衞及親隨射生手、虎槍手等擁護由中道直抵中軍,只見千乘萬騎拱衞明黃大纛緩緩前行,扈從近臣侍衞,按例皆賞穿明黃缺襟行褂,映着日頭明晃晃一片燦然金黃。
在中軍前半里許,御駕停了下來,納蘭自看城出迎,此時一直隨侍在御駕之側,跟隨周覽圍內形勢,康熙見合圍的左右兩翼紅、白兩纛齊到看城,圍圈已不足二三里,便吩咐:“散開西面。”專事傳旨的御前侍衞便大聲呼喚:“有旨,散開西面!”只聽一聲迭一聲飛騎傳出:“有旨,散開西面……”遠遠聽去句句相接,如同迴音。這是網開一面的天恩特敕,聽任野獸從此面逃逸,圍外的人也不準逐射。圍內野獸狼突豕奔,亂逃亂竄。康熙所執御弓,弓幹施朱漆纏以金線,此時拈了箭在手裏,“奪”一聲弦響,一箭射出,將一隻竄出的灰狼生生釘死在當地。三軍縱聲高呼:“萬歲!”山響如雷,行圍此時方始,只見飛矢如蝗,密如急雨,康熙卻駐馬原地,看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馳逐野獸,這是變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無不奮勇當先。
福全自七八歲時就隨扈順治帝出關行圍,弓馬嫺熟,在圍場中自是如魚得水,縱着胯下大宛良馬奔跑呼喝,不過片刻,他身後的哈哈珠子便馱了一堆獵物在鞍上。此時回頭見了,只皺眉道:“累贅!只留耳朵。”那哈哈珠子便:“嗻”了一聲,將獸耳割下,以備事畢清點獵物數量。
納蘭是御前侍衞,只勒馬侍立御駕之後,身側的九旌明黃大纛烈烈迎風作響,圍場中人喧馬嘶,搖旗吶喊,飛騎來去,他腕上垂着馬鞭,近侍御前所以不能佩刀,腰際只用吩系佩箭囊,囊中插着數十尾白翎箭,只聽康熙道:“容若,你也去。”納蘭便於馬上躬身行禮:“微臣遵旨。”打馬入圍,從大隊射生手騎隊間穿過,拈箭搭弓,嗖嗖連發三箭,箭箭皆中,無一虛發。康熙遙相望見,也禁不住喝了一聲採。眾侍衞自是采聲如雷動,納蘭兜馬轉來,下馬行禮將獵物獻於御前,依舊退至御駕之後侍立。
這一日散圍之後,已是暮色四起,納蘭隨扈馳還大營,福全縱馬在他左近,只低聲笑道:“容若,今兒皇上可當真了,吩咐我説要將那宮女賜給你呢。”
容若握着繮繩的手一軟,竟是微微一抖。心亂如麻,竟似要把持不定,極力自持,面上方不露聲色。幸得福全並無留意,只是笑道:“皇上給了這樣天大的面子,我自然要好生來做成這樁大媒。”容若道:“聖恩浩蕩,愧不敢受。王爺又如此替容若操勞,容若實不敢當。”福全道:“我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我自然老實不客氣。”有意頓一頓,方道:“我叫人去打聽清楚了,那宮女是內大臣頗爾盆之女,門楣雖然不高,但此女品貌俱佳,且是皇上所賜,令尊大人想必亦當滿意。”話猶未落,只見納蘭手中一條紅絛結穗的蟒皮馬鞭落在了地上,納蘭定一定神,策馬兜轉,彎腰一抄便將鞭子拾起。福全笑道:“這麼大的人了,一聽娶親還亂了方寸?”
納蘭只道:“王爺取笑了。皇上隆恩,竟以後宮宮人以降,本朝素無成例,容若實不敢受,還望王爺在皇上面前分辯。”
福全聽他起先雖有推卻之辭,但到了此時語意堅決,竟是絕不肯受的表示了。心裏奇怪,只是摸不着頭腦。他與納蘭交好,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因聽到李德全回話,知琳琅已不可求,當下特意打聽到內大臣頗爾盆之女在宮中,那頗爾盆乃費英樂的嫡孫,承襲一等公爵,雖在朝中無甚權勢,但爵位顯赫,不料他一片經營,納蘭卻推辭不受。
福全待要説話,只見納蘭凝望遠山,那斜陽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臉上,他本來像貌清竣,眉宇之間卻總只是淡然。福全忍不住道:“容若,我怎麼老是見你不快活?”納蘭竦然回過神來,只是微笑:“王爺何出此言?”
福全道:“唉,你想必又是憶起了尊夫人,你是長情的人,所以連萬歲爺都替你惋嘆。”話鋒一轉:“今晚找點樂子,我來竄掇皇上,咱們賭馬如何?”容若果然解頤笑道:“王爺輸得還不服氣麼?”福全一手摺着自己那隻軟藤馬鞭,哈哈一笑:“誰説我輸了?我只不過沒贏罷了,上回不算,這次咱們再比過。”
容若舉手遮光,眺望遠處輅傘簇擁着的明黃大纛,道:“咱們落下這麼遠了。”福全道:“這會子正好先試一場,咱們從這裏開始,誰先追上御駕就算誰贏。”不待容若答話,雙腿一夾,輕喝一聲,胯下的大宛良駒便撒開四蹄飛馳,容若打馬揚鞭,方追了上去。侍侯福全的哈哈珠子與親兵長隨,縱聲呼喝亦緊緊跟上,十餘騎蹄聲疾促,只將小道上騰起滾滾一條灰龍。
皇帝回到御營,換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着用膳。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皇帝從來亦不貪口腹之慾,所以只是四品鍋子,十六品大小菜餚。天家饌飲,自是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卻只揀新鮮的一品烹掐菜下飯,福全笑道:“雖然萬歲爺這是給臣天大的面子,可是老實説,每回受了這樣的恩典,臣回去還得找補點心。”皇帝素來喜歡聽他這樣直言不諱,忍不住也笑道:“御膳房辦差總是求穩妥為先,是沒什麼好吃的。這不比在宮裏,不然朕傳小廚房的菜,比這個好。”嚐了一品鴨丁溜葛仙米,説:“這個倒還不錯,賞給容若。”
自有太監領了旨意去,並不是撤下桌上的菜,而是所有菜品早就預備有一式兩份,聽聞皇帝説賞,立時便用捧盒裝了另一份送去。福全道:“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想求萬歲爺成全。”他突然這樣鄭重的説出來,皇帝不禁很是注意,哦了一聲問:“什麼事?”
福全道:“臣今日比馬又輸了彩頭,和容若約了再比過。所以想求萬歲爺大駕,替臣壓陣。”皇帝果然有興致,説:“你們倒會尋樂子——我不替你壓陣,咱們三個比一比。”福全只是苦愁眉臉:“臣不敢,萬一傳到太皇太后耳中去,説臣竄掇了萬歲爺在黑夜荒野地裏跑馬,臣是要吃排頭的。”
皇帝將筷子一撂,道:“你兜了這麼個圈子,難道不就是想着竄掇朕?你贏不了容若,一早想搬我出馬,這會子還在欲擒故縱,欲蓋彌障。”福全笑嘻嘻的道:“皇上明鑑,微臣不敢。”皇帝見他自己承認,便一笑罷了,對侍立身後的李德全道:“叫他們將北面道上清一清,預備松明炬火。”福全聽他如斯吩咐,知道已經事成,心下大喜。
待得福全陪了康熙馭馬至御營之北廣闊的草甸之上,御前侍衞已經四散開去,兩列松明火把遠遠如蜿蜒長龍,只聞那炬火呼呼燃着,偶然噼叭有聲,納蘭容若見康熙解下大氅,隨手向後扔給李德全,露出裏面一身明黃缺襟行袍,只問:“幾局定輸贏?”
福全道:“看皇上的興致,臣等大膽奉陪。”
皇帝想一想,説:“就三局罷,咱們三個一塊兒。”用手中那條明黃結穗的馬鞭向前一指:“到河岸前再轉回來,一趟來回算一局。”
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騎,命侍衞放銃為號,齊齊縱馬奔出。皇帝的坐騎是陝甘總督楊嶽斌所貢,乃萬里挑一的名駒。迅疾如風,旋即便將二人遠遠拋在後頭。納蘭容若縱馬馳騁,只覺風聲呼呼從耳畔掠過,那侍衞所執的火炬只若流星灼火,一劃而過眼前。窮追不捨,皇帝馳至河邊見兩人仍落得遠遠的,不願慢下那疾馳之勢,便從侍衞炬火列內穿出,順着河岸兜了個圈子以掉轉馬頭,暗夜天黑,只覺突然馬失前蹄,向前一栽,幸得那馬調馴極佳,反應極快便向上躍起,他騎術精良,當下將繮繩一緩,那馬卻不知為何長嘶一聲,驚蹶亂跳。侍衞們嚇得傻了,忙擁上前去幫忙拉馬,那馬本受了驚嚇,松明火炬一近前來,反倒適得其反。皇帝見勢不對,極力控馬,大聲道:“都退開!”福全與納蘭已經追上來,眼睜睜只見那馬發狂般猛然躍起,重重將皇帝拋下馬背來。福全嚇得臉色煞白,納蘭已經滾下鞍韉,搶上前去,眾侍衞早將皇帝扶起。福全連連問:“怎麼樣?怎麼樣?”